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金秋,我飛抵法蘭西,在戴高樂機場再次見到小外孫亞歷山大時,他已一歲又兩個月了。他眨著長睫毛,瞪著大眼睛,陌生地看著我,認不出半年前與他朝夕相處的中國姥姥了。我女兒一個勁兒地指著他手中的照片,說:“抱著你的就是這個姥姥?!彼趺磿浀茫核伦永飭芰四蹋职直е焙簟熬让?是姥姥跑上前對著滿臉是奶的小鼻子猛吸一口;也不會記得他晚上打嗝不停,是姥姥怕他躺著溢奶,足足抱了他4個小時。這個洋娃娃半歲前的往事歷歷在目,“上次我們分手時他只有半歲,是不會有記憶的?!蔽野参恐畠?。一路上,我在車廂里用小手帕與亞歷山大玩“藏貓貓”,不等到家,他就和我熟得笑個不停了。
一歲多的孩子正是發展語言能力的黃金時期,與他交談常搞得我手足無措:爸爸教他法語,媽媽教他漢語。在這個灌輸語言的“中法戰爭”中,我這個姥姥只好時而漢語,時而法語。好在亞歷山大機靈,怎么教就怎么學。他還把剛學會的“姥姥”當歌唱,還一聲一個調,往往是第一聲大,第二聲小,第三聲干脆只沖我作“姥姥”的發音口型,小舌頭在嘴里一卷一卷的,就是不發音,等逗得你哈哈大笑后,就一聲“姥姥”震耳欲聾。他還用學會的兩種語言跟我開玩笑,我說“喝水”,他就說“eau”,我說“好”,他就說“bien”,常常搞不清是我教他學漢語還是他教我學法語。有一次,我給他講《丑小鴨》的故事,說到“狗狗追來了,丑小鴨趕快躲起來”時,他連忙撲到我的懷里緊緊摟著我的脖子。我驚詫他怎么會懂得這句中文的意思。他對語言的理解能力打消了我的顧慮,看來我怕兩種語言在他腦袋里打架的擔心是多余的。我教他“燈”,他就會指著各種各樣的燈具狂呼大叫“燈”,連舊式的煤油燈和工藝品燈也都會辨認。午睡起來,他會對著遮陽窗簾透過來的陽光驚呼“燈”,做出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似的驚喜狀。他能把燈與光明聯系在一起了。
亞歷山大酷愛汽車和飛機。他出生第七天就開始與汽車打交道,可對汽車還是百看不厭,愛個沒夠。每天都會對在他面前駛過的各種汽車狂喜地叫“嘟嘟”,手里無論拿著什么東西都會當方向盤轉動,小嘴一邊叫著“嘟嘟、砰砰”,一邊拿著手里的物件左右轉著。哪怕是一塊小小的餅干,也會激起他對方向盤的聯想。有一天,他竟拿著一盤磁帶指著中間的圓孔對我說“嘟嘟”,那個小孔還真像方向盤。最讓他爸爸高興的是,亞歷山大在一大串鑰匙里找出一把鑰匙叫“嘟嘟”,從來也沒有誰告訴過他那是汽車鑰匙。
我們的住處離奧林機場不遠,每天有數十架飛機經過。每當這時他都會指著天空說“背機”,他老也發不好“飛”的音。哪怕是正在屋里玩玩具,聽到飛機聲音他就會小手往上一指,睜大眼睛對我說“聽-”,提示我有飛機經過。有一次在外邊散步,他兩腳一叉,伸直手臂,作了一個“大”字,然后說:“背機”。我教他用筷子吃飯,他兩根筷子一交叉,又說:“背機”。見到張開的剪刀也說“背機”,甚至對展開的尿不濕也叫“背機”,睡覺前總是趴在床上,展開雙臂、兩腳上翹,大呼:“姥姥,背機?!蔽疫@個小外孫酷愛汽車和飛機真是到了癡迷的地步。
亞歷山大愛觀察會聯想,他總愛一個人蹲在一大堆鞋跟前,嘴里叨咕著“姥姥”“爸爸”“媽媽”“龍龍(他的昵稱)”,無論是誰的外出鞋還是居家鞋他都分辨得清清楚楚。在廚房里見到咖啡壺,他就說“爸爸”,確實家里只有他爸爸喝咖啡。在外面散步見到草叢里的過濾嘴煙頭,他也會說“爸爸”,意思是他爸爸也抽煙。在商場見到與他媽媽衣服面料相同的衣服,他就會說“媽媽”。亞歷山大能抓住事物的特點,用幾個單詞就能表達出一個完整的意思。他給了我用有限的法語單詞大膽地去與法國人交談的勇氣。
亞歷山大每周三天送去保姆家帶,有兩天在家我帶,女兒女婿不想讓我天天帶孩子受累。和我在家的日子里,他不必在早上六七點鐘就被爸爸從床上拖起來,瞌睡還沒醒就坐上爸爸的汽車去保姆家。醒了,他就在自己臥室的小床里拖長聲音叫:“姥—姥?!焙退谝黄鹩肋h是快樂的,他總是變著花樣逗你笑。一會兒像劃水的小鴨子甩著兩個胳膊向你跑來,一會兒又背著小手踮著腳像個芭蕾舞演員朝你走來,一會兒又歪著腦袋轉圈,反正花樣百出。有時我敲電腦,他也能一個人拿著玩具汽車玩上半天。我和亞歷山大有一種心理上的感應,晚上只要他在床上沒睡著,聽到我的腳步聲就叫:“姥姥?!彼耍业姆块T總是開一道縫,只要亞歷山大的臥室里傳出聲音,我就會立刻翻身起床,站到門口聽聽他是在做夢還是需要喝水,有時躡手躡腳地進去看看,看他是不是趴著睡讓被子堵住了鼻子。我和小外孫真是誰也離不開誰。
我們決定2001年春節回國,1999年亞歷山大在中國過春節時是在媽媽的肚子里,這次回國已是一歲半了。我們興奮地計劃著讓他在北京國際機場照第一張照片,記錄他第一次踏上媽媽祖國的神情,在天安門、紫禁城、王府井都要為他的第一次中國之旅錄像留念。
在鞭炮聲聲除舊歲的喜慶日子里,我們的亞歷山大在長沙第一次享受中國春節過大年的熱鬧與溫馨,第一次吃團圓飯,第一次放花炮,第一次接紅包,第一次去鄉下拜年……亞歷山大在幾代人的寵愛中快活得跑來跑去。
春節過后,小外孫回到巴黎,他常常在電話里高聲地叫著:“姥姥,愛你,想你。姥姥,來—”女兒告訴我,一問他姥姥呢,他的小嘴就會一撇一撇地要哭。有一次他在外邊玩不想回家,他媽媽只好說:“我們回去給姥姥打電話?!彼⒖田w也似地往家里跑,抓起話筒就喊“姥姥—”。女兒說,更有趣的是有一次去超市,他指著面包棍大叫:“姥姥,飯飯?!币馑际钦f,他餓了,要是姥姥在就好了。我的洋外孫是忘不了中國姥姥了。最近一次我打電話過去,亞歷山大只叫了一聲“姥姥”就不說話了,姥爺說:“還沒叫爺爺呢,叫爺爺。”女兒告訴我,亞歷山大叫了一聲姥姥后就抱著她的大腿流淚了,小嘴撇得叫不出爺爺來了。這個善解人意的小外孫真是叫我愛不夠。
我與亞歷山大的祖孫情結是從1999年開始的,我4月飛抵巴黎迎接他的誕生。6月4日我和他爸爸在婦產醫院里擁抱了這個8斤半的胖小子。他滿月我就回國了。9月底我又再次飛往法蘭西,與3個月大的亞歷山大朝夕相處。那時他特愛笑,愛高聲喊叫,聲音響亮,我說他是“帕瓦羅蒂第二”。2000年元旦我回國時他半歲了。2000年8月我又飛往巴黎,是因為看了女兒的信以后決定的。信上說亞歷山大每天早上與爸媽同時出門,爸爸開車先把媽媽送到地鐵站,再送他去保姆家,然后自己上班;晚上,爸爸下班接了亞歷山大后,再去地鐵站等媽媽回來,然后一起回家,遇上地鐵晚點,晚上8點鐘亞歷山大還在汽車里餓著肚子等媽媽??戳诵盼铱蘖耍X得小外孫太受罪了。我丈夫支持我去幫助他們度過亞歷山大3歲前的困難時期。盡管女兒一再表示,不能老“霸占媽媽”,判爸爸“無妻徒刑”,可任何理由也阻擋不了我們要幫助小外孫的決心。直到2001年春節,我才與女兒一家3口回國。朋友們都笑我“出國跟走大路一樣”。我說外孫需要我,我也需要外孫,我多么希望這條路變得很短很短,在外孫需要我的時候,我能立刻來到他的身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