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失的瞳孔

1

琳兒無疑是圣誕晚會上最引人注目的小明星。這個粉雕玉琢般的小天使見人就甜甜地笑。瞳孔里散發出純凈的光芒，使穿著筆挺禮服的同事們不由分說把她從我手中搶去。那位一向嚴肅刻板的外方老板沖著她又是揪胡子扮鬼臉，又是親自跑出去給琳兒買來一個比她還大的洋娃娃。琳兒的嬰兒車一會兒就塞滿了大大小小的禮盒，這月光下的陽光久久駐留在她臉上。

圣誕鐘聲響起的時候，琳兒已經睡著了。我推著嬰兒車悄悄溜出門，身后香檳酒開瓶，碰杯，歡呼聲響成一片。

電梯門緩緩關上，世界突然靜謐下來。我凝視著熟睡的琳兒，忍不住俯身吻她。輕輕靠在電梯間板壁上，我閉上眼睛。這驟然的寂靜包圍著我，像一股海浪將心底的記憶涌現出來。

我分明聽見一個清亮的聲音浮出水面：“咦，你怎么在這兒？”

睜開眼，電梯里只有我和琳兒。我的淚涌出了眼眶。

2

一年前的那一天，在電梯里聽見有人叫我時，我滿懷的心事灑了一地。自從大學畢業留在北京，苦苦奔波了半年工作還沒著落。半年來一直在學校宿舍借宿，企盼上天給我一個蝸牛的家。可偌大一個京城，我舉目無親，半點積蓄全無，怎么給自己找個安身之所呢？剛去應聘的這家德國公司，就像一顆噴香的巧克力，飄著濃郁的誘惑。

可一想到住處，我又犯愁了，莫非這次又要擦肩而過？

心里正亂，沖著叫我的人看了半天才認出來，面前這位神采奕奕的小姐就是師姐孟玨。她跟我一個專業，高我兩級，在學校里就是好朋友。她就職的美國公司也在這座大廈里，誰想到我們會在電梯里相遇。

一樓咖啡廳里，一杯橙汁沒喝完，我苦澀的故事已經撕開了裂縫。“好了，現在沒事了。”孟玨的瞳孔里映出我的影像，她微笑著說，“你這就上去把工作Confirm下來，這個職位不錯。住處不成問題，咱倆住在一起。”

我一下驚住了，孟玨拍拍我的肩：“別愣了，小家伙，快去吧，我也得回辦公室了，要不你們老板和我們老板都要招聘新人了。”

一天之間，我有了一份穩定的工作，又有了一個家。一室一廳的小套房，是孟玨和她的先生小石結婚后租的。小石剛巧在一個星期前飛往美國自費留學，這個小家就成了我和孟玨的“女生宿舍”。

我們倆天天一起上班，一起買菜回家做飯，其樂融融，如同神仙伴侶。

半個月后的一天，我加班很晚回家，夜風吹拂的屋里一片漆黑。我以為孟玨還沒回來，一開燈，猛見她端坐在窗前，瞳孔干澀而散漫。

我嚇了一跳：“姐，出什么事了？”

孟玨抬頭望著我：“你說我怎么辦？”

孟玨懷孕了。本來，這個計劃外的“第三者” 來的實在不是時候，連我都忍痛建議盡早“消滅”。可是石家幾代單傳，如今獨苗小石遠赴重洋，石家非要抱上個孫子不可。小石在電話那端對孟玨語重心長：“一定得要這個孩子，也算我對老人有個交待，以后我把你跟孩子都辦過來。”

孟玨本來就不忍心將小生命消滅，經他一勸，立刻拉著我去買《孕婦保健》和《零歲小太陽方案》。

“女生宿舍”無形中變成了三個人。那個未出世的神秘小家伙主宰著我們的一切，她的每一分成長，每一點動靜都令我們又驚又喜，又愛又怕，那是我記憶里最漫長的九個月。

石老太太從家鄉趕來，帶來了為孫子備制的全套衣物，光虎頭鞋就五雙。

我記得太清楚了。那是德國總公司經理第一次到北京代表處視察。我們全體職員在會議廳正襟危坐，手機響了，我跳起來就往外沖。秘書小田在門口一把拉住我：“你瘋了，今天是什么日子，還敢往外跑！”

“今天是大喜日子！”我人已經出了門。

等我趕到家，孟玨已經疼得說不出話來。石老太太只會走來走去用誰也聽不懂的家鄉話罵人。在去醫院的車里，孟玨把我的胳膊都掐紫了。

產房外面等候的幾乎全是男士，我能比他們多進一道門，那兒又沒掛“女賓莫入”的牌子。

足足等到半夜，我早緊張得大汗淋漓。“是個女孩，母子平安！”那可愛的小護士把這喜訊報出來，我要不是穿著高跟鞋，準能樂得跳起來。石老太太的臉頓時陰沉得像要下雨，轉身就走了。

第一次見到琳兒，她可一點也不漂亮，簡直就是個分不出五官的小肉球。可我對她還是滿心的愛意，把一束鮮花捧給孟玨，就搶著抱她。她的小臉上剛有一點表情，我就認定是在對我笑。

“記住啊，你是媽和姨兩個人的女兒。”孟玨鄭重對琳兒說。

我們雇了一個小保姆幫著帶琳兒。有嬰兒的家庭就沒人能睡一個完整的覺。我天天黑著眼圈上班，手袋里永遠有一張寫滿嬰兒用品的采購單。那時我的薪水已夠租房另住，可我舍不得離開孟玨和琳兒。

琳兒百天，我瘦了10斤，并且自認為可以獲得嬰幼兒護理碩士學位。

琳兒半歲，孟玨重新工作。應聘的時候還得跟老板說自己沒有孩子，沒辦法。琳兒沒法喝媽媽的奶，孟玨跟女兒一起哭得昏天黑地。最后連我也哭了。

那個初秋的星期日午后沒有任何碎裂的痕跡。我和孟玨在街心花園分了手，孟玨要去給琳兒買奶粉，再給小石發郵件，我帶琳兒先回家。我們還約好晚上給琳兒拍照。孟玨剛走了幾步，琳兒突然莫名地大哭起來。孟玨停下回頭，我向她搖搖手示意沒事，把琳兒抱起來哄著。孟玨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我懷里的琳兒哭個不停。

她的媽媽再也沒有回來。那天下午東三環路上一起致命的車禍永遠帶走了孟玨。孟玨的照片我全都收藏好，將來琳兒長大了，她會從歲月的鏡子里映出純美的母親。

3

小石飛回北京，他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的女兒。琳兒對小石的漠然倒是情有可原，小石對琳兒的冷淡令我詫異。

小石請我吃飯，感謝的話只是湯里的浮油，我知道他有重要的事要講。果然，他說自己在國外的生活還沒穩定，又要念書，經濟狀況很不好，根本不可能帶走琳兒。他要把琳兒送到老家由他父母撫養。我沉默了，一瞬間，眼前布滿石老太太的陰霾。

小石深深吸了一口煙，盯著我，緩緩地說：“我知道你是孟玨最好的朋友，那我也應該算你的朋友，是嗎？”

“應該是了。”

“我希望我們能以朋友的誠意來談一談。”

“有什么事你盡管說吧。”

“我希望你告訴我實情，這個孩子，真是我的嗎？”

我渾身一顫，慢慢站起身來，我看見眼前的巨石，當中裂開一道縫，那是通往天堂的哭墻。

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小石慌亂地解釋：“你別生氣，你要理解我的心情，我走了孟玨才告訴我懷孕了

面前一杯橙汁全潑在那張臉上，我摔門而出

4

電梯門徐徐打開，迎面是服務生的甜笑：“你好，圣誕快樂！”琳兒不知怎么醒了，她看著我笑。

就在這個繽紛的圣誕夜，我做出決定，我要做琳兒的媽媽。自從孟玨去世，石家沒人過問琳兒的情況。這不是他們想要的孫子。至于她的父親，以后也不會接她出國，石先生剛剛與一位日裔美籍姑娘結了婚。

沉沉黑夜里的都市是一張棋盤，我們都是游走的棋子。點點星光下，成千上萬像我和孟玨一樣的年輕女孩，為了改變自己的命運，從家鄉的小村鎮來到大城市闖蕩。我們的青春埋藏著怎樣的沉重和苦澀？

琳兒會再有一個父親嗎？會的。我相信這茫茫人海里，會有一位深情的男子等著我們，他終究會走進我們的小屋，也會像我一樣愛琳兒。我們會有一個真正的家。

編輯/芳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