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從西北師大畢業40年了。常有人問我,大學期間最大的收獲是什么,是打下了比較堅實的文學基礎,是學到了一些做學問的方法,還是發表了一些詩,有了一點小名氣?我覺得最重要的還是當時學校的氛圍、風氣對我心靈的熏陶。
我們在師大上學的四年,正是國家遭受嚴重困難的時候,饑餓、貧困無時不在困擾著我們,食堂里總是彌漫著緊張的空氣。即使后來每個同學每月發四兩餅干票,許多同學也拿不出足夠的錢去買。談戀愛時,給對方送一塊包谷面發糕,那就最珍貴了,因為它是忍著饑餓才能省出來的。
奇怪的是,頹唐和消沉的情緒,始終沒有在校園里占到上風。不論學校的領導、教師,還是同學們,都抱著為國家分憂解愁的信念,克服困難,堅毅地面對生活。我們吃著用柳樹葉做的“菜蟒”,用抬筐和鐵鍬,參加了開辟東方紅廣場的義務勞動;吃著豆餅炒面,睡著冰冷的地鋪,在大風彌天的山丹,靠著人拉肩扛,在荒漠上種出了豌豆和小麥。直到今天,想起這些,我們仍然感到特別自豪。更使人難忘的,是當時校園里那種濃厚的學術空氣和進取精神。“觀操守在利害時,觀精力在饑疲時”,林則徐這話說得多好!陳涌老師因為持有與教條主義的文藝理論不同的觀點而身遭厄運,一簞食,一瓢飲,但他仍然保持著戰斗的風格,講魯迅,講曹禺,講列寧,講托爾斯泰,不屈不撓地和教條主義爭論,表現出探索真理的巨大勇氣。彭鐸老師講古漢語,用的是王力先生主編的教材。好多次彭老師在講清教材上的觀點后,總會把自己的觀點工工整整寫在黑板上,而且總要冠以“鐸謹按”三字。由于嚴重缺乏營養,他的臉是浮腫的。氣色同樣不好的郭晉稀老師,除教學外,為完成《文心雕龍注譯》等著述,含辛茹苦,傾注著他全部的心血,毅然用勤奮換取超越前人的成果。那時,全國許多學者在爭論著名的《胡笳十八拍》究竟是蔡琰所作,還是后人假托。李鼎文老師,以他獨到的見解和難以辯駁的理據,論證了這部作品為后人假托,其深厚的功底和機智的思辨,令許多持不同觀點的學者不得不折服。在他指導我實習的過程中,我更深切地感受到他的嚴謹和謙遜。老師在治學上的刻苦嚴謹和勇氣膽識,影響了整個學校的風氣,在學生的學習中也體現出來了。我記得當時學術界有一場關于“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關系”的大辯論,辯論一方的代表人是上海華東師大教授平心。僅比我高兩級的學長謝昌余就在報刊上接連發表了兩三篇很有分量的文章,旗幟鮮明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引起了強烈的反響。因為大家都吃著一樣沒有一絲油星的煮菜,而他能有這樣的作為,同學們無不向他投去更多欽佩的目光。年輕的學子們,在那樣困難的環境里,也絲毫不放棄展示才華和情懷的機會。學校有一個頗具規模的話劇隊,曾經排演過《雷雨》、《蔡文姬》等大型劇目,演得相當不錯,不但在校內演,還去社會上演,反響很大。那年紀念“一二·九”,中文系代表學校參加八大院校匯演,以一場數百人的詩歌朗誦,轟動了全省高校。同學們的課余文學創作和文娛活動也很活躍,比賽、展覽、游藝、舞會等等,總是大家所盼望的。
總之,這一切形成了一種濃郁的氛圍,形成了一個精神力量的強大的“場”,身臨其境,耳濡目染,每一顆年輕的心,莫不受到良好的熏陶。我們受到的熏陶是無形的,卻是充滿整個生命的,就像流動在血液里的氧氣。對事業的追求,對知識的熱愛,對獨立思考的崇尚,以及自強不息的精神,就是它最重要最恒久的積淀,影響所及,甚至會是一個人的一生。這就是在百年校慶時,我最想說的話,也是一個老校友由衷的紀念。
(何來,詩人,1963年畢業于西北師范大學。曾任甘肅省作家協會副主席、《飛天》雜志副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