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又到了棗花盛開的季節。
棗花開在初夏,米粒大小,色白微馨。比之牡丹、月季的富麗,玫瑰、米蘭的芳香,棗花幾乎算不得花,只是一種果蕾。即便如此,棗花并不自卑,仍是濃烈、繁茂地開著。30多年前,并不愛花的我,卻對棗花產生了一種深摯的感情。
棗樹耐干旱,大多在瘠薄荒漠的土壤上生長。50年代中期,在我就讀的西北師范學院,廣闊的校園里有一片棗樹林。學校所在的十里店,是蘭州市郊的果菜區,干旱的山丘上棗樹很多。當時,學校只有很少幾棟樓房,學生全住在干打壘的土平房里,食堂、書亭、商店也全是平房。學習生活條件都較差但教師、學生的教學熱情都很高。學校就像荒漠上的棗林,不畏艱苦,蓬勃生長,充滿生機。棗樹生命力強,不但能在干旱地帶扎根,而且能結出累累果實。要求少,貢獻多,很有點奉獻精神。這猶如教師的職業。大概出于這種對棗實、棗樹的認識,我對棗花產生了一種隱隱的戀情。一天,同班幾位愛好文學創作的同學在棗林漫步,由國花、市花談到校花,我提出把棗花當作校花,得到一致贊同。雖然未進行全校公決,也未載入校史,以花喻志,以花達情,棗花深深印進我們這群莘莘學子的心靈。
1956年,國家第一次發出“向科學文化進軍”的號召,動員在職干部、現役軍人報考大學,迎接新中國的建設高潮。我們班上的大部分同學是調干生,來自五湖四海,以南方人居多,有幾位是廣東、海南人。當列車進入甘肅境內,接連穿過一個個山洞,馳過一座座光禿的荒山時,風沙遮眼,干燥撲鼻,我們卻并沒有蒼涼、失意之感,有的只是建設的熱望,報國的情懷。所以,一踏入校門,雖然沒有優美的環境,很少有現代化的教學設備,但大家仍是情緒高昂,充滿希望。我們對校園的一草一木都滿懷激情,把山坡水塔、跑道白楊、教授樓的燈光、生物園的溫室都編入校園“八景”:“水塔晨曦”、“球儀生輝”、“核樹垂蔭”、“棗林夕照”、“夜窗映月”、“藝苑琴韻”……生活充滿詩情畫意。
讀師范的學生,大致有兩大特點。一是家境貧寒的較多,國家包吃,包穿,助學金較多,可以順利讀完大學。二是一些學生由于受“家有三斗糧,不當孩子王”的舊觀念影響,不安于教師職業,學文的多想通過文學創作另謀出路,都有自己的作家夢。在當時的社會風氣中,師范院校要比普通大學矮一截,牌子不亮豁。因而盡管我們這些調干生在入學前,都在工作崗位受過幾年革命教育,比之應屆畢業生考慮問題比較實在,但青年人畢竟充滿浪漫詩情,對讀師范很有點委屈的情感,很有點看不起平凡的師范教育。然而奇怪的是,不情愿歸不情愿,對自己的母校都很熱愛。可能是出于“兒不嫌母丑”的天然情感,大家都十分注重維護母校的榮譽。我們以西北師范學院前身是在抗日期間西遷的原北平師范大學而驕傲,以西北師范學院是甘肅的第一所國立大學而自豪,以中文系、歷史系、教育系擁有眾多全國著名教授而欣慰。這種自然的情感,比進校第一課的熱愛師范教育更為入懷入情。有些同學自卑,進城上街不愿佩帶校徽。我們約了一群同學,一律禮服新衣,把校徽堂堂正正別在胸前,雄赳赳地到蘭州城內兜風,還到女中轉了一圈,引得女生投來愛慕的眼光。雖然幼稚,但對我們安于師范學習,熱愛師范教育,不無好處。世上許多感情的轉化,往往是在這種不自覺中發生,以至影響人的一生。
大學比之中、小學的新鮮感,是規模大,設備好,設有選修課,有些課程要合班到公共階梯教室講授。印象最為深刻的,當然是學習生活。學院領導的敬業精神,使大家動情。院長徐勁是位老教育家,在40年代曾任過陜甘邊區人民政府教育部長。在開學典禮上,他摘下帽子,滿頭銀絲,未及開口,就響起一片崇敬的掌聲。教務長胡國鈺,留八字胡須,說話慢條斯理,幽默風趣,使聽者笑口常開。教授們的博學,使大家傾心。每位教師都學有專長,滿腹經綸。中文系學生最愛聽彭鐸教授上課。他講授古漢語不備講稿,出口成章。當時高中課本上的一些古文注釋,是采用他的見解。他愛戲稱自己是“彭某人”。只要“彭某人”一上講臺,大家便聽得入神,好像剛上課,便響起了下課鈴。學校的競學風氣,使大家奮發。高等教育提倡獨立思考,使應屆生從教師的書本灌輸中解脫出來,使調干生從嚴格的行政紀律中超脫出來,思想活躍,勤于探索,崇尚辯論。特別是師范教育特有的教育學、心理學課程,教我們面對現實,生活嚴謹,在肩頭壓著沉重的責任感,思想較早成熟。加上當時較多的勤工儉學、義務勞動等政治思想教育活動,容不得更多的幻想,而朝著“為人師表”的規范努力。幾年的大學學習生活,奠定著我們走上社會的堅實基礎。比之普通的大學生,雖然同樣是青春年少,但師范學生多有“少年老成”的表象。
小學生,對教師的印象最為深刻,聽老師話勝過父母,有種對教師的崇拜。大學生,則注重同學的友情。因為大學生已有一定的文化知識和社會閱歷,獨立思考欲望強烈。同學間年齡相近,有共同的思想感情,相近的興趣愛好,可以隨意切磋學業,探討人生。這時期的友誼,有中小學生的熱烈、純真,而無成年人的相互防范、戒備,甚至傾軋。懷抱生活理想,對未來充滿希望。我們或在水塔的山坡上討論課文,或在棗林中朗讀作品,或在文科樓后的大核桃樹下談心,或在黃河岸邊縱談國事……師范生要求有綜合教學能力,無論文科、理科生,都要有一定的社會學、文學知識,大多數喜愛文藝。因而,同學們最為欣喜和興奮的,是舉辦詩歌朗誦會和文藝晚會。每逢重大節日,或班上,或文學系,或校部,常有以文學朗誦為主的文藝演出,大家可以一顯身手。我們班上辦的文學墻報《百草園》,更使大家的激情得到抒發,篇篇作品流淌出學子心靈的歡樂、夢幻和隱秘。偶有作品在報刊發表,便立時相互傳閱、歡呼。在這種共同愛好和坦誠的接觸中,情感豐富的得享兼愛,沉醉學業的博學愈進。1957年的反右派斗爭,雖然在我們的學習生活中掀起了巨大波瀾,給同學們的友情罩上了陰影,使一些單純、耿直的同學遭受不幸,但走出校門后大家仍十分眷戀這段人生的黃金時代。對橫遭不測者,尤為關切。我們班上40多位同學,分配蘭州的有近10人,大多為大、中學教師。一位因戴右派帽子流落街巷提兜“上門理發”,10多年后才落實政策回歸教師隊伍。一位因現反問題飽受鐵窗之苦20多年,平反后返校留圖書館工作。待我們再次無政治壓力時相見,雖然鬢邊都有了白發,但相互諒解,赤誠之心不變。師范生活的樸實和人格修養,鑄就了我們的忍辱品性。在蘭同學每年在寒暑假聚會兩次,輪流作東,粗茶淡飯,憶往談今,其樂融融。有外地同學來蘭州,我們便邀約回母校,玩得忘情。我們以同窗共硯的學校生活為臍帶,連結和延續著對母校的圣潔情感。
1989年12月17日,改名后的西北師范大學舉行了盛大的校慶紀念活動。我和班上一些同學躬逢其盛。近千名與會者,大多是歷屆畢業的在蘭校友,也有少數校友應邀從外地趕來。自西遷以來,母校培育出4.3萬多教師人才。全省中學歷年評選出的先進教師,1/3為母校畢業。因師范學生大多數家庭成分好,在講究政治的年代,每年要從師大抽調一些學生從事黨政工作,所以為官者不少。而當年懷抱作家夢者,真正成為作家者不多。校慶日,臥車成群。但在主席臺上,只請優秀教師入座。其他校友,無論官位大小,一律臺下就位。培養出眾多領導干部,雖也是母校的一種榮譽,但不崇尚,不特別垂青。母校從建校第一天起,便明確自己的神圣使命,擔負起“教育興國”的責任。母校啊,你的子女深深為您祝福,為您感到榮耀。
母校的棗林雖然早已不復存在,地盤為樓群所占據。但每當想到母校,我便會憶起棗林、棗樹、棗花,永生難以磨滅。這倒不是因為我的妻、女和至親友人均從母校畢業,同樣熱愛棗樹的堅毅,棗實的質樸,棗花的圣潔,而是因為母校對我生活的道路影響至深,對我思想的成形影響至深。“母校”是個很神圣的字眼。除了賦予母親一樣的親切、尊重、感激、懷念之情,學子對母校還有博大、深沉之感。無論是大學、中學、小學,甚或是幼兒園,誠摯的人們都會像母親一樣不能忘懷,終生感恩。
棗花,我心中最為高尚、圣潔的花。
1992年8月10日
(謝富饒,作家,1958年畢業于西北師范大學。曾任甘肅省文聯黨組書記,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