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湄南河的中國人,誰還會在乎那些恐怖的傳聞呢﹖關于黑社會、毒品、艾滋病……全去見鬼。
的確,湄南河是美的。
眼前是佛光普照的曼谷之夜。此刻,湄南河的放生魚“魔鬼爸爸”睡覺了,白天的木樓群喑啞下去。湄南河一艘游輪的餐廳里,在音樂的刺激下,排開著另一場歡宴。
湄南河受到舞曲的激動,水波蕩漾,如癡如醉,簡直是一個火熱的婦人在說:盡情吧,記住湄南河這一晚,人生不可能有復制的歡樂。
誰愿意放過現成的歡樂﹖于是便一窩蜂地上,相識與不相識又有何干﹖相擁而舞的人,和著這異國情調一起狂歡。曼谷濃厚的夜幕,在歌舞中完全拉開。
這樣的時刻,我,一個來自中國南方的年輕女子,望向舷窗外,記起了佛國的另一個尋歡作樂的城市芭堤雅,在那里,我看見過一雙洞穴般幽深的眼神,它使我心痛。
那個豐乳肥臀、不飾衣裙的女子,流線型的齊腰的烏發,深輪廓的五官勻稱的臉,光滑的淺棕色肌膚,一個把外表熱情收斂在內的女子。她是誰,來自哪里,沒人關心。她表演吞火。
手握一枝粗壯的白蠟燭,跳躍著一叢烈焰,她斜舉著,用一種灰暗的洞穴般的眼神,用身體,與火對話,一遍又一遍,嘗試把那火苗吸入口中,努力要吞掉那一團敏感、柔軟而粗暴的怪物。
歷歷在目的,是她胸口、腿上懸掛的“傷痕”,有一剎那,我腦海里飛快閃過她練習吞火而燒傷的種種情形,胸中一腔汩汩的流泉,莫名地因自己虛構的故事、因一種錯覺而復活,而飛濺——其實,是蠟油在一串串滴落,布滿她身體,真的,它們如一道道傷痕。
又一滴蠟油滑過她的唇際,一陣嚙心的痛感由我的喉嚨沖出,她卻哈了一口氣,猛就在一種飛蛾撲火的姿態中,將火焰吃進心里去了。
一縷輕煙過后,這憂郁的吞火女子,冷然承受稀疏的掌聲,仿佛說:這世界里的人喜歡看我這樣。舞臺上的她,一邊就曲下身,慢慢地拍剝那些燭的淚,那些冷凝的傷痕。
我不知道我的心為什么會痛,當她吞火的時候;我不知為什么她的表情使我心碎,當她冷然地承受喝彩。我不知道她吃下去的火會不會使她暖和,因為她總是不穿衣服。
帶著痛的余溫,我去看泰國人妖秀,去見識由男人脫胎而成的“另一種女人”。走下臺來的人妖,粉臉亮在彩燈下,嫵媚地笑,邀請你合影,每次20銖。那邊,有人的聲音傳來說:女人這樣的女人才是女人明知這美的牽強,這性的變異,卻仍然頂禮膜拜。
就那樣,浸在佛國的夜光杯中,與人妖同聚的時刻,我突然迷惑于佛的慈悲。起碼,我不忍隨了眾多的聲音去贊美,我做不到。不是恨,不是愛,無權憐憫,也無關善惡,我只是于一種偶然間,來到一個熱鬧的博彩市場,看見20世紀末的一場青春典當會,將自己拍賣的人名叫人妖,是誰也不能夠去責備的一群——至少她們是人,只不過出于對性別的困惑,甘心把一生演成悲劇并從中求取快樂;又因為光陰對她們異乎尋常的殘忍,使這些人活得像自然界中的蝴蝶,將短暫的春光揮霍在目前,去夢去醉。既然如此,你,一個遠道而來的過客,卻為何顧忌到什么,而不肯做一件成全的善事,將20銖交出來,留一種紀念帶走﹖如果有人這樣問我,我又該如何作答呢﹖
起風了,搖動游輪的巨身,湄南河流淌著流淌著,在沉默中。有雨點飄落下來,不久雨勢如瀉,湄南河的眼淚紛紛揚揚。那一刻,人生的蒼涼席卷而來,快樂的人們在一種停頓中,發現歡宴不再。雨中的湄南河,像一個卸妝的婦人,夢醒后感到虛空;又似那吞火的女子,要拍掉身上的傷痕,卻總也拍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