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國核工業從無到有,迅速發展,到現在躋身于世界核大國之列,已經歷了四十六個春秋。我是1956年二機部(即核工業部)成立不久,調任二機部副部長的,有幸先后在宋任窮、劉杰兩位部長的領導下,參與了我國核工業初期起步的艱難歷程,負責核工業生產最基礎的核燃料礦產的勘探、開采、加工、轉化的全過程,為把第一顆原子彈升上天奠定了基礎。
探采鈾礦土法上馬
1955年,抗美援朝剛結束,盡管經濟實力和科學技術十分薄弱,但毛主席、黨中央審時度勢,高瞻遠矚,仍以偉大氣魄決定研制中國的原子彈。1960年,蘇聯突然撕毀合同,停止一切援助,我國又逢三年自然災害,當時搞原子彈的困難之大,可想而知,但所有這些都沒能阻擋我們朝既定目標前進。
我任職的二機部建部初期,最大的問題是我國有沒有鈾礦資源。鈾是制造原子彈的主要原料,因此找鈾是頭等大事。當時,部里所屬的地質隊在各地尋找礦源,其中有一支地質隊在華中地區的深山老林里,從山頂到山腳三條數百米長的深溝中探測到鈾礦。對這一發現,部里十分重視,蘇聯專家也很高興。經過對可供開采的儲量計算,結論證明我國不僅有鈾礦,而且有品質優良的較大型鈾礦。于是,1958年4月在這里動工興建我國第一座大型鈾礦廠,并開采出第一批礦石。
當時我們同蘇聯專家發生了一次爭論。某些蘇聯專家堅持認為在花崗巖地區不可能開采出有價值的鈾礦,鈾礦只能到砂巖中去找,而我國地質隊首次發現的鈾礦區恰恰就屬花崗巖地區。因此我們沒有聽他們的意見,堅持開采下去,并通過深部挖掘,結果證明在花崗巖地區不僅有鈾礦,而且還是具有工業價值的大型鈾礦。這一發現對我國地質資源的勘探開發,對國際上關于鈾礦形成理論的發展,都具有新的突破性的意義。隨后幾十年中,二機部分散在全國各地的地質隊探明的鈾礦資源,其中百分之四十以上都屬于花崗巖地區。
僅是發現鈾礦礦源,挖掘出礦石還不行,必須要從礦石中提煉出重鈾酸胺(粗鈾),再從粗鈾中提煉出制造原子彈最終使用的核燃料。因此,能否搞到粗鈾,就成為核燃料工業能否全線盡早起步的首要任務之一。
為了爭取時間,我們一面籌建大廠,一面布置若干點進行土法煉鈾。1958年秋,部里派我到西南地區考察農民在地質隊的指導下,自力更生、土法上馬辦鈾礦的情況。所見情況實在動人:四五十個男女青年農民,在技術專家的指導下,用镢頭、鐵鏟開山取礦,然后在臨時搭起的竹棚里用十分簡陋的工具,不分晝夜,用碾米的石磨將礦石粉碎,用竹篩子篩凈,用土缸酸浸,再用豆腐包細布一遍遍過濾,經烘干,最后才得到了所需的面粉狀粗鈾,經檢驗完全合格。
農民用土法辦礦煉鈾,搞原子能,這在世界上恐怕是史無前例的,它充分顯示了中國人民的聰明智慧和愚公移山的英雄氣概。我當即把這一激動人心的喜訊用電傳向部里作了匯報,表示有信心用這個辦法搞到更多的粗鈾。通過20多個省、區的土法煉鈾,我們共獲得粗鈾約160余噸,解決了大型礦山、冶煉廠未建成前,首先取得部分粗鈾的問題。不要小看這土法上馬搞出的粗鈾,它可是對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的爆炸成功,爭取了時間,立下了大功。
核燃料從最初的粗鈾到二氧化鈾、四氟化鈾、六氟化鈾,要經過多次冶煉轉換才能產出可供組裝核武器用的濃縮鈾—235。為了早日取得合格的濃縮鈾,當時我們沒有等大廠建成,就在研究所里,用自制的土設備,因陋就簡地先干了起來。在兩年多的時間里,先是一個研究所就拿出了合格的二氧化鈾21噸,四氟化鈾31噸。研究所還先后建起了“615”乙、丙兩套簡法裝置,生產出六氟化鈾18.5噸。這些用簡法所取得的成果,不僅為下一步建大廠掌握了寶貴的數據資料,鍛煉了隊伍,提前拿到一定數量的產品,為整個進程大大爭取了時間,而且還實際地體現了自力更生的精神。
自力更生奮發圖強
當年,在我國決心發展核工業生產,擁有自己的原子彈時,蘇聯對我們是支持的,先后派來二機部工作的蘇聯專家有上千名之多。以宋任窮、劉杰為首的部黨組對蘇聯專家工作十分重視,多次強調虛心向這些專家學習的重要性,關心他們的工作和生活,充分調動他們的積極性;同時也強調要善于獨立思考,樹立“自力更生為主,爭取外援為輔”的思想。對此,各單位都是認真貫徹的。當時部里尚無政治部,但很重視政治思想工作,要我兼抓政治工作。為此我們專辦了一張《躍進報》。宋部長曾讓我專門向蘇聯專家組長介紹二機部重視政治思想工作,發動群眾,依靠群眾,虛心向專家學習,努力掌握技術的情況。我們還吸收蘇聯專家參加二機部機關召開的“邊干邊學,建成學會”動員大會,表揚了先進,也向蘇聯專家贈送了錦旗,使他們感到心里熱乎乎的。專家們表示愿同我們合作,共同建設中國的核工業。
1958年5月,二機部黨組向毛主席、黨中央匯報設計院關于把我們發動自己的力量和依靠蘇聯專家的兩股勁擰成一股勁的經驗,我參加了這個報告的起草工作。報告送去后,毛主席看了很快作了重要批示,他批示說:“四海之內皆兄弟”,“尊重蘇聯同志,刻苦虛心學習,但又一定要破除迷信。打倒賈桂!賈桂即奴才,是誰也看不起的”。全體人員對毛主席批示十分重視,并認真貫徹于實際行動之中。對于蘇聯專家,即使在他們即將撤走的日子里,我們區別于蘇聯政府,仍是以禮相待,許多專家都依依不舍,灑淚告別,表示希望能夠再回來,共同完成未竟的事業。
正當全國人民在毛主席、黨中央的號召下,與蘇聯專家合作建設我國原子能事業的緊要關頭,1960年8月風云突變,蘇聯政府無理撕毀合同,停止援助,撤走專家,給我們造成了巨大困難。
這些困難是:援建項目不配套,有的是缺項空白,有的無法開工,有的半路停工。特別是一些關鍵核心設備未全部到齊,資料、圖紙不全,最終連原子彈模型和有關技術資料都不給我們,供擴散廠生產濃縮鈾—235必需的六氟化鈾也未按合同交貨,人員培訓半途中止,許多工藝技術尚未完全掌握。……
怎么辦?是干下去,還是就此罷手?人們都在焦急地思索著等待著。在此嚴峻時刻,毛主席及時發出了“奮發圖強、自力更生”的偉大號召。我當即去蘭州擴散廠傳達毛主席的號召,并動員群眾克服困難,把我國的核工業搞上去,為中國人爭這口氣。
當時二機部黨組認為,能否克服蘇聯撕毀合同給我國造成的巨大困難,關鍵在于能否進一步深入發動群眾,依靠群眾,堅持走群眾路線。因此決定廣泛深入地進行宣傳教育,提高從事中國原子彈事業第一代人的責任感與榮譽感。為了貫徹部黨組這一部署,我們首先考慮的就是建立自己的專家隊伍。為此,部里決定把我國為數不多、但卻出類拔萃的學有專長的專家調集來,委以重任,充分發揮他們的積極性和創造才能;同時調來一批新畢業的尖子大學生和留學生,與老專家一起組成了一支可靠的科技隊伍。
與此同時,由于蘇聯專家突然撤走面臨的突出問題是,需要全面、具體地摸清家底,對項目、設備、材料、技術資料、技術難關,甚至崗位骨干,都需要分門別類,徹底弄清現狀和問題,以便心中有數。
在這種情況下,1961年二機部派我到蘭州擴散廠蹲點,經過排隊摸底調查,及時發現并解決了施工安裝過程中的一些問題,弄清了200多個尚待攻克的技術難關。
部領導通過排隊摸底,了解到最關鍵的問題是技術攻堅,技術過關。于是分別組成了若干三結合攻關小組,有任務,有措施,定人定時,廣泛調動各方面的力量,集中開展了一場既熱火朝天、又腳踏實地的群眾攻關活動,這一活動持續貫穿于從核燃料到原子彈技術過關的全過程。為了爭趕時間,我們提出了“順排問題、倒排時間”的做法,即把中央批準的“兩年規劃”所規定的最后期限適當提前完成,排出的技術關都要在規定的時間內攻克。這一做法,使艱巨的技術攻關任務,終于順利地按時完成了。
當時我在蘭州擴散廠親眼看到該廠有領導、有計劃、有組織的群眾攻關活動搞得很好,通過成千上萬次試驗,取得了47萬個數據,攻克了全廠200個技術難關,使各方面工作能按計劃順利開展。
1962年9月,部黨組鑒于各項工作已走向正規,就向黨中央寫了一個專題報告,提出1964年下半年,至遲1965年上半年實現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的“兩年規劃”。這一報告很快得到毛主席、黨中央的批準。黨中央、國務院為了加強對這一特殊重要任務的領導,隨即成立了以周總理為首的中央專委會,加快了各項工作的進展速度,為提前完成任務作好一切準備工作。
這里,要特別指出,周總理對我國原子能事業,特別是對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的爆炸成功作出了偉大貢獻。
從1955年二機部正式成立,我國核工業開始上馬,周總理就時時刻刻關懷著核工業發展的每一個步伐。在試驗初期,他指出,核工業部門的工作必須要有高度的政治思想性、高度的科學計劃性、高度的組織紀律性。周總理的這一指示,高度概括了原子能尖端事業的特點和規律,指明了這一事業獲得成功的必經之路,對當時培養一支過得硬的核工業隊伍起了很大作用,直至今日,“兩彈”精神仍是我國核工業科技戰線的巨大財富。
另外,有兩件我親身經歷的事,雖然不算大,卻使我非常感動。
一次,為了一個儲量僅300噸的小富鈾礦,由于它品位高,埋藏淺,需要盡快開采以應急需,但因缺少人力,無法開工,要請部隊調幾百名戰士給以支援。我去見周總理,請求幫助。總理詳細詢問了有關情況,要我再寫個書面報告,然后批示有關部門給以解決,結果事情很快就辦成了,鈾礦及時得到開采利用,滿足了當時的需要。
另一件事是,“兩年規劃”制訂之后,周總理密切注視著二機部各項工作的進展情況和問題。一次,他離京外出,特派他的秘書周家鼎隔幾天就來部了解一下情況。當時劉杰部長不在家,有幾次都是由我向周秘書匯報,由他轉告總理的。我如實匯報了情況和問題,請他轉告總理:兩年規劃的實施進展較快,幾個未了的關鍵問題,二機部正在全力解決,按期實現兩年規劃是有信心的,請總理放心。總理對工作抓得這么細,這么緊,更激勵我們爭分奪秒地奮進。
二機部為了讓總理放心,加快“兩年規劃”的實施進程,抓緊解決了核燃料生產系統兩個關鍵性的重大問題,一個是生產濃縮鈾—235專用原料六氟化鈾的工廠,一個是鈾—235金屬鈾的冶煉和加工工廠,它們都是研制原子彈核裝料不可缺少的,能否保證按期建成,是當時二機部領導和上級檢查組最擔心的問題。這兩個廠本來都應由蘇聯提供圖紙和技術設備,后因他們毀約,我們就自己干。除了原子能研究所勇敢地用土洋結合的簡法裝置,承擔了生產六氟化鈾的任務外,蘭州鈾濃縮廠也利用化工車間的回收裝置,生產出六氟化鈾,連同原子能研究所生產的六氟化鈾,已能滿足鈾濃縮廠初期生產的需要。以后,在這基礎上我們又正式建成了一個六氟化鈾廠,解除了六氟化鈾廠缺項之憂。
與此同時,鈾—235金屬元件冶煉加工廠的建廠任務也很緊迫,因蘇聯沒給圖紙,按原計劃建大廠已來不及了,我們決定在玉門801廠內建個比較簡化的小型廠,以應急需。決定下達后,大家勁頭很大,由原子能研究所和設計院共同設計,各有關部門趕到現場,在玉門801廠的統一領導下,日夜奮戰。二機部特派我到現場幫助,并承諾鋼材、水泥、設備等,要什么給什么,什么時候要什么時候給。記得我根據現場需要,向二機部發過幾次求助財物的電報,都馬上得到解決。經過上下通力合作,密切配合,我們只用了不長時間,就于1963年底把小廠建成了,解決了影響核工業全線聯動的又一個缺項。
以后,當各項工作按計劃進展,即將全線進入生產運轉時,我在玉門801廠又抓了與迎接正式運轉和加強生產管理有關的兩件事。
第一件事是,當時全國正在學大慶,我和劉杰部長也去參觀了大慶,認為大慶人頭頂青天、腳踏黃土的艱苦創業精神和高標準嚴要求的工作態度,很值得我們學習。于是,部黨組決定派我到801廠搞學大慶的試點。在廠黨委的領導下,我們通過學習大慶人的創業精神,宣傳二機部企業在戈壁灘艱苦環境中的許多可歌可泣事跡,有聲有色地開展了群眾性的評功擺好活動,發揚了正氣,調動了群眾團結友愛、艱苦奮斗的自覺性和積極性,為迎接正式投產運轉打下了堅實的思想基礎。
第二件事是,按照“高標準,嚴要求”,抓好崗位練兵,嚴格執行紀律,加強管理工作。我們選擇了一個分廠搞試點,建立嚴格的交接班制度和交接班記錄,建立考試制度,要求值班人員對每臺設備的重點部位做到“應知應會”,同時建立對每個人考核評定業績的獎懲辦法。這些管理工作雖是初步的,但對養成企業員工認真負責、一絲不茍的嚴謹科學態度則是一個良好的開端。
1964年初,當“兩年規劃”進行到最后關鍵時刻,二氧化鈾,四氟化鈾,六氟化鈾,直到濃縮鈾—235都已過關,能取得合格產品,有關部門對核爆炸的計算等準備工作也已就緒,萬事俱備,只等引爆核部件最后保質保時加工生產,拿出合格產品了。這一最后任務是由801廠負責,我又代表二機部趕到設在玉門的有關工廠督促完成任務。
濃縮鈾—235金屬球是用于原子彈起裂變反應的關鍵核部件,它的鑄造和加工在工藝技術上要求很高。當時工作中遇到兩個難題:一是,鈾—235金屬球在鑄造時表面上總是起泡,這是絕對不允許的,但久攻不下,不好解決,消息傳來,牽動著上上下下多少人的心弦。二機部冶煉專家張沛霖教授一直在現場進行具體指導,由于我們沒有鈾冶煉經驗,又無現成資料可查,只有自己反復試驗,反復研究。一連幾十天日夜奮戰,從一周一爐改為一天一爐,每次出爐,大家聚在爐前,個個屏住呼吸,焦急地目不轉睛地看結果。一次次失敗,一次次總結,一次次再來。科學的態度,頑強的意志,認真的精神,終于使我們在冶煉和澆鑄的溫度、密度、角度和時間的合理控制上找出了原因,摸到了規律。幾爐下來,不再起泡,成功了!幾十張憔悴的臉上露出了笑容,熬紅了的眼睛流出了喜淚。
鈾—235金屬球雖然鑄造成功,但對它的切削加工又是一關。對鈾—235金屬球的精度、光潔度要求非常高,只能允許誤差不超過一根頭發的幾分之一,幾次試驗都不理想。當時部內尚無這樣高水平的車工,后來從武漢請來一位七級車工師傅,與玉門廠的車工共同努力,小心翼翼地一刀一絲,一絲一驗,經過幾天時間,終于切削成功,一個光亮、合格的核部件做成功了。作為原子彈前序列的核燃料工業各生產系統的各工廠、各科研設計單位,綜其大成取得的這一最終成果拿出來了,放心地移交給核武器裝配部門。這是一個應該記住的充滿無數酸甜苦辣的日子,時間是1964年4月30日夜。同年10月16日,一聲巨響,舉世矚目的我國第一個原子彈終于爆炸成功!(作者系原二機部副部長)
(責任編輯方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