1995年,季羨林先生在談及中國知識分子的境遇時說:“干知識分子這個行當是并不輕松的,在過去的七八十年中,我嘗夠了酸甜苦辣,經歷夠了喜怒哀樂。走過了陽關大道,也走過了獨木小橋。有時候,光風霽月;有時候,陰霾滿天。有時候,峰回路轉;有時候,柳暗花明。金榜上也曾題過名,春風中也曾得過意,說不高興是假話。但是,一轉瞬間,就交了華蓋運,四處碰壁,五內俱焚。”(季羨林:《朗潤瑣言》,上海文藝出版社1997年12月版,第116頁)
當代中國相當一部分老知識分子的心態,折射出他們在舊中國和新中國的坎坷遭遇,以及中國共產黨對待知識分子政策變化的深刻影響。
追溯建國后黨對知識分子階級屬性認定的艱難歷程,記取經驗教訓,對于實現科教興國,乃至民族復興,無疑是具有歷史意義的。
正誤交織:建國初期對知識
分子階級屬性的雙重認定
這里所說的建國初期,是指中共黨史上通常所說的前七年,即1949至1956年。在這一時期黨的知識分子政策,有一個十分突出并起著決定性作用的問題,那就是關于知識分子階級屬性的認定的兩重性,即一方面認為知識分子屬于工人階級或勞動人民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又從世界觀問題出發認為其是資產階級的。這種認識的兩重性,有時交織在一起,有時則是某一方面占據了明顯的主導地位。
知識分子的階級屬性,毛澤東在建國前夕黨的七屆二中全會上說:“無產階級領導的以工農聯盟為基礎的人民民主專政,要求我們黨去認真地團結全體工人階級、全體農民階級和廣大的革命知識分子,這些是這個專政的領導力量和基礎力量。”(《毛澤東選集》第4卷第1436—1437頁)在這之后不久,周恩來在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上的政治報告中也說:“文藝工作者是精神勞動者,廣義地說來是工人階級的一員。”(《周恩來選集》上卷第349頁)他還把民主革命時期解放區的廣大文藝工作者和國民黨統治區的革命文藝工作者,看作是工人階級的組成部分。
在1950年8月中央人民政府頒布的《關于劃分農村階級成分的決定》中,對知識分子階級屬性作了這樣的判定:“凡受雇于國家的、合作社的或私人的機關、企業、學校等,為其中辦事人員,取得工資以為生活之全部或主要來源的人,稱為職員。職員為工人階級中的一部分。”凡受雇于上述部門的高級知識分子,如工程師、教授、專家等,“稱為高級職員,其階級成分與一般職員相同”。根據這些規定,絕大多數知識分子毫無疑問屬于工人階級的一部分。
但是,對知識分子階級屬性的這一認定,并沒有得到一貫的重視。在隨后而來的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中,被有意無意地忽略了。
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運動,大約從1949年10月就開始了。在這一運動中,黨對知識分子政策的主要內容是“團結、教育、改造”。在建國初期的特殊歷史條件下,從鞏固新政權和加快對新制度的政治認同方面看,這種政策有其歷史的合理性和必要性,這一點必須給予肯定。但是,另一方面,從整個運動來看,這一政策比較明顯地偏重于“教育”和“改造”,而突出地強調“教育”和“改造”政策的背后,隱含著這樣一種思想傾向,即黨內許多人從知識分子的世界觀基本上是資產階級的這一判斷出發,實際上又將知識分子歸入了資產階級的隊伍中。
從這一判斷出發,思想改造運動對知識分子采取了自我批判、群眾批判、“洗澡”、“過關”搞運動的方式,使知識分子承受了巨大的壓力。違心之論成為知識分子檢討過關中的普遍現象。這場運動不但嚴重地損害了知識分子的公眾形象,也傷害了知識分子對執政黨的感情。這場運動結束后,對知識分子階級屬性正確的認定——工人階級的一部分——則沒有人提了,而只剩下了錯誤的認定——是“資產階級”或“小資產階級”了。
初試不利:知識分子
會議上的努力受挫
1955年,隨著社會主義改造的即將完成和社會主義建設事業的即將全面鋪開,人們愈來愈感到新中國建設人才的匱乏,感到知識和知識分子的重要性。早在年初就有過召開知識分子問題會議設想的周恩來,11月22日向剛從外地回到北京的毛澤東匯報了有關知識分子問題的情況,并陳述了自己的意見。
11月23日,毛澤東召集中央書記處全體成員劉少奇、周恩來、朱德、陳云和中央有關方面負責人進行商討,決定在1956年1月召開一次大型會議,全面解決知識分子問題;同時,會議決定成立由周恩來負總責的,有彭真、陳毅、李維漢、徐冰、張際春、安子文、周揚、胡喬木、錢俊瑞參加的中共中央研究知識分子問題10人領導小組,進行會議的籌備工作。
1956年1月14日至20日,知識分子會議在北京正式召開。在京的中央委員、候補中央委員及各省市負責人等共1279人參加了會議。周恩來代表中央在大會上作報告。他在報告中著重傳達了毛澤東關于“向科學進軍”的重要指示,充分肯定了知識分子在社會主義建設中的巨大作用,闡述了黨對知識分子的政策等一系列問題。他在報告中強調指出:“我國的知識界的面貌在過去六年已經發生了根本的變化……他們中間的絕大部分已經成為國家工作人員,已經為社會主義服務,已經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在談到對待知識分子問題上存在的錯誤傾向時,盡管周恩來批評了宗派主義和麻痹遷就兩種傾向,但他明確地說“主要傾向是宗派主義”,這種傾向“低估了知識界在政治上和業務上的巨大進步,低估了他們在我國社會主義事業中的重大作用,不認識他們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認為反正生產依靠工人,技術依靠蘇聯專家,因而不認真執行黨的知識分子政策”。(《周恩來選集》下卷第162—166頁)周恩來的這些講話,受到了廣大知識分子的熱烈歡迎。
遺憾的是,由于當時在黨的高層領導中,對于知識分子的屬性尚未取得完全一致的認識,在這次會議結束后不久,2月14日正式下發的《中共中央關于知識分子問題的指示》中,“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的論斷,又降調到了“知識分子的基本隊伍已經成了勞動人民的一部分”。8月30日的八大預備會議第一次會議上,毛澤東在談到已入黨的知識分子的狀況時說:“這一百萬知識分子,說他代表帝國主義不好講,代表地主階級不好講,代表官僚資產階級不好講,代表民族資產階級不好講,歸到小資產階級范疇比較合適。”對于已經成為工人階級先鋒隊成員的知識分子尚且作如此低調的估計,就難怪八大恢復使用原先的“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的提法了。八大《政治報告》提出“要繼續貫徹執行團結、教育、改造知識分子的政策”。《報告》所提出的僅僅是“運用”他們的力量,而不是“依靠”他們來“建設社會主義”了。1957年3月12日,毛澤東在《在中國共產黨全國宣傳工作會議上的講話》中又明確地說:“我們現在的大多數的知識分子,是從舊社會過來的,是從非勞動人民家庭出身的。有些人即使是出身于工人農民的家庭,但是在解放以前受的是資產階級教育,世界觀基本上是資產階級的,他們還是屬于資產階級的知識分子。”(《毛澤東文選》第七卷第273頁)
同年4月30日,毛澤東邀集各民主黨派負責人和無黨派民主人士談話時,又強調: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就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舊的世界觀只有一個,另外分不出什么小資產階級的世界觀。
在毛澤東看來,知識分子中只有少數人,大約10%,屬于馬克思主義者;大多數人,約為80%,屬于接受社會主義制度,但世界觀還未徹底轉變的人。
步入誤區:知識分子被視為
與無產階級較量的“異己”
知識分子階級屬性的錯誤認定,是與對階級斗爭形勢的錯誤判斷相聯系的。
1957年4月27日,中共中央發出《關于整風運動的指示》,5月1日見報,5月15日毛澤東就寫出了《事情正在起變化》的文章,發給黨內高級干部閱讀。文章說:“現在右派的進攻還沒有達到頂點,他們正在興高采烈。黨內黨外的右派都不懂辯證法:物極必反。我們還要讓他們猖狂一個時期,讓他們走到頂點。他們越猖狂,對于我們越有利,人們說:怕釣魚,或者說:誘敵深入,聚而殲之。”至于這樣的右派有多少,文章說:“所謂百分之一,百分之三,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的右派是一種估計,可能多些,可能少些。”(《毛澤東選集》第五卷1977年版第425、426頁)6月初,一場反擊右派進攻的大戰,既在黨內又在黨外展開。被錯劃的50多萬右派分子,無疑多屬于各種類型的知識分子。盡管對絕大多數右派分子“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但其性質是鐵定了的“敵我矛盾”。
從此,以政治思想劃分階級有了先例,使階級和階級斗爭失去了科學概念和客觀標準,從而在經濟戰線上社會主義革命取得勝利后,又提出了政治戰線和思想戰線上社會主義革命的錯誤命題。
1957年7月,毛澤東在青島召開的省市委書記會議期間說:“單有1956年經濟戰線上(在生產資料所有制上)的社會主義革命是不夠的,并且是不鞏固的。匈牙利事件就是明證,必須還有一個政治戰線上和思想戰線上的徹底的社會主義革命。”(轉引自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出版的《中國共產黨七十年的歷程和經驗》第355頁)
這場政治思想戰線上的社會主義革命對象是誰呢?1957年9月18日《人民日報》社論中的一段話可視為答案。社論說:“原來的地主階級、官僚資產階級,原來的國民黨軍政人員,他們早已名譽掃地,更加沒有反對勞動人民的資本了,在這種情況下,自以為還有反對勞動人民資本的社會力量,主要的是資產階級的黨派和資產階級的知識分子。”
只隔一日開始的中共八屆三中全會(擴大)上的《關于整風運動的報告》,把絕大多數的知識分子同資產階級放在一起,認為“資產階級,特別是它的知識分子,是現在可以同無產階級較量的主要力量。”
1958年5月5日至23日召開的八大二次會議,接受毛澤東同年3月成都會議提出、4月漢口會議加以論述的觀點,宣布我國還存在著兩個剝削階級:一個是反對社會主義的資產階級右派,被打倒了的地主買辦階級和其他反動派;一個是正在逐步地接受改造的民族資產階級和它的知識分子。
反右派斗爭嚴重擴大化,思想文化界所進行的階級斗爭愈演愈烈,錯誤的過火的學術思想批判,拔所謂資產階級的“白旗”,……使更多的知識分子中的精英受到傷害。相伴而來的是輕視知識和知識分子觀念的廣泛傳播:“外行領導內行是一般規律”、“書讀得越多越蠢”、“知識分子是最無知識的”;到了1958年,“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的口號盛行,甚至有了諸如“不要怕教授”、“不要迷信科學,對科學技術要又信又不信”的說法,“大躍進”中那些違反科學違反自然規律的荒唐事的出現,就不是令人奇怪的了。
脫帽加冕:為知識分子
再次正名的廣州會議
在經過20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嚴重困難和挫折之后,黨不得不對過去的一些政策進行調整。調整雖然主要是在國民經濟方面,但其中也涉及到對知識分子的政策。1961年開始先后制定并頒發了《工業七十條》、《科學十四條》、《高教六十條》和《文藝八條》等。中央在頒發這些條例的批語中指出:“近幾年來,有不少的同志,在對待知識、對待知識分子的問題上,有一些片面的認識,簡單粗暴的現象也有所滋長,必須引起嚴重的注意,以端正方向,正確地貫徹執行黨的政策。”(《周恩來選集》下卷注釋第285條)
為了給知識分子摘掉資產階級這頂帽子,周恩來利用知識分子政策調整的機會再次呼吁。1961年6月19日,他在文藝工作座談會和故事片創作會議上除了重申他1956年關于知識分子已經是工人階級一部分的結論外,還對當時對待知識分子的簡單粗暴現象進行了尖銳的批評。他說:“幾年來有一種做法:別人的話說出來,就給套筐子、抓辮子、挖根子、戴帽子、打棍子。”“一來就是‘五子登科’,這種風氣不好。”周恩來在批評科技文化界的不民主作風時說:“現在有一種不好的風氣,就是民主作風不夠……只許一人言,不許眾人言,豈不成了‘一言堂’么?‘一言堂’從何而來?是和領導有關的。……我們要造成民主風氣,要改變文藝界的作風,首先要改變干部的作風;改變干部的作風首先要改變領導干部的作風;改變領導干部的作風首先從我們幾個人做起。”(《周恩來選集》下卷第323—324頁)
繼周恩來之后,9月10日在廬山召開的中央工作會議上,薄一波也提出了知識分子的階級地位問題。他在對提交給中央討論審議的《工業七十條(草案)》所作的說明中指出:“過去每一次運動,有不少的企業總是把這些人叫做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或者叫做舊人員……不能籠統說舊的技術人員都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更不能說我們培養出來的青年技術人員也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薄一波《若干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下卷第996頁)
9月28日,在廣東省委召開的一次全國人大代表和全國政協委員參加的高級知識分子座談會上,身為中共中央中南局書記的陶鑄在會上動情地說:“十二年的時間不算短,知識分子可以說已同我們結成患難之交。……‘疾風知勁草’,‘歲寒而后知松柏之后凋’。現在的問題是團結高級知識分子不夠,對他們的信任不夠。……對于過去批判搞錯的,應該平反、道歉,老老實實認錯。‘等價交換’。在什么場合戴的帽子,就在什么場合脫帽子不留尾巴。”同時,他還建議:“今后一般不要用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這個名詞,因為這個帽子很傷人。其次,凡屬思想認識問題,一律不準再搞思想批判斗爭會。第三,不準用‘白專道路’帽子。”
十多天后,陶鑄在他主持召開的中南地區高級知識分子座談會上更明確地說:“我們不能老講人家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我看要到此為止了。現在他們是國家的知識分子,民族的知識分子,社會主義建設的知識分子。”
1962年初,主持全國科技工作的聶榮臻在廣州主持召開全國科技工作會議,目的是想制定一個全國性的科學發展規劃。會議期間,知識分子情緒低落、顧慮重重的現象引起了他的重視。他把情況向周總理匯報,周總理心急如焚,為了黨的科學事業,他決定前往廣州向到會的知識分子發表講話。
周總理3月2日的這次廣州講話,顯然是費了一番心思的,他著重從理論上闡明知識分子屬于工人階級一部分的道理:“知識分子不是獨立的階級,而是腦力勞動者構成的社會階層。一般地說,這個階層的絕大部分人在一定的社會條件下是附屬于當時的統治階級并為其服務的。”(《周恩來選集》下卷第354頁)這段話的意思很明確:既然知識分子一般都依附于當時的統治階級并為其服務,建國后知識分子依附的已經是無產階級的國家并為其服務,那么他們當然應屬于無產階級了。
周恩來在談到黨的領導時又說:“我們說黨領導一切,是說黨要管大政方針、政策、計劃,……至于具體業務,黨不要干涉,……黨的領導不是黨員個人領導,……黨的領導是組織領導,……個人沒有權力領導一切。”周恩來針對黨內少數干部在知識分子面前盛氣凌人、常常以領導者自居、以改造者自居的官僚主義風氣批評說:“改造要互相幫助、互相學習。沒有人是專門改造別人的。自居于領導、自居于改造別人的人,其實自己首先需要改造。要對這種人大聲疾呼:‘請你自己先改造!’”“人總有缺點的,世界上沒有完人,永遠不會有完人。”(《周恩來選集》下卷第365—368頁)
繼周恩來3月2日講話后,陳毅又于5、6兩日發表了著名的給知識分子“脫帽加冕”的講話。他情真意切地說:“有些人說:‘我們跟共產黨走了十二年,共產黨總是不相信我們,還是把我們當成外人看待。’這樣下去怎么行呢?這個問題必須解決。經過反復的考慮,昨天我對科學家講話時,講得很尖銳。周總理前天動身回北京的時候,我把我講話的大體意思跟他講了一下,他贊成我這個講話。他說,你們是人民的科學家,社會主義的科學家,無產階級的科學家,是革命的知識分子,應該取消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帽子。今天,我跟你們行‘脫帽禮’。”
陳毅的講話受到與會知識分子的熱烈歡迎,講話過程中大家鼓掌達60多次。
在廣州會議上,周恩來等幾位中央領導對知識分子問題產生的共識,很快形成了中共中央和全國人大所認可的共同意見,這就是3月28日周恩來總理向全國二屆三次人代會所作的《政府工作報告》中的一段話:“我國的知識分子,在社會主義建設的各個戰線上,作出寶貴的貢獻,應當受到國家和人民的尊重。我國知識分子的狀況,已經同解放初期有了很大的不同。新社會培養出來了大量年輕的知識分子,他們正在沿著‘又紅又專’的道路成長。從舊社會來的知識分子,經過十二年的鍛煉,一般地說,已經起了根本的變化。知識分子的絕大多數,都是積極地為社會主義服務,接受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并且愿意繼續進行自我改造的,毫無疑問,他們是屬于勞動人民的知識分子。我們應該信任他們,關心他們,使他們很好地為社會主義服務。如果還把他們看作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顯然是不對的。”
錯上加錯:對知識分子階
級屬性認識的再次倒退
周總理和陳毅在廣州以及周總理在《政府工作報告》中關于知識分子問題的講話,得到廣大知識分子的熱烈歡迎,但在黨內遭到了抵制、反對和責難。柯慶施就下令上海市不準傳達陳毅的廣州講話。周恩來當面要毛澤東對知識分子的階級屬性表個態,毛澤東卻沒有說話。因為他是不贊成為知識分子“脫帽加冕”的。1962年8月9日,當有人在北戴河中央工作會議中心小組會上提出“摘掉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帽子是否合適”時,毛澤東說:“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有些陽魂過來了,但是陰魂未散,有的連陽魂也沒有過來。”8月13日毛澤東又說:“從意識形態來說,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還存在。”9月11日,他又當面批評陳毅說:人家請你講話總是有目的的,總要沾點光,沒有利益他不干。我對總司令講過,你到處講話要注意。(見薄一波《若干重大決策與事件回顧》第1006—1007頁)
10月至11月舉行的全國宣傳文教工作會議上,與會者又對“脫帽加冕”問題進行了爭論。反對一方的觀點,以10月22日陸定一的講話最具代表性。講話認為:“這些年來知識分子政策有些亂,一‘左’一右。‘左’發生在1957年,1958年,1959年的下半年和1960年的上半年,表現為拔白旗,寧‘左’毋右的那個綱領,提升職稱的那個文件。右表現為脫帽加冕,知識分子都成了勞動人民知識分子。知識分子只有兩種: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和無產階級知識分子,按世界觀來劃分。勞動人民知識分子的提法不確切,模糊了階級界限。出身于農民、小資產階級的知識分子,不附屬于無產階級,就附屬于資產階級。”(龔育之:《為知識分子“脫帽加冕”的廣州會議》,載《百年潮》1999年第1期)
11月26日,在中央書記處會議上,陸定一匯報了會議上的不同觀點。周總理聽后明確表示:“對知識分子,說我們提勞動人民知識分子是沒有階級分析,我是代表黨作的報告,是黨批準的,不是我一個人起草的,……我不認為我在廣州會議上講勞動人民知識分子有什么錯誤。”
會上,總書記鄧小平明確支持了周恩來的意見。他當即對陸說:“恩來在廣州報告沒毛病,對知識分子問題應照總理講的解釋,請定一查一查,澄清一下,講清楚。關于知識分子問題,下次會議還要討論,統一解釋口徑,還是按總理在人代會上講的為準,把那一段印一下,那是中央批準的我們黨的正式語言,今天正式決定。”他還說:“上次在主席處談了,這次宣傳會議關于知識分子問題的討論,不下傳。”(薄一波《若干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第1007頁)
話雖這樣說了,問題并沒有解決。1963年9月,在《關于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一些具體政策的規定(草案)》中,正式提出“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口號,從此階級斗爭的弦越繃越緊,在黨的領導層,主張為知識分子摘掉資產階級帽子的意見得不到毛澤東的支持,在各級黨的組織中又有著“寧‘左’毋右”思想的影響,廣州會議的“脫帽加冕”一說,使知識分子空歡喜一場。
在“文化大革命”的十年動亂中,知識界首當其沖。知識分子被誣為“臭老九”,學有成就的知識分子被誣為“反動學術權威”、“資產階級學閥”,慘遭迫害。1971年《全國教育工作會議紀要》作了錯誤的“兩個估計”,說建國后的十七年教育戰線是“黑線專政”;我國大多數知識分子還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這“兩個估計”,像兩塊巨石壓在廣大知識分子身上,許多知識分子被迫荒廢了專業,中斷了工作,被折磨得死去活來,甚至還有相當數量的專家、學者被迫害致死。名曰“文化大革命”,實為對文教科技的大摧殘,給我國社會主義事業造成了令人痛心的巨大損失。
人間正道:知識分子回
歸應有的歷史地位
從十年動亂結束后的1977年開始,特別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黨在撥亂反正、徹底糾正“左”傾錯誤的過程中,嚴肅地檢討和審查了在知識分子問題上的嚴重失誤,恢復了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一部分的科學論斷,重新確立了正確的知識分子政策。
1977年5月24日,還沒有恢復領導職務的鄧小平,在同王震、鄧力群二人談話時說,要尊重知識,尊重人才,要反對不尊重知識分子的錯誤思想。他明確指出:“從事腦力勞動的人也是勞動者。”這無疑是對多年來輕視知識、歧視知識分子,甚至把知識分子錯誤地劃入剝削階級范圍的否定,也是對“兩個估計”的徹底否定。
1978年3月18日,鄧小平在全國科學大會上莊嚴宣布:“他們的絕大多數已經是工人階級和勞動人民自己的知識分子,因此也可以說,已經是工人階級自己的一部分。”(《鄧小平文選》〈1975—1982〉第86頁)
同年11月,中共中央組織部在《關于落實黨的知識分子政策的幾點意見》中指出:“我國現有的知識分子隊伍,百分之九十以上是解放后黨培養教育出來的,百分之七十以上出身于勞動人民家庭。即使是從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經過黨的長期教育和業務實踐,經過二十多年的考驗和鍛煉,在世界觀的改造上也有了很大進步。在現有的知識分子中,……絕大多數,已經成為工人階級的一部分。”這個文件還指出:“二十多年來,我國廣大知識分子,熱愛黨,熱愛祖國,熱愛社會主義,滿腔熱情地從事科學文化教育事業,就是在遭受林彪、‘四人幫’嚴重迫害,工作極端困難的條件下,許多人仍然堅守崗位,表現出很高的政治覺悟。他們不愧是工人階級自己的又紅又專的知識分子隊伍,是黨的依靠力量。”(《知識分子問題文獻選編》第53頁)
同時,黨中央果斷地廢止了過時的“團結、教育、改造”的方針,確立了對知識分子在“政治上一視同仁,工作上放手使用,生活上關心照顧”的正確方針。這是中國共產黨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對知識分子的最基本的政策。
在1981年6月27日,中共十一屆六中全會上通過的《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中,對于知識分子問題,作了這樣的歷史性總結:“要堅決掃除長期間存在而在‘文化大革命’期間登峰造極的那種輕視教育科學文化和歧視知識分子的完全錯誤的觀念,努力提高教育科學文化在現代化建設中的地位和作用,明確肯定知識分子同工人、農民一樣是社會主義事業的依靠力量,沒有文化和知識分子是不可能建設社會主義的。”(《中共黨史學習文獻簡編》〈社會主義革命時期〉第351頁)。
特別應該指出的是,鄧小平依據馬克思主義原理,把握當今時代科學技術迅猛發展的大趨勢,在恢復“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提法的同時,明確提出了“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的論斷,為我國制定“科教興國”戰略提供了依據,也為知識分子在我國今后發展中所居的重要地位,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以江澤民為核心的黨中央,堅持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形成的“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方針政策,充分肯定知識分子在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中的地位和作用。江澤民強調:“今天,沒有知識分子的參加,建設和改革的勝利更是不可能的”。(見《人民日報》1990年5月4日)“能不能充分發揮廣大知識分子的才能,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我們民族的盛衰和現代化建設的進程”。(見《人民日報》1992年10月21日)在黨的十四大報告中,江澤民指出:“要努力創造更加有利于知識分子施展聰明才智的良好環境,在全社會進一步形成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良好風尚。”在紀念建黨八十周年大會上的講話中,江澤民進一步指出:“人是生產力中最具有決定性的力量。包括知識分子在內的我國工人階級,是推動我國先進生產力發展的基本力量。”江澤民接著又講到:“科學是第一生產力,而且是先進生產力的集中體現和主要標志。科學技術的突飛猛進,給世界生產力和人類經濟社會的發展帶來了極大的推動。”這就不僅明確指出了知識分子的階級屬性,而且展示了當今知識分子的歷史地位和不容取代的作用。
改革開放以來,一向以天下為己任的中國知識分子,政治上得到信任,勞動得到尊重,從而迸發出前所未有的社會主義建設的積極性,扮演了改革開放的支持者、推動者、實踐者的重要角色。與此同時,他們也成為改革開放后經濟發展的受惠者。人們高興地看到,過去那種體腦勞動報酬“倒掛”的現象在變化;社會上有識之士發出了“‘按知識分配’應當逐步成為‘按勞分配’的重要內容”的呼吁;我國政府首腦也基于對現代管理和現代科技工作創造價值問題的深刻認識,在關于“十五”計劃綱要的報告中提出了提高國有企業高層管理人員、技術人員的工資報酬,以充分體現他們的勞動價值。
回顧建國以來,黨在知識分子階級屬性認識上的曲折道路,總結建國以來對待知識分子的經驗教訓,我們慶幸,中國共產黨終于以其特有的政治智慧,在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建設實踐的結合中,成功地解決了生產力與科學技術、工人階級與知識分子的關系問題。作為工人階級一部分的知識分子,必將以全新的面貌投身到中華民族復興的偉大事業之中。現在,真正到了知識分子的春天!(責任編輯趙友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