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河揚是著名作家管樺先生的長子,今天,在管樺逝世之際發表他的《大出殯》,是為紀念。
出了彌漫著灰土的縣城,穿過幾個村莊和被村莊隔斷的田野,再從柏油路拐上一條灰白 色的白碴路,若是酷夏,你會突然地感到涼爽,那是兩旁突如其來需仰望的楊樹和槐樹,遮 住了烈日,還有被微風從路旁河流掠來的涼氣。再往遠看,從森林般的綠色中隱露出紅磚青 瓦,那便是我的家鄉了。
村有幾百戶,一家一座小院,他們從承包地里刨食,過著如同曠野里的晨霧似的寧靜的 日子。但也有為數不多的熱鬧日子:誰家披紅戴綠的結婚,人們前來慶賀,院里擺滿了桌, 桌上擺滿了雞鴨魚肉,人群一撥一撥地坐桌吃,處處是笑聲、起哄聲、叫罵聲、鞭炮聲。
再有的熱鬧日子是搭臺唱皮影戲,麥秋之后的農閑日子里,幾個好事的人挨戶斂錢,不 強求,多不嫌多,少不嫌少,然后請個戲班。晚飯后,寂靜的村里響起了急促的鑼鼓聲,人 們從四面八方向鑼鼓聲的方向走去。
再有的熱鬧就是吵架,屋里院里的人,聽見當街扯出嗓子的叫罵聲,如同聽見了開臺的 鑼鼓聲,怕遲了,丟下手里的活,快步出院。村里的罵很花哨,也赤裸,罵到精細處,或是 罵出了新詞匯,人群便發出歡快的笑聲。
再有的熱鬧日子,便是誰家死人了。
村子還沉在晨霧的彌漫中,不知誰家的門前,響起了凄涼、悠長的喇叭聲,人們便出了 院,空蕩的街,很快地有了人,三五一群地聚在一起。
\"誰沒了?\"
\"吳奎他爹吧?\"
\"說啥那,昨晚我還看他吃了一碗紅燒肉。\"
\"是劉三他媽。\"過來的人說,\"錯不了,昨天晚上就氣兒了,走啊,落忙去。\"
人們從四面八方向呼喚的喇叭聲奔去,老年人拄著拐,青年人邁著大步,姑娘們挽著手 ,孩子們撒了歡兒地跑。
劉三家院的門口已搭起了布棚,從外莊請來的職業吹鼓手們已早早到了,近十人,其中 的三人鼓著眼睛鼓著腮幫子猛吹,剩余的在安裝鼓、電子琴,拉電線。院中央搭著租來的棚 和租來的鐵棺材,棺材的一側是豬圈,另一側是雞窩,棺材前豎著用紙糊的花花綠綠的\"排 子燈\"\"九連燈\"\"搖錢樹\"\"聚寶盆\"和俊美的\"童男童女\",還有紙糊的\"金庫、銀庫 \",是死者的私人銀行,庫里的紙錢上寫著國際流通。一派繁華景象。
一間屋子是總指揮部,一位村里說話有分量的人榮稱\"大操\",總司令一般地坐在炕上 ,炕下擠滿了\"落忙\"的人,在等候命令。
\"大操\"說:\"二頭、小奎……負責送信,大周、滿倉……負責炒菜做飯,鐵頭、大果 ……負責采購……\"得令的人陸續地掀簾出了屋。
死者蒙頭蓋臉地躺在堂屋的鋪板上,等候親朋好友,家里的人都從頭到腳一身的素白, 也在堂屋和屋外等候。院外一位吹鼓手坐在高凳上,見到手拿紙錢的人,知道此人要叩拜, 便\"嘟嘟\"地吹兩聲奇特的調,穿孝的人便收縮到堂屋,齊齊地跪下,喉嚨里發出似咳似哼 的響動,算是哭了。棺材兩旁的豬和雞也呼應著亂叫。
時候不大,屋里是人,院里是人,茅房都排了隊,院里擺上用油桶改裝的火爐,架起大 鍋,碗口粗的枯木塞進灶口,火苗竄了出來,一扇豬上了案板,刀起刀落,十幾個澡盆里泡 滿了鯉魚,人們歡笑著,打鬧著各負其責。炒菜的揮舞著鐵鍬,肉片、黃瓜片、木耳、雞蛋 ,在鍬上蹦跳。誰家過年也不會如此的熱鬧。用磚支起的長條木板算是桌了,就等著大塊的 吃肉,大碗的喝酒。
吹喇叭的最招人,院門外聚了黑壓壓的一片人,大姑娘,小媳婦,老的,少的,亂跑的 孩子。
\"鄉親們,請點一首歌。\"一位近三十的涂胭抹脂的女歌手扭著腰說。
\"妹妹坐船頭。\"人群中有人喊。
隨著樂隊的聲響,歌手唱了起來,持話筒的右手的小拇指還一挑一挑的。
一首歌接一首歌,《洪湖赤衛隊》《北京出了個金太陽》《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妹妹 找哥淚花流》。
人群中又有人喊,\"來個勁大的。\"
\"什么勁大?\"有人問。
\"炕頭的勁大。\"那人說。
一片笑聲。
歌手說:\"咱們就滿足這位先生的要求,來一首帶勁兒的,鋦鍋鋦碗鋦大缸。\"隨著叫 好聲,她唱了起來,\"今天不上別處去,一心要上王家莊,王家莊有一個王員外,王員外有 三個好姑娘……,老劉挑擔往前去,碰上一個老大娘。問聲大娘你貴姓,三橫一豎我姓王, 問聲大哥你姓啥,大哥我姓弓長張,問聲大嫂你屬啥,大嫂本是屬大羊。問聲大哥你屬啥, 大哥也是本屬羊,你羊我羊都是羊,我是公來你是母,大嫂說公羊本是母羊下,公羊說,沒 有我公羊你成不了羊……\"
一片歡笑聲。
晌午了,人們涌向搭起的板前,屋里屋外,全是吃喝的人,一道菜一道菜地在人群中穿 梭。喝彩聲、叫板聲、笑聲、罵聲、抬杠聲,此起彼伏。一撥人抹凈了嘴,又一撥人上了桌 。
下午三時,開始送行。浩浩蕩蕩的隊伍由東向西,也就是向西天方向緩緩進發。幾個半 大的孩子早已等急,搶了\"九連燈\"\"排子燈\"\"遙錢樹\"\"聚寶盆\"\"銀行\",扛著或揮 舞著走在最前面,然后是吹鼓手,鼓著腮幫子吹,小拇指都夾著煙,吹幾口抽一口,然后是 挺胸腆肚的\"大操\",最后是白花花戴孝的人群,他們抬著\"紙車\"\"紙馬\"\"紙椅\"。隊 伍路過死者的親朋好友的門前,便會出來一人手持紙錢站在街中央,\"大操\"大喝一聲\"侍 候--\"帶孝的人齊刷刷地跪下。那人跪下磕幾個。\"大操\"又大喝一聲,\"謝--\"那人 起身向戴孝的跪著的人群鞠個躬。隊伍又緩緩地向西天進發。打著\"九連燈\"\"排子燈\"\" 銀行\"的孩子,奈不住性,扯風箏似地往前跑,見離隊伍遠了,又跑了回來。
\"大操\"很威嚴,嗓門也洪亮,\"侍候--\"\"謝--\"
出了村西頭,到了已被寒風掃禿的曠野,隊伍停了下來。抬的\"椅子燈\"和紙糊的馬車 住了腳。椅子燈里放著死者的棉襖,那襖里有死者的靈魂。死者的女兒,或侄女,或晚輩里 的女性,掀開椅子燈的紙簾。這時人們呼地擁了上去,孩子們騎在大人的脖子上。死者的女 兒看著棉襖說:\"媽,該上車了,該上車了。\"邊說邊拿起棉襖,掀開馬車的簾,將棉襖放 進去,說:\"媽,坐好,坐穩,車里暖和。\"然后從紙車里拿起一個紙人,是趕車的。女兒 用針扎了一下趕車的耳朵,紙人似乎激靈了一下,精神了。女兒說:\"好好趕車,去西天, 別趕錯道,\"然后用手掌摑了一下紙人的臉巴子,說:\"別貪玩,駕--\"。
人們看真切了,聽真切了,就哈哈地笑了。
\"大操\"說:\"上路了,上路了,閃開!\"
人們快速地將九連燈,排子燈、聚寶盆、銀行、搖錢樹、紙車紙馬、椅子燈、棉襖堆集 在一起,點燃。杏黃色的火焰,在死者召喚來的風中,猛烈地燃起,一股灼熱,撲向四周的 人,人們跌撞著散開。狂風飛卷著火焰,將黑色的輕飄的灰片,將死者的靈魂,噴向天空, 發出轟轟的呼嘯聲,那是死者歡快的笑聲,她終于勝利了,她或是戰勝了依附于她肉體的癌 細胞,在烈焰中將他們毀滅,并將給予她的痛苦和折磨一同毀滅了。她或是戰勝了困擾她一 生的功名利祿,去往人人平等的王國。她或是戰勝了真實,將人類中所有的一切真實,燒成 了騰空而起的黑色的灰片,將瞬間的、細微的真實,變成永恒的、遼闊的天空。在烈焰升騰 的過程中,她從未感覺到過自己是如此的強大。她或是戰勝了衰老,那已漸漸失去激動,失 去興奮,失去觸覺的枯萎。她或是在空中發出\"江山留給后人愁\"的嘲笑。她或是在東躲西 藏中,找到了這條惟一的出路,就連她自己也逃脫了,靈魂在烈焰的升騰中,因用力的掙脫 ,捆綁他的東西發出劈啪迸裂的脆響。
靈魂在風的烈焰中,在升騰的過程中,快速地高大了,她有力而又歡快地呼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