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8月,中國科學院沙漠綜合考察隊到了新疆,準備對塔克拉瑪干腹地開展一次史無前例的多學科綜合考察,我聞訊趕去隨行采訪。
60年代初,人們對塔克拉瑪干還知之甚少,關于沙漠深處的記載也幾乎沒有,可是關于“死亡之海”和“沙漠能吃人” 的傳說卻很多。
我們騎著駱駝,從沙漠南部的于田縣城出發,沿著克里雅河,以日行二三十公里的速度,朝著“死亡之海”的中部北行。前兩天所見景象頗有詩情畫意,河水碧波蕩漾,兩岸的草甸、胡楊和沙丘穿插交織,時而出現牛羊和牧人。第五天,所見到的克里雅河已是河床裸露,滴水不存,再前行便分不清哪是河道哪是沙野。大漠茫茫,景象變得十分恐怖:綠色生命沒有了,偶爾見到幾株枯死的胡楊,枝桿發白;沙丘在干涸的沙床上堆積,廣袤大漠就像汪洋大海一樣,起伏無垠,與天際相連。我這才深切地感受到,稱塔克拉瑪干為“死亡之海”是多么貼切啊!
以后幾天,我們的駝隊總是蜿蜒于沙谷,蛇行于沙山,在流沙上艱難跋涉、露宿和開展多種科考活動。第十天午后,奇跡出現了。當駝隊爬上一道高大沙梁時,兩個毗連的天然湖在沙梁下猝然顯現。在大家的狂歡聲中,一群水鳥撲棱飛起,幾只野驢舍命奔逃。舉目四望,方圓不到兩公里的湖沼,周圍葦草叢生,草地外面是一片青枝綠葉的胡楊林和一叢叢檉柳,再外圍便是沙山環抱。這湖水、草木和鳥獸在大漠深處組合的生命王國,真讓艱難跋涉在“死亡之海”的人們喜出望外。次日午后四點多鐘,在一塊較低洼的沙地上,我們發現了古河床的痕跡,有的小沙丘上還露出了檉柳的枝葉。就在此刻,突然有人驚呼:“見到羊糞和人的腳印了!”突如其來的發現,更使大家欣喜若狂,因為這說明我們將會有可能找到離群索居的沙漠人家。
當再翻過兩道沙梁時,果然一片茂密的胡楊林出現在沙海上,林中還飄著一縷青煙。進入林中,有草地、田園、房舍、井架,還有雞犬牛羊。所有房屋都是用胡楊木做成框架,用檉柳枝條編成屋頂、墻壁和門窗。從各家各戶走出來招呼我們的男男女女,其相貌、服飾以及言談舉止,跟在于田綠洲見到的維吾爾人差別不大,只是氣質顯得粗獷一些。他們對我們這些不速之客非但不害怕,反而熱情接近,并通過科考隊的翻譯人員一個勁地問我們從哪來,怎么來,來干嗎。
有位叫阿曼爾的80歲老人,體形高大,腰板直挺,目光如炬,膚色赭紅,絡腮胡子又長又白其裝束更不尋常:著一件袷袢,戴一頂黑色翻毛羊皮帽,赤著雙腳。他告訴我們,這里叫唐古茲巴斯特,意思是野豬出沒的地方。生活在這里的17戶人,都是土生土長的,多少代都不曉得沙漠之外別有天地,以為世界就是唐古茲巴斯特。他們完全靠著放牧打獵生活,以牛羊和野獸的肉、皮充饑御寒,生老病死聽天由命,結親全在這些沙漠人家之間進行。直到1953年深秋的一天,兩個陌生人的到來,才使他們結束了與世隔絕的歷史。
那兩個人是于田縣人民政府派來的工作人員,就是為尋找被世界遺忘了的人群而來的。但沙漠人不了解他倆,以為是“天外來客”,嚇得都躲進了密林,窺探其動向。經過兩天兩夜的觀察,見他們只吃自帶的食物,露天過夜,對沙漠人秋毫無犯,還在各家門前劈柴、掃地和照料牲口。沙漠人感動了,在阿曼爾的帶領下一齊走出了密林。兩位陌生人將帶來的干糧、瓜果等分給大家品嘗,又把花布、頭巾送給婦女,還告訴大家,外面的世界很大也很精彩,唐古茲巴斯特不過是滄海一粟。他們在這里住了好多天,給沙漠人講了好多新鮮事,打開了沙漠人的眼界,使他們有了前所未有的夢想。
不久,縣政府又給唐古茲巴斯特專門派來了人醫、獸醫、鐵匠、裁縫,還組織駝隊送來面粉、食油、茶葉、水果、藥品和一些生產生活用具。這些物品都是沙漠人從未見過的,起初他們不敢吃不敢用,當大膽的人帶了頭方才接受。這年冬天,縣上的農業生產技術員來了,掃盲教師來了……第二年開春,阿曼爾等幾位老人還被接到縣城見世面。沙漠人從此逐漸改變原始生活方式,接受現代文明,唐古茲巴斯特也不再是“死亡之海”中的孤島。然而,這處沙漠聚落距離于田綠洲畢竟遙遠,往返一趟20多天,都得走沙丘睡沙梁,遇到沙漠風暴,還會有死亡威脅,因此沙漠聚落同外界的聯系仍然很少。
當時的科考隊隊長、我國著名的沙漠專家朱震達告訴我,這里地處北緯38.5 °東經82 °,屬塔克拉瑪干大沙漠中部地帶,也是塔里木盆地的盆底地區。從盆地南面昆侖山淌下來的雪水,匯成克里雅河流進盆地后,有相當多的水滲入沙漠地下,形成地下河。地下河流到地勢低洼的沙漠中部便在地下匯聚起來,成為這近30平方公里綠洲的生命之源。據井測,這里的地下水位一般僅一兩米,十分有利于植物生長。至于沙漠村莊的形成,估計很久以前,克里雅河流量很大,大水浩蕩直流沙漠中心,造成河之沿岸草木茂盛,牧民因此便逐水草而居。后來,克里雅河河水銳減,下游河道干涸斷流,沙丘也隨風移來,將幾百里長的河道淹沒,斷了牧人的退路。久而久之,這群牧人成了“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世外桃源”人,但他們的生活卻并非怡然自樂。瑞典人斯文·赫定第一次來“死亡之海”探險,于1896年1月26日“漂泊”到此,他在唐古茲巴斯特共見到八戶人家,都住在胡楊樹下,靠吃牛羊肉生活,裹身御寒的是連蹄的獸皮,就像茹毛飲血的野人一樣。
20世紀七八十年代,我陸續從新聞媒體的報道中了解到,于田縣政府修了一條通往唐古茲巴斯特的簡易公路,先后向這里遷徙了一百四五十戶人家,辦了小學、商店、衛生所、獸醫站,還建立了鄉級政權。
1987年秋,我乘直升飛機去采訪正在沙漠腹地作業的一支地震勘探隊,聽到了一則有關唐古茲巴斯特人的趣聞。在勘探隊穿越沙漠,臨近唐古茲巴斯特時,牧民一看見天上有飛機,地上有“坦克”,還有一些模樣奇特的人,嚇得立即騎馬去鄉政府報告,說是“天兵天將來了”。
1997年深秋,我乘車沿著新修的沙漠公路,從北向南穿越塔克拉瑪干。公路通過沙漠中心,但距唐古茲巴斯特尚有50多公里,沙丘障目,我無法望見沙漠聚落,只能默默地向唐古茲巴斯特人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