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是一個平凡的女人。
我遵循著一個平凡的人所有的生活軌跡生活著。上大學,戀愛,失戀,畢業參加工作。然后結婚,生孩子。我從一個女孩到一個女人再到一個母親,日子按部就班,平平淡淡。
我喜歡穿牛仔褲,大部分時間里,我穿著它上班,外出游玩甚至參加同事的婚禮。牛仔褲普通平常,不染鉛華,雖然會越來越舊,卻會越來越合體,和我們的生活有著相同的特性。而我們刻意的裝扮卻并不能留住每一個美麗的瞬間,因為那并不是生活的本質。同事們經常取笑我有牛仔褲情結,在她們的眼里,我是一個不可理喻的女人。
偶爾我會想起遠志,因為他也這樣笑過我。他喜歡生活在晚宴般的氣氛里,高腳杯、葡萄酒、優雅高貴的晚禮服。我總覺得那種生活不是真實的生活而更像是一種精心的表演,盡管看上去真的很浪漫。
遠志是我青梅竹馬的戀人,考上大學以后,我們一南一北在兩座城市讀書,相隔數千里。空間的距離和無法一致的價值觀讓我們之間的誤會越來越深,終于分手。
可是這一切并沒有像煙一樣隨風飄散,過去的戀情就像周圍的空氣一樣,看上去它似乎并不存在,但它始終都在你的周圍環繞,從未離開。結婚后的我,常常在一瞬間的恍惚里想起遠志,想起那些深情的歲月。關于愛的記憶就像是深埋地下的種子,總是在不期然的時候破土而出。因為生活總有遺憾,而遺憾本身就是一種誘惑。盡管這種誘惑已不再如愛情那么單純。
所以,當那天我接到遠志打來的電話,聽到他說:“我是遠志。我想見你一面。可以嗎﹖”在我的心還猶豫不決的時候,我就聽見一種溫柔的聲音已經從嘴里鉆出:“可以。”
說完了這句話,我的心狂跳不已,手心里都是汗。不知道我為之緊張與期待的還是不是愛情的回歸。在那一刻,我的心不由自主。
之后我本能地拿出鏡子來照了一下自己,這是我每次要見遠志之前的下意識的動作,沒想到過去這么多年了,這個動作還藏在我的潛意識里。
遠志喜歡女孩子穿晚裝,喜歡女孩子留長發,不喜歡牛仔褲。他覺得這樣女孩子才像個女孩子,所以我曾留過一頭及腰的長發,并且還裙裾飄飄地陪他、去跳舞。
婚后的我,還是喜歡穿牛仔褲,我的丈夫是一個很隨和的人,他并沒有對我一年四季各類顏色的牛仔褲作出任何深惡痛絕的反應來,我穿什么樣的衣服他都會說好看。
所以那天我翻遍了自己的衣柜也沒有找到一件合適的衣服。
為了避免不加修飾地去見遠志,幾乎沒有太多的思考,我打的去了國貿,在國貿的精品服飾部買了一條紅色晚裝長裙、一件絲質的暗紋上衣,又去買了一雙美麗的高跟鞋。等我走出更衣室的時候,那紗質裙擺的每一個細節都搖曳著激動和狂熱。我從鏡子中看到了一個久違了的自己,看到了那個戀愛時節的女孩那份飛揚的情懷。
接下來我走進美容店,讓化妝師幫我做了發型,畫了淡妝。等我收拾好一切,天已黑了。路燈次第亮起來的時候,約定的時間到了。
我走進那豪華酒店的餐廳,在搖曳的燭光和情侶的私語中我有恍如隔世之感。遠志曾經多次說要請我吃一頓燭光晚餐,這個許諾一直到分手都沒能夠實現。今天他是來兌現諾言的,只可惜我們都非昨日的身份。
很久,遠志才輕輕問了一句:“還好嗎﹖”
我說:“你呢﹖”
然后我點頭,遠志搖頭。
我們慢慢聊起了分手以后的事情,仿佛分手只是一次平常的分離,一個偶然,而我們始終還在等待愛情的結果。
他沒有談他的妻子,我也沒有談我的丈夫。相關話題我們都盡力避免。
他只談到他奮斗多年的事業成功了,他已經是一家大公司的總經理。我也談到我現在做著自己最喜歡的工作,每天過得很快樂。
然后我們談到燭光晚餐,我問他,在這里吃飯是不是有點奢侈。他卻說,他經常在這樣豪華的地方吃飯,不過只是談生意,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陪著自己所愛的人,感覺好浪漫。然后他說:“你今天很漂亮,比我們在一起的任何時候都漂亮。”
遠志說到這里,眼睛里有著深深的無奈,他望著我,有些愧疚:“我始終無法忘記你,分手以后我想了很多,那個時候我們都太年輕,所以不知道珍惜。現在想起來,可能那真是我們畢生的遺憾。”
我的心再一次被觸動了,為這個男人眼睛里的深情與無奈。
“這一次總公司在這里有一個項目,所以我要求到了這里。我在這里有兩年時間。”
遠志的臉在燭光后面顯得朦朧,但目光依舊如以前一樣清晰,我聽見他的聲音撞擊著我的心:“因為我知道你在這個城市,我一直非常想見你一面。”
我問他:“為什么?”
他說:“因為我想對你說我愛你。”
我的淚一下子就涌了上來,我輕聲說:“其實我也一直想見你一面。”
遠志看著我一身盛裝,忍不住點頭:“我一直想像著你的樣子,我記得你一直不喜歡穿裙裝的。不過你穿裙裝真的比穿襯衣和牛仔褲漂亮。”
“我……”望著豐盛的晚餐和眼前這個人,我不禁苦笑,幾個小時前,我還是那個堅持不施粉黛、隨意著裝的婦人,如今我卻一身晚裝地坐在這個城市最豪華的餐廳里,接受他的贊美。是不是脂粉和時裝可以掩飾歲月帶來的傷痕﹖
我渴望的愛情難道就是這華美高貴的外套和一臉的脂粉﹖
我忍不住告訴他,剛才我還在手忙腳亂地收拾自己,就如同以前一樣,每次要見他的時候才想起來自己應該換件衣服,化化妝。
遠志笑了:“你還如以前一般爽直,不過我喜歡。”
“是啊,你還是不喜歡我穿牛仔褲。”
“我喜歡”,這也是遠志的口頭語,我仿佛又回到了從前,那個時候的遠志也經常對我這么說,每次聽到,也就淡忘了裙裝給我帶來的不便。
不知道我們聊了多長時間,我只記得眼前燭光閃閃,那躍動的火苗就像我那天的喜悅一點一點燃燒著。
那晚回到家里后,丈夫并沒有因為我奇怪的舉動而感到意外。他只是對我的那一身晚裝,表示了極大的贊美,他說:“原來我的老婆還可以這樣美麗。”這讓我很感動,我知道這個男人一直有著一顆愛我的心。
我沒有想到遠志會一再地約我,也沒想到我始終都無法抵制遠志對我的誘惑。
因為時常要見遠志,我給自己買了幾條裙子,為了怕丈夫覺得怪異,我也為他和兒子買了幾件像樣的衣服。我對丈夫說,生活也需要享受,以前我們都太辛苦了,從現在開始,我要經常陪他們去享受生活。我們陪兒子去公園劃船,去動物園看老虎。兒子高興得甚至連睡覺的時候還在笑。
這讓我覺得很酸楚,因為在與遠志的來往中,我有點迷失,愛情,它仿佛并沒有走遠,就在我一伸手就可以夠到的地方,就和從前一樣。
但又和從前不一樣,以前我是等著遠志來娶我,現在呢﹖我等的是什么﹖
冬天很快就到了,我在這個冬天里感到了一種焦慮,這種焦慮就彌漫在空氣里,讓我失去了常態。我經常無緣無故地發火,對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也對遠志。等情緒一過,我又無比愧疚,對每個人都愧疚。因為我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會導致什么樣的結果,我無法坦誠面對丈夫信任的眼神,也無法在遠志的愛意里無動于衷。
我甚至想到了離婚,可我有很深的疑惑,我真的想過那種燈紅酒綠的生活嗎﹖
終于有一天,我決定不再折磨自己,我要找遠志好好談談。
那天是在深冬,城里下了一場雪,是這年冬天的第一場雪。我約遠志到了我們第一次吃飯的餐廳。我點著紅紅的蠟燭,隔著燭光看著那張我曾經無比熟悉的臉。
遠志很興奮,他說:“能夠找到你,我真是很高興,大學的時候離得太遠,想和你待會兒都是一種奢侈的想法。”
我問遠志:“那時你想過要和我結婚嗎﹖”
遠志毫不猶豫地說:“想過。你穿婚紗的樣子一定美得讓人窒息,甚至想過要親自盤起你的長發,可惜你那么好的頭發卻剪掉了,你看現在才長到肩頭。”遠志伸手撫摸起我的頭發,一臉的惋惜。
我心里有絲絲的遺憾,遠志沒有可惜我已嫁,而是可惜我剪去的一頭長發。他在乎的永遠是那種表象,那種形式。就像在乎牛仔褲和晚禮服一樣,他要的是一種心情,而我要的是一種實實在在的生活。
“那你有沒有想過,和我永遠在一起﹖”我接著問他。
他笑了:“想過啊,我想給你買好多漂亮的晚禮服,讓你每天穿給我看。”他依然如當年一樣堅持,“我會讓你陪著我在這種浪漫的地方度過一個又一個美麗的夜晚。”
然后我沉默了好久,決定問他最后一個問題:“你會和你妻子離婚嗎,為了我?”
遠志一時有點驚訝,好像沒有想到我會問這個問題。他好久都沒有回答我。
離婚對每個人來說都不是一件可以隨口說說的事情,我多么想遠志肯定地說會,即使不會哪怕給我一個理由。或者只是騙騙我也可以。但我從他的臉上讀到了失望。他根本就沒有想過離婚的事情。
我望著他,一字一頓地說:“你從來沒想過,是不是﹖你來這里只是來尋找一種你心里希望的浪漫,而我始終就是你那種浪漫想法的一個道具,就和這晚禮服一樣沒有區別,是不是﹖”
遠志深深地吸了一口煙,低下頭去:“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說,愛情和婚姻本來就不是一回事,也許我們并不能完全主宰自己的婚姻,但是愛情,卻只能是對自己內心的聽從。我是真的愛你。生活本來就不是十全十美的,上帝只把有愛情的婚姻賜予極少數人。為什么你一定要苛求自己﹖我們這樣不是挺好嗎﹖離婚會傷害到很多人。”
我苦笑:“那你用什么愛我,燭光晚餐還是咖啡﹖你又愛我什么,是我身上的晚禮服還是我臉上的化妝品﹖這些真的是愛情嗎﹖我們這樣下去至少傷害了你的妻子和我的丈夫,盡管我們沒做什么,但感情的背叛難道不是一種更深的傷害﹖你希望你枕邊的那個人,一天到晚去想著別人嗎﹖”
“我只知道我愛的人是誰,卻不想知道我愛的人是不是一樣愛我。愛情本來就不是對另一個人感情的綁架,是不是背叛,又與愛情何干﹖”
在遠志吞吐出的煙霧和沉默中,我的心漸漸冷卻。我知道我只是一個小女人,我的愛情可能也只是一頓晚餐,熱騰騰上場,但總有席罷的時候。而愛情中的美麗就如同我身上的晚禮服,只適合在現實生活的某一個曖昧鏡頭里出現。我知道遠志不會離婚,就像我也不會離婚一樣。
告別的時候,桌子上的花燭即將燃盡,燭淚淌滿了燭臺,斑斑點點的紅,就像落花般憔悴。而我的夢就像這燃盡的紅燭,只剩下點點滴滴的淚。
我走出酒店,大街上車水馬龍,燈火輝煌。在樓群和車流中,我在向我的愛情默默道別。天空陰沉沉的,雪已經停了。是的,天空從來就不會為一個人平凡的愛而落淚。我知道,即使鋪天蓋地的大雪也不過是一種美麗的假象,它可能掩埋住一切,但卻無法掩埋雪下面真實的街景,無法掩埋我們走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