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立于人生的界點,會或早或遲地讓我們看到它、觸到它。它如空氣般環繞著每一個軀體,并終會把這軀體消融,消融在這環繞眾生的混沌而又單純的氣流里。
這里,死亡正向一個老人圍攏。
老人原有的肺病因為一次煤氣中毒而惡化成了肺糜爛,爛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這是醫生的診斷。而病人對于自己疾病的情形則自有自己的把握。他只覺得少有的氣悶和胸疼,似乎吸進的煤氣還潛藏在胸腔里邊。他 一面在花葉旁大口大口地吸進新 鮮的空氣,一面寄希望于藥的神 奇——他數著不同顏色的藥粒,仔細地把它們吞服到胃腔里去,然后默想著溶化了的藥的分子正分頭清洗他那難受、憋悶的地方。
但他的胸腔仍一如既往地難受著,血液在平躺著的軀體里漂浮,肢體間使喚不出應有的力氣。
他開始遲疑地、怯懦地求助于他人了:去大醫院看看吧,都說大醫院看得好呢。
他屬于人群中最膽小怕事、卑微、謙恭、有氣只敢對更卑下的蟲鼠雞犬表露的那一類。他可以說出自己的想法,但聲調會忽然變得越來越小:人家張老拐原說是不行不行了,去大醫院看一次就看好了。現在藥也太貴。人老了有什么用啊。
他在難受一陣之后就這么嘟噥幾句。不過那種窩在嘴里的聲調讓人聽了不舒服,像是聽了老鼠咬磨牙齒的聲響。時日久了,嘟噥多了,家人中自然有不能忍受者,拿幾句明白話把他的嘟噥堵回去:你的病已不只是肺結核了,還有肺氣腫、肺空洞,你的一葉肺都爛完了,用藥也不起作用,去大醫院不也是白折騰嗎?
很多天之后,他還是嘟噥了一句:張老拐還能騎車上街給雞買飼料哩。
躺在床上,他有點希望病情會迅速地惡化下去,這么躺下去不再醒過來更好。可病情卻恰恰是不見好也不見壞,他必須仍然費勁地殘喘著。流轉著的時間、空間打磨著人的耐性,讓人由敏感而麻木。日子一長,忙亂的家人會記不起他的藥瓶空了,記不起那葉殘肺是緩和些了還是爛得更狠了。老人吝惜開來的中藥,每一服他都反復煎熬,甚至把煎過的藥渣放在嘴里咀嚼一番,才肯將其倒掉。
殘弱的肺葉活潑不起來,老人不免煩躁。他在門口的過道間坐著,伸出拐杖去搗那只探頭探腦的公雞的腳趾,聽到公雞喔喔叫時,他的胸部似乎還好受些。但他不喜歡小孩子的哇哇亂叫。院子里天天都有來打麻將的婆姨和她們帶來的孩子。孩子們在院子中肆無忌憚地吵叫,吵得他心里煩亂不安。他瞧見兩個臟兮兮的小孩用喂雞的爛瓷碗玩沙土,就走過去瞪眼從小孩手中把爛瓷碗奪過來,等兩個孩子呆呆地發傻時,他又把爛瓷碗遞過去。而兩個受到驚嚇的孩子卻跑到麻將桌旁,緊緊地偎在自己的娘或奶奶的背后。那些正打得熱火的婆娘誰也不會留心到孤老頭和毛孩子身上。
更多的時候,老頭兒在門口過道間呆坐著,看著眼前的院子。他在這院子里住了幾十年,院子在他手中成形又幾經改變。院里的房屋已經翻蓋,新的磚墻內盛著新的家具和新的人。這曾經是他一手造就的家,家里應該有人能記起往日的家的樣子,記起往日窮而整潔的空間。
老人是個聰明、勤快而又喜歡整潔的人,因著他的精心,他可以把貧窮過得饒有趣味。他用用過的包裝木箱、紙箱側壘成組合著許多空間的壁柜,在房間中橫隔成一道臥室與廳堂間的夾墻;他可以用簡單的磚和粘土砌成功能豐富的煤爐;他可以把家里的糞坑收拾成遠近聞名的廁所;他還可以把亂七八糟的家什整理得井然有序。即使現在,他看著院里的雜物,也在想應該怎樣收拾擺放。但是他不能動手,不是他沒有體力,而是他手上或嘴里有病菌,不能去動那些家什。即使他稍有忘記,也會有人在戒備著,用言語或眼神來提醒他。所以他只能天天在門道里呆坐著,或者搗一搗雞腳,或者看著這院子由著他人的意志散亂著。
這個天天在門道里呆坐而后天天在床頭呆坐的老人是我的伯父。伯父是我父親惟一的兄弟,長我父親十七歲,膝下無兒無女。我哥哥一生下來就過繼給了他。伯父、伯母還希望我的父母能過繼給他們一個女兒,而我的父母只生了我一個丫頭,我便被協定是兩家共有的女兒,所以我和哥一樣,也稱伯母做“娘”,稱伯父做“大爺”。在我的記憶中,大爺總是怯懦卑微的樣子。他怕我娘,怕幾乎所有的人,他做什么事都像是偷偷的。我娘厲害,有時她對我父母說沖了話,大爺便會偷偷地來賠不是。我小的時候,大爺常從他干活的作坊里偷偷地拿回一小瓶糖稀或是幾個糖果子給我。我娘去世后,娘生前用的老花鏡、剪刀等家什被人拿出去用了,大爺會偷偷地把它們收起來,藏到他的桌斗里去。那年我生孩子后,大爺托人帶來八十元錢,也是偷偷的,言說別聲張。大爺一輩子都在怕人,總是點頭哈腰,唯唯諾諾,目光閃爍得像只老鼠。我常疑惑他怎么會生就這樣一種猥瑣的性情。有些長輩說起大爺的往日時總是笑含隱諱或是含糊其辭。但我想那性情之后隱藏著他很多的苦衷,而這苦衷該和他小時候總是無緣無故挨后奶的打罵有關系;和他一輩子都異常干瘦有關系;和他早年總在夜里挨我娘的打有關系;和他終身沒生養自己的兒女有關系;和他幾十年前就染上肺病一直沒有好斷根有關系。
在他這兩年多的病程中的中間一段,我去看望過他幾次。他總在說死:人家某某得的病好,好好的一躺下就翻眼死了,那多好啊!給我想一個辦法,讓我死了吧,受罪啊!每當此時,我父親就會訓斥他,他便不再做聲。我父親伺候著大爺時,要么戴著口罩,要么盡量閉嘴少說話,因為大爺的肺病有可能傳染。大爺便也常常同催促外人一樣對父親說:去吧,我這里沒什么事了。
那段時間,大爺不住地提到死,他和逗留在他床邊的各樣人談論死。死亡的念想給他的生活帶來震顫,給他難受的腦部灑上想像中的芳香。他寄望著死亡和他寄望著藥的神奇一樣是怯懦的、被動的。說得多了,人都不再把他的“死”當一回事了。有一次,我父親很難過時對我說過這么一句話,他說:“有一天我想死了我就去死!不會像你大爺一樣天天把死掛在嘴邊上。”好像人人都覺得怯懦的大爺如何也做不出決斷的事。
今年春上,大爺有驚人的變化。他的目光呆滯,表情僵硬,很少說話,也很少說到死。我回到老家看他,父親叮囑我在大爺的屋里少呆一會兒。我走進屋去,看見大爺又黑又臟的手時,忍不住想去握住它。父親卻在我的后面攥住了我的衣襟,還狠聲說:“你離那么近干啥!”我遠遠地坐下,看著大爺、看著他又臟又潮濕的被子、看著他的蒙著塵土的桌上、墻上的雜物,說不出什么話來。大爺也沒什么話,呆了一會兒,他對我說:“去吧,妮,跟你爸到堂屋里說話去吧,這屋空氣不好。”
我再次進去時,大爺讓我給他倒點水吃藥。我洗了洗又黏又臟的水碗,倒了一碗水涼著。過了一會兒,大爺問:“水還燙嗎?”我摸摸碗底,正遲疑著是否該用嘴嘗一嘗,大爺的手伸了過來,食指在碗里一蘸,說:“不燙了。”那根戳進水里的又黑又臟,瘦得骨節分明的指頭像是直接戳進了我的心里,令我難受。
今年五月中旬的一個晚上,哥哥把長途電話打到了我家里,他說:“大爺不行了,你回來吧。”
我趕著想見大爺最后一面,想說一直想說但總也沒能說出的動情的話。可當我第二天趕到時大爺已去了。在我哥給我打電話前,大爺就已去了。他服下了他積攢已久的安眠藥。
我走進那間老屋時,大爺的尸體已被抬走放在堂屋正廳,空屋里只剩下五月里不應有的寒冷。敞著的又臟又舊的被褥失去了往日的體溫,變得冰涼,連桌上的藥瓶、水碗、點心袋子和桌上墻上的雜物也似乎已起了化學的變化。一隊黑色的螞蟻正越過桌子上的溝縫、凹坑,爬進那個仍然又黏又臟的水碗,搬運著碗里的碎屑殘渣。
閉上眼睛,我就能看見大爺,看見那個躺在床上沉思默想的老人。他吃力地換上干凈的衣裳,洗凈了手臉,然后拿出偷偷積攢下的所有的安眠藥,仰頭吞服下去。他沒有話要跟誰說,在人與人的這條鏈帶中,他已是孤立的一環,必定要無聲地墜落下去。他可以坦然決然地走了,但他還是把已寫好的三張紙板拿出來,放在桌上,小心地為自己也為家人最后辯白:“我的病大夫說治不好了,可我難受、難受、難受。我對不起孝子——”
他沉沉地睡去,睡了一夜又近一個白晝,而桌上寫著工整的毛筆正楷字的紙板除了幾只螞蟻在上面走過外,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老人咽下了最后一口氣。屋外五月黃昏的陽光依然照著散放著各種雜物的院落;窗邊的那棵棗樹也依然開著年年都要開的細碎的花,由著赤紅的西天的光照亮。
在靈車上,我隨著嗚嗚的哀聲號啕大哭。痛哭之后,我的手觸摸著被子下面大爺起伏的軀體,飲泣茫然。我打開了他遮面的綢巾,看著他沉睡的面容心里直發傻——眼前的大爺沒有一點想像中的痛苦,沒有死不瞑目,沒有張著嘴吐露人生的悲哀。他很安詳。
怯懦、躲閃已不再屬于這個軀體了,而在軀體旁哭泣的他們開始膽怯、躲閃、偷偷摸摸——他們把三張絕命書藏匿起來;央求知情的人對安眠藥之類的事莫作聲揚;他們心虛并慷慨地把大爺的葬禮辦得豪華鋪張。悲哀已不再屬于這個軀體,而屬于他以外的他們——他們在嗚嗚的哭聲中,為他們自己、為他們說不出的東西悲哀。
大爺的尸體被推進簡陋粗糙的火化爐之后,我在場外的車上等著。黑煙慢慢地從煙囪的頂端飄出來,消失在空氣里。我不再大哭,只想沖著那高處的天空大喊:“你要去哪里?”
黑煙靜靜地飄著,煙囪的黑色磚洞里有幾只小鳥飛出,在天空中扇動著那股暖暖的氣體。
人死了,他的影像,他的語調,他一生中所有有序或無序的排列都退隱到虛幻里去了。大爺去了,他的卑微、聰明、孤獨、自私、善良、無奈和最后的坦然、堅毅也慢慢地飄散在空中了。但他還活著,作為一個無形的尾巴在我和他人的記憶中活著,在環繞著身體的空氣中活著,成為我們依賴的那個整體的一個小小的部分。
我從大爺那里回來,從死亡那里回來,是不一樣的生。雖然我在這種生命終止、人體毀滅的痛擊中,還不能給那死亡確切定位,但是我知道活著的并非孤立地活著,人人都是鏈帶中的一環;我們也并非徒然地走著,就像夜晚沉睡白天醒轉一樣,我們的生活順應著自然的節律,會有永不斷續的東西在這節律中傳遞。在冷酷和悲傷襲過之后,我會懂得悄悄握緊與我相連的每一環,在更多的白日或黑夜的時空中,用一些愛意將自己化作眾生相依的整體中那不死的部分。
責任編輯·張 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