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逝世于辛巳年,時光滔滔汩汩流走360年,六個甲子輪過,又到了辛巳年。
霞客逝世,當年震撼了兩部分卓爾不群的文化人。一為江陰、宜興、靖江、吳江等地的家鄉文化名人,一為當時文壇上的一批巨擘。震撼的結果是紛紛相互聯系,奔走,收集,抄錄,整理,編目,作序,寫墓志銘,大力推崇后來定名為《徐霞客游記》的這部巨著。既然“宇宙間不可無此奇人,竹素中不可無此異書”,那么,只有把游記整理刊刻,好好保住,則徐霞客的立德、立功、立言,也就是應有之義了。感謝上蒼對徐霞客及其知音者的垂愛,一場空前未有的兵燹過后,果然有抄本逃過劫難,奇跡般保留下來。這是我中華文化寶藏之幸。
此后135年過去,到公元1776年,被冷落了兩個多甲子的《徐霞客游記》正式出版了乾隆本。依舊是民間流傳作用之不可抗拒,30多年后出現了嘉慶時期更為充實的本子。此后,又是將近兩個甲子的默然無聞,到了20世紀20年代,多虧以丁文江為代表的文化界巨子的潛心研究,開始運用現代地學觀點解讀游記的科學內容。盡管游記時運不濟,命途多舛,在又遭幾十年冷落后,到了20世紀80年代,徐霞客及其游記這門學問,才得以脫穎而出為一鳴驚人之勢。首先引起了地學界文化人的震撼——這是將近六個甲子以來的第二次震撼。以北京為龍頭,“徐學”在江蘇、云南、浙江、貴州等省市,兼及臺灣,還有國外,如英、美、法、印、韓、日等國,四面八方,傳播開去。這第二次震撼給我的感覺是,作為一門學問,對霞客及其游記研究熱的興起,是進入21世紀中國的人文精神與科學精神之所需,是應運而生,是時代的召喚。
六個甲子的回顧,我以為:一、60多萬字的《徐霞客游記》,若是言之無文,不可能行之久遠,更不可能長眠后乍然復蘇,復蘇得如此理直氣壯,令學術界斐然出現一道壯觀的風景線。蓋因游記文字之美,及揭示自然奧秘與其內外特征描述之精確。二、作為一個旅行家的徐霞客,開天辟地“游”出一部重視野外考察從而獲得空前科學成果的巨著,徐霞客對于地學的開拓性功業,以及在地貌學上的領先世界的地位,是他同時代的一切游記作者所無法比擬的。三、若不是《徐霞客游記》中洋溢的令人仰望思齊的人格,其德行、其精神、其個性、其經歷,有著彌漫天地之間的浩然之氣,又怎能贏得守正不阿的東林諸賢及主張“獨抒性靈,不拘格套”(袁宏道語)的文學一派的青睞呢!又怎能贏得今天讀者在人格精神上與之如此的熱相呼應呢!
立德、立功、立言,分別為人生三大建樹,有其一項聳立人間,已然不朽,設若三者皆備,實為世間少有。關于徐霞客及其《游記》的功績,20世紀40年代英國科學家李約瑟在其巨著《中國科學技術史》中早有記述。近年來又有大量專文論述其在地學上無可爭辯的成就。又因《游記》所志,是其長時期廣地域多視角的觀察與研究,涉及到除地學、文學以外的更多學科,引起讀者的興趣。然而,就徐霞客的功德而言,這位旅行探險家的起點和基礎,理應是旅游。因旅游才有游記(旅游文學),才有地學之發現。這一切,成就了徐霞客的人文大德。
徐霞客的成就及其歷史性文化地位,竟然生發于旅游,這是令人深感興味的題旨。始于游玩,始于賞心悅目,始于一種癖好。而這種癖好,凡是吃飽了飯尚有余錢的人,尤其是文人,無不喜歡跑到大自然中去,這是人之常理,霞客也不例外。只是游來游去,時間長了,一個博學多才又多智的文人,實無法逃脫大自然對他的撫愛、熏沐、啟示、陶冶,便在他的自由心性中,增添了更多自由及天人相處中所能獲得的思想與文化的滋養。寫日記是他的習慣,是他“游癖”愉悅獨享之后的“記癖”愉悅獨享,是滋味反芻,再次愉悅。人道他奇人,奇在哪里?我看出的是認真。認真到足以超越一切困難,不論自然界的,還是舊傳統的。而且越游越認真,深入,求究竟,這游癖與記癖之前無古人,就這樣以奇特方式展示出來。特別是西南游中所呈現出的霞客意志與奮進目標,窮實地考察之能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氣概,便成就了他那個時代那一批在各自門類中創造出尖端科學的先進學人中之一個特殊人。
試若從游記起點順游記時序向其三大建樹之終點走去,可謂一路風景,日新月異,逐時日地在豐富著霞客的知識、學問與思想。學者們運用發展的觀點,順應著游記所志時空的積累,觸摸到了霞客思想的發展脈理,覺出他地學傾向的追求,是在逐步豐富與變異中形成的。有的學者將其游記分為兩個階段,即名山游的前期與西南游的后期階段,頗為醒目。我意概括為:前主暢游,后主考察,而一貫的精神則是他不變的認真與求實態度,尤其是那熱愛自然、與自然緊相愛戀的癡情。這種癡情,源于他個性中向往自在自由的追求,源于他家族、家風、家教中某種最能支配他的放達自主的影響,源于這個性與影響所導致的學養傾向。
中華大文化人所具備的文化基礎,一般都是以儒、釋、道三家學問相融和的一種積聚。不論自主哪一家,通其三家是其根底,此三家獨擅勝場,各樹一幟,又在文化的根底上相應相通。這根底,本質上都是以人為本,都是從“天道”,即宇宙的形成及其發展規律,到“人道”,即如何在物質與精神之時空運轉中生存與發展,都是人生的哲學。但又各有各的完整體系。雖然都尊“天人合一”,儒家強調社會人或天下人,釋家強調人間人或平常人,道家則強調自然人或自由人。儒家著重仁愛,釋家突出智慧,道家看重天性,也都是力求透視人與人的生存,如何在天地之間確定人生主要準則。在處世層面上,儒家講無為而治,釋家講無為法,道家講無為而無不為。三者理論上靠得很近,實踐上則氣度各異。于是人們不難看出,儒家主正氣,道家主清氣,釋家主和氣。如果這三氣融備一身,那就是美不勝收,過于琳瑯滿目了。徐霞客是一位精通三家的大學者,又本質上是個詩人。這三家的學問,予他影響最大的,我以為儒家是其根底,依次為釋、道。徐霞客生存準則置第一位的是以德為本,仁者愛人。為人行事,以正道、正義、正直為指導,便導出他的自強不息,潔身自好,待人至誠,尊重事實,勇于實踐,事親至孝,重義輕利等。在他那里,自然與人的關系,即天人合一的關系,不只是思想上的,道理上的,而是行動上的,系于一生的。天人合一生發出對自然的愛,即一個仁者對自然之愛戀,體現著中華人對天地萬物世代傳承的崇敬而樂生的親近心理。在自然與人文的審美結合上,在以人為本、人與自然友好相知相依上,在個性自由與人格精神的自我塑造與建樹上,總之,在將“天道”與“人道”統一于審美體驗上,《徐霞客游記》蓋世無雙。
《徐霞客游記》字里行間充滿了佛學的智慧。佛學的自主意識很強,這與霞客的個性是合拍的。善自觀、自照、照四周,認定天命無常,而為善是福。佛教以仁為一切智慧的根源,一切眾生的種性,慈悲為懷為一切道德的基礎。徐霞客精通佛學,常伴僧人。與僧人同吃、同住、同行。僧人是他可靠的導游,寺廟是他掛單的處所。《江右游日記》中敘述他匆匆一遇法號觀心的和尚,因為兩人都“通儒釋之淵微,兼詩文之玄著”,便一見“即有針芥之合”,“設供篝燈,談至丙夜,猶不肯就寢,曰:恨相見之晚也”。
恐怕霞客自己沒有想到要立德立功。即使立言,也并非立圣賢之言與哲理之言,而且是辛辛苦苦寫了那么多景觀之描寫,地貌之考察,異地之經歷。如此激動過內心的文字,他怎能不視如家珍?故爾臨終前不忘托好友季夢良“理而輯之”。
一切圣哲思想,都是超前的,其精神不滅。徐霞客的精神是超前的,無論他的人文精神與科學探索精神,他的人與自然的和諧,那種全身心的與大自然的情感交流,都應是21世紀人類的精神先導。60余萬字一言以蔽:作為自然科學家的科技倫理與作為人文學者的人文倫理的完美統一,也是科學家與文學家的倫理統一。有了這種倫理,科學不會走向對于人類與地球的危害,文學不會走向背離真、善、美的倒行逆施。自然科學倫理的根本原則是尊重、遵循、熱愛自然,而不是蔑視、違反、傷害自然。人文學者與作家、藝術家的倫理根本原則是尊重人,尊重人的自由思想,熱愛并體現自然與人的常綠相處,而不是對自然與人缺乏人本良知。徐霞客在這種科學精神與人本精神的內在統一上,是一位東方的圣哲。在信息時代到來的今天,紀念徐霞客的意義更為突出更為重大,作為文化偉人,他的文化指向是與今日全球之經濟發展的方向一致的。徐霞客精神不滅,紀念徐霞客以人為本的這種主旨,永遠不能丟失。
去年春月,中國徐霞客研究會責成我以學會與江陰政府名義為徐霞客故居擴建游記碑廊寫序。在幾位朋友鼓動下,我誠惶誠恐接受下來,序中莊重地提出“游圣”這一崇高尊號之后,至今沒有聽到不同意見。而江陰今歲五月已如期落成了名之為“仰圣園”的徐霞客游記碑廊。眼下朋友們催我務必就“游圣”的思考寫一篇文章,便涌出周公、老子、孔子幾位古圣人,還想到杜甫詩圣、王羲之書圣的尊號。那么游圣呢?舍霞客能有誰人當得?這便是辛巳年對我的啟示。
(寫于2001年7月26日)(此文編者作了刪節)
(責任編輯 洛 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