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歷了持續多年的增長之后,香港經濟近幾年陷入困境。眾所周知,香港經濟和內地休戚相關,為了香港經濟復蘇,從香港特區到內地為此都不遺余力,香港特區政府更是將之視為首要任務。作為特區政府核心部門之一的財政司司長,梁錦松于今年3月6日提交的2002至2003年度政府財政預算案深刻體現了這個目標。梁錦松上任以來的首件財政預算案受到諸多評論甚至攻擊,這在言論自由的香港并不奇怪。但是真正值得關注的是,實施財政預算案到底是否有助于扭轉目前經濟的不利局面?會怎樣起作用?實施的可行性又如何?5月末,借梁錦松赴北京參加APEC金融與發展項目年會之際,《財經》對他進行了專訪。
挑戰赤字
《財經》:今年3月6日,你提交了上任以來的首次預算案。你的總體自我評價如何?
梁錦松:評價當然應該由別人來給。我覺得實施預算案最重要的是能夠解決問題。總體上,在這次財政預算案中,我定的三個財政目標都是既符合現實,也能夠解決香港的問題,并且有助于長期的經濟發展。這三個目標分別是:在2006~2007年度,實現財政預算整體平衡;在經營賬目上達到平衡;使公共開支回落到GDP的20%甚至以下。實現這三個目標對香港經濟是至關重要的。
《財經》:財政預算平衡當然很重要,但我們注意到香港的財政赤字卻高達656億港元之多。你認為近年來香港出現結構性財政赤字的主要原因是什么?你對削減巨額財政赤字的把握有多大?
梁錦松: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近幾年特別是亞洲金融風暴以來,香港出現通貨緊縮,并且隨之出現持續兩年的經濟衰退,這肯定影響了財政收入。與此同時,財政開支卻因此而增加,特別是在社會福利方面支出增加很大。其次這幾年來無論在教育還是在社會福利上,政府的開支都在增加。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政府開支領域的物價增長高于整個經濟平均物價的增長。1997年之后,社會整體的物價水平是下降的,但是由于政府內部的體制問題,政府開支方面的物價卻是增長的。綜合這三方面的原因,我們政府的開支增長高于收入的增長,所以出現了結構性的財政赤字。
但是我對削減財政赤字,或者說完成財政預算案的目標信心很大,只是把握很大并不意味著實現目標的過程沒有痛苦。實現預算平衡以節流為主,需要控制開支增長。控制增長并不是不增長,也不是要減少經費,只是增長的速度要低于經濟增長的速度。
《財經》:預算案中提出的公務員減薪措施,對減少財政赤字會有立竿見影的效果,但長期而言是否有實質性的幫助?而且相對于公務員反對帶來的社會影響,是否得不償失?
梁錦松:公務員減薪并不僅僅是為了短期效果,而是為了消除長期結構性財政赤字。這有助于減少目前的財政支出,長期而言,還降低了開支增長的基數,其作用當然是實質性的。
調整的痛苦是難免的,但是不調整則無法解決問題。具體到公務員減薪,這既是為了減少財政赤字,也是對社會要求的一種響應。如果不調整,結構性的財政赤字就會長期存在,這對香港的經濟是非常不利的。因為在聯系匯率制度下,長期的結構性赤字容易產生金融危機。我們已經有了阿根廷的前車之鑒。
《財經》:你將未來的公共開支限定在GDP的20%以下,其增長率要低于經濟增長率,那么財政收入的增長速度會如何呢?這是否在一個側面反映您對香港未來數年的經濟仍不樂觀?
梁錦松:在選擇不增加稅收的前提下,我們預計收入的增長會與經濟增長同步。我們將開支的增長速度控制在1%,就是要令公共開支增長慢于經濟增長,從而慢于收入增長。這是減少財政赤字、實現預算平衡的有效措施。這個問題并不反映我對經濟前景的判斷。我在財政預算案中已經對經濟增長作過預測,以后每年增速為3%。對比一些銀行和國際性的金融機構的預測,這個速度相對要低。
經濟結構調整:惟一的選擇
《財經》:香港目前的經濟正處于困境,你認為香港應該如何保持自己的競爭優勢和恢復經濟?
梁錦松:香港現在經濟出現問題是必然的。在1997年之前,香港出現泡沫經濟,主要表現在社會價格遠遠超出了經濟實力所能維持的水平。整體價格過高,在香港從事經濟活動成本就太大了,自我調整是必然的。在調整的同時,內地繼續改革開放,給香港帶來很大的沖擊,當然也帶來很大的增值機遇,因此香港的定位需要進一步調整。香港一定要走高增值的道路。香港要成為亞洲區,而不只是中國的金融、物流、旅游、工商業支持服務中心,這個定位非常清楚。我們正處在向更高增值方向調整的一個臺階上,同時面臨著兩種調整:一個是結構性的,一個是周期性的,也就是說,在從以前的定位到新的定位調整過程中,也要不斷調整以前泡沫經濟所遺留下來的問題。這是目前經濟出現問題的根本原因,同時也是香港保持自己的競爭優勢和恢復經濟的必要措施。
在調整的過程中,我們面臨著負資產、失業等問題,這當然是無比痛苦的。但是我相信,我們會安然渡過這個調整期。因為一方面,香港的經濟制度仍然非常有優勢。比如說,房地產價格調整了60%,而我們的銀行體系非常穩健,并沒有受到嚴重的沖擊;另一方面,香港和大陸的交流也將更為緊密。我和項懷誠部長就兩地之間的合作進行過探討,包括人才和金融的交流,我們將以QDII、CDR等金融工具進行合作,只是我們還沒有具體的時間表。
《財經》:正如你所說,香港今后將金融、物流、旅游、工商業支持服務四大領域作為主攻方向,但同時也面臨著“四高”的困境:高匯價、高薪金、高樓價、高失業。如何消除這些極易使香港失去競爭優勢的困擾因素?
梁錦松:在許多方面,香港太貴了,因此物價和樓價需要回落到一個合理的水平,房地產價格已經調整了60%,工資的調整幅度也很大。當然,不同階層薪金調整的幅度是不一樣的。有很高知識的階層,其薪金不會向下調整。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在價格方面進行調整的同時,要提高香港的教育質量和人口素質。在一個以知識和服務業為主的經濟里,最重要的是人口素質和勞動力的學識和技能。在這方面,行政長官在以往五年中大力推行教育改革,教育投資在五年之內增加了50%。此外,還確定了未來的指針,大專的就學率10年內由現在的30%提高到60%。這些都是調整的必經過程和正確方向。
至于匯率方面,我們沒有打算改變聯系匯率制度。
《財經》:為了發展香港經濟,你特別提出“本土經濟”,其具體含義是什么?提倡本土經濟對經濟復蘇有多大的實質幫助?
梁錦松:本土經濟是相對于外向型經濟而言的。香港的經濟主要以外向型和高增值為主,但是在任何一個大的經濟中,本地的消費和經濟都是非常重要的。本土經濟主要就是針對這些本地的消費和經濟,其內容包括文化活動、個人服務、社會服務等等,內容非常廣泛,小商販的經濟活動和健身房的教練都屬于本土經濟的范疇。推廣本土經濟能夠刺激本地的需求。香港本地的需求,也可以說是銷售,占香港經濟總量的60%。當然這60%不完全是香港本地人消費的,還包括到香港來旅游和消費的人。
為什么我們要特意強調本土經濟呢?一方面本土經濟是長期存在的,另一方面,香港要走高增值的道路,但目前46%的人口仍然只有初中或者以下的學歷,我們也需要為他們創造就業機會。那么除了發展高增值的行業,比如說金融服務等,還需要發展旅游以及其他與本地消費有關的行業。這里政府扮演什么角色呢?政府主要應該檢討自己的政策,減少對經濟的干預,令私人市場在這方面得到更好的發展;此外也要看政府可以在這方面有一些什么樣的推動,比如說推廣,令更多的人知道香港在這方面是有優勢和有很好的商機的,可以提供這方面的活動等等。所以,政府主要扮演松綁、協調和推廣的角色。通過推廣“本土經濟”,我們將努力使得占60%的本土消費不斷增長。
“不干預政策”改變了嗎?
《財經》:許多人認為對香港這樣一個有很強的資本運作能力的金融中心來說,實業政策不實用。你怎么看這個問題?
梁錦松:實業政策取決于你如何去看待。香港的工業其實不小,只是香港本地的制造工人不多。現代制造業都是全球化的運作和經營,香港有很多很大的實業家,但是他們的工廠不在香港。香港的工廠大部分在珠江三角洲或者內地其他地區,有人估計香港的工人有300萬、500萬甚至1000萬,從這個角度看,我們的工業整體是很大的,只是分布在各個不同的地域而已。工業在不斷擴展,但是我們工業的管理、市場推廣、財務、設計都是在香港完成的,這些活動對香港經濟發展貢獻很大。所以對于香港實業不重要的說法,我是不同意的。香港工業只是工廠不在本港,因為這方面自己沒有成本優勢。實業對香港很重要,但是否需要明確制定一個清晰的工業政策呢?香港經濟傳統上是以私有機構為主,由市場而不是政府主導,所以,香港有政策去支持實業,但是沒有所謂的工業政策。兩者是有所不同的。
《財經》:你剛才一直在強調市場力量在香港經濟中的作用,那么作為一個司長,你如何看待財政部門對于一個經濟體所應起到的作用?
梁錦松:無論是金融政策(貨幣政策)還是財政政策,都會影響一個經濟的運作。由于我們是聯系匯率制度,所以沒有自己獨立的金融(貨幣)政策。在制定政策時,香港政府首要考慮的是,我們如何使得政策不要阻礙私人市場的運作,最好是促進私人市場的運作。財政政策最少要注意以下幾個方面。首先,考慮怎樣給私人市場更多的空間。我剛才已經強調過,現在公共開支占GDP的23%,這太多了,應該降到20%。另外,財政開支用來干什么,支持什么活動,本身也是有傾向的。比如說,教育是財政開支最大的投資方向,因為香港是一個成本高的知識型經濟,在這樣的經濟中,最有競爭力的要素是知識和掌握知識的人。我們的財政開支重點在教育方面,充分反映了我們對香港經濟這種特點的認識。我剛才指出五年內教育開支增長50%,而在今年,在教育方面的投資實際增長了9%,速度很快。第二方面是加強基礎設施建設,使基建能夠繼續支持香港的高速增長。我們會特別致力于跨境的基建,加強兩地的交流。另外,香港作為一個世界級的大城市,在污水處理、環保方面也必須配套。我們兼顧發展和環保,比如說致力于發展火車作為主要交通工具,因為火車更為環保和高效。在經濟不景氣的背景下,我們更加需要有效的安全網,保證市民各方面的基本安全,財政預算也基本反映了這方面的社會需求。
《財經》:這次預算案把以前政府的“積極不干預”政策,改為“掌握經濟發展方向,積極為市場發展創造條件”政策,因而招致許多負面評價,甚至被美國《亞洲華爾街日報》稱為“腐蝕自由市場的經濟優勢”,而發表財政預算案當天也被該報形容為“香港最黑暗的一天”,你對此有何評價?
梁錦松:我想這是他們的一種誤解。如果因為字面上的變動,就認為我要干預市場,這種直接推理就顯得過于簡單、機械。所謂“掌握經濟發展方向,積極為市場發展創造條件”,我的本意恰恰是在于如何給市場一個更好的運作空間。在我的預算案中,最為清楚和突出的,是在五年內將公共開支從GDP的23%降到20%以下;另外,我也說得非常清楚,還要通過政府的結構重整、程序重整,減少政府對市場的干預。在這么龐大的財政赤字面前,我們選擇的不是加稅,而是削減開支,正是為了減少市場更多的負擔,給市場一個更好的空間。此前,我們一直在所謂的“積極不干預”政策下運作,但是這么長時間以來,我們的公共開支占經濟總量的比例越來越大:在房屋方面政府插手較多;在醫療方面,現在政府提供的醫院服務,占整個市場的94%,基本上壟斷了整個醫療市場;在教育方面,以前的制度是一個相當于中央計劃式的制度。所以,我并不覺得,以前的“積極不干預”政策其作為的是“不干預”。我認為不如改掉當初的稱謂。你也可以理解成我們的政策換了一個更為清晰的“商標”,表明我們是要積極發展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