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萊塢2001年推出的科幻片,最叫座的是《AI:人工智能》,其次是《猿的星球》。但與這兩部直截了當批評“人類”的片子相比,更讓我們人類覺悟到自身缺陷的,是《從凱派星球來的“人”》。按照“凱派” (K-Pax)的說法,他們那個星球上的“人”從來都不喜歡生育,因為“性”是最痛苦的事情之一,性交的時候,“人”身上會放射出一種足以令“人”嘔吐的化學氣味,我猜想那類似于我們地球上的“臭大姐”遭遇襲擊時發出的味道。因此,凡凱派的“人”,在經歷過第一次性生活以后就徹底喪失了對性的興趣。這樣,社會為了種群延續就不得不把生育當做“義務”灌輸給個體。很容易推測,被社會強迫著進行生育,父母對他們生出來的孩子便毫無感情可言。于是,在凱派的社會里,孩子都是由集體撫養的,誰都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人們完全不能理解地球人對“家庭”的那份深厚情感。
冷血的凱派“人”——他們的真實樣子像地球上的八爪魚,由于冷血而保持了我們地球人最缺乏的特質:他們從不扯謊。據他們自己說,在他們的星球上,沒有家庭情感的諸種后果之一便是沒有必要扯謊。
這話似乎難以理解,所以我們必須追溯一下扯謊的好處和扯謊的生理前提。從最近發表的一本專門分析扯謊歷史的著作里我知道,扯謊最初帶給我們的好處是讓痛苦變得更容易忍受(《扯謊者的故事—— “謬誤”簡史》,Jeremy Campbell,《The Liar’s Tale —— A History of Falsehood》, W.W. Norton, 2001)。
但是為什么扯謊可以讓我們容易忍受痛苦呢?因為人類先有了情感和聯想能力,這使得他們對痛苦的承受能力大大減弱了,他們敏感和脆弱的心靈不僅對精神方面的痛苦格外敏感,而且往往把肉體的痛苦加以放大。例如“體罰”帶給學生的痛苦,其實質幾乎不是肉體的,而主要是精神的。再例如“執行死刑”帶給犯人的痛苦,在等候行刑的那段時間里最難以忍受。于是我們學會了扯謊——先是自己騙自己,然后才是騙別人。
莫里斯在名著《裸猿》里不無道理地聲稱:人類對性的偏好和由此而來的情感,在很大程度上發端于觸覺,因為人類不再是渾身長毛的猿?;蛟S是無毛皮膚所帶來的享樂導致了脫毛,或許是其它原因導致了脫毛??傊阍车挠|覺大大超過了他在靈長目里的其它親屬,成為他的幾乎全部情感的生物學基礎。與此同時出現的是,裸猿的大腦開始格外發達起來。同樣,我們不知道是觸覺突變導致了大腦發育還是大腦內部的突變導致了脫毛。格外發達的大腦使得裸猿能夠計劃和協調男性群體的遠程狩獵,把弱者和女性都留在家里。生產方式的改變導致了家庭制度的革命—— 一方面,兩足的直立人的骨盆狹小導致出生兒的頭顱無法在母體內發育成熟,必須經過家庭的長期護理才可能長大成人,因此,人類需要穩定的家庭;另一方面,四足的靈長目所固有的群居和性亂交的生物學傳統是對家庭穩定性的極大威脅,直立人必須發明新的固定配偶家庭制度。于是我意識到,這是最早的生產關系適應生產力的制度變革(參閱我為2002年《讀書》寫的古人類學最新進展的評述,《信譽在從猿到人轉變過程中的意義》)。
無論如何,我們的家庭形態從“多夫多妻”的網絡狀血緣關系演變到今天這個樣子——不嚴格的一夫一妻鏈條狀血緣關系(假設嚴格禁止“亂倫”行為),于是就有了“養老”問題。
養老之成為問題,三個前提必不可少:(1)人類必須有足夠豐富的情感生活,不能如凱派星球那樣“冷血”。更進一步,人類情感生活的發展速度必須超過物質生活發展的速度,以致當物質生活條件改善時,任何養老設施都難以替代人類在家庭情感方面的需求;(2)人類壽命必須足夠長,而不是像200年前那樣,全球人口期望壽命僅為25歲,生理年齡剛剛達到青年便死去了。演化疾病學告訴我們,當人類期望壽命超過50歲時(“再生產”年齡的下限),不可再生器官的器質性病變就會取代大規模流行病成為人類的主要死亡原因。而我們知道,腦、心、腎這類不可再生性器官的器質性病變所導致的死亡都是“慢性死亡”,是作為“過程”的死亡;(3)家庭形態從網絡狀轉變為鏈條狀,所謂“網絡狀家庭形態”,特指由亂倫而生的“模糊的”代際間血緣關系。典型的鏈條狀家庭形態之一,便是今天我們所說的“原子家庭”。網絡狀家庭形態的好處之一是老有所養,盡管它的壞處或許更多。
可是,一旦我們意識到養老問題的這三個前提之后,我們馬上就會同意:對這一問題我們幾乎沒有解決的辦法。邏輯告訴我們,只要我們沒有辦法消除產生這一問題的原因——它們都是不可避免要發生的,我們就注定了永遠要面對這一問題。
邏輯還告訴我們,對于那些邏輯上不可避免和注定要發生的問題,現實生活可以提供千百萬種不同的解決辦法。這些辦法因人因地因時而異,惟其如此千差萬別,才無法找到邏輯的同一的解決辦法。也惟其如此,我個人的口味才逐漸從康德的普遍主義哲學轉變為薩特的生存主義哲學。
所以,無人可以避免養老問題,無人可以不解決自己面臨的養老問題,也無人可以依靠同一的方法解決自己的養老問題。生老病死,四苦業者,我們每個人生存困境之主要內容,社會安能替我們解決?倘若社會替我們解決了,我們又何以確立自己的“個性”和“人格”?我們又何以對自己說“我”活過了?所以,當我自己步入老年時,我將會想起馬克思的女兒和女婿是如何結束生命的,那是多么凸現個性的終結呀!又或許,我還沒有進入老年便患了絕癥或枯竭了精神上的創造力,那我就會想到海明威的終結方式。當然,介于拉法格夫婦和海明威的終結方式之間的,還有弘一法師的終結方式。或許,對我來說最困難的問題是探索一種惟我獨屬的真正個性化的終結方式,而不是去回顧他人的終結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