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多年了,經過的時間太長了,經歷的事情太多了。
當我回首往事,在紛繁之中,有幾片落葉輕輕地向我飄來。那就讓我拾起它吧!或許從它身上可以依稀辨認出我們當年所處的那個時代;或許,從它身上可以咀嚼一番我們當年經歷的那段歲月。
由于家境貧寒,上大學是我做夢也不敢想的事情。由于偶然也并不偶然的原因,我這個連一雙布鞋也穿不起的窮孩子,不但上了大學,而且修完了四年的學業。今天想來,這確實是一件令人驚奇,也令人振奮的事情。
我的家在陜南一個偏僻的縣城。父親是做買賣的小販。我考大學的前一年,由于貧病交加,父親43歲時便告別了人世。余下全家六口,全靠母親起早貪黑推豆腐賣維持生活。兄弟姊妹中我是老大,本應幫母親挑起家庭的重擔。但我母親雖不識一個大字,卻很看重讀書這件事情。接到錄取通知書時,她對我說:“娃子,你的前程要緊,得到這個機會不容易。我們雖然很苦,但天無絕人之路,再苦也會熬過去的。你就安心地去吧。”
我到蘭州上大學的盤費是靠了原來學校的資助才勉強解決的。家里實在拿不出分文,我也不忍從家里拿取分文。乘火車行到天水路段時,我記得身上只剩了兩角錢。西北師院接新生的汽車把我們從蘭州火車東站拉到學校時,我腦子里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趕快吃一頓飽飯。
當時的西北師院的確是窮苦學生的天堂。我在這里不但吃住完全免費,每月還能領到6元錢的助學金,過冬時還發給我嶄新的棉衣棉褲和被褥。第一學期快結束時,我把幾個月積攢下來舍不得花的助學金,湊足了20元又把新被褥的花布面拆下來,一起寄回家里,并給母親寫信說:“這點錢就作為你們過年時的補貼,這兩塊花布最好能給我的兩個妹妹做兩件新衣。”在我的記憶中,我的兩個妹妹好像還從來沒有穿過一件新衣。后來我的母親告訴我,她們接到我寄去的錢、布和信時,全家人在屋里呆呆地坐了一夜。她們沒有想到,一個窮苦人的孩子能上大學,不但沒要家里一文,反而給家里寄來了錢,寄來了花布。這的確是難以想象的事情。我每當想起這件事,一股暖流便禁不住涌上心頭。
在母校西北師大的四年時間里,有溫馨的歲月,激情的歲月,甜蜜的歲月,也有過迷茫的歲月,苦惱的歲月,甚至是瘋狂和荒唐的歲月。
這里有一件或許可以稱作是荒唐歲月的荒唐事情。
那是在1957年的反右運動中。有一次,我們班批斗一個右派同學。這個同學名叫鐘茂煊,四川人,矮矮的個頭,很敦實。他原是志愿軍的文化教員,1956年響應國家號召,由部隊轉業考入大學。在班上,他酷愛讀書和寫作。不論什么時候,總見他捧著一本書,搖頭晃腦地讀;或是拿著一個筆記本,不停地記不停地寫。同學們戲稱他為“鐘夫子”,也有人叫他“鐘作家”。他卻頗不在意,你喊歸你喊,他該做啥還做啥。他又頗能言辭,討論問題時發言雄辯,激烈,談什么問題都頭頭是道。記不清在“鳴放”中他說了些什么,但總之是被劃成了右派,而且是極右一類。開他的批判會真是一場“艱難的戰斗”,因為同學們總是說不過他。這次的批斗會,情況也是一樣。兩節課下來,批斗他的同學已無心戀戰,而他卻神態依然。于是,便休會,休息。
這時,班上的學習委員拿來了當天的《甘肅日報》,貼在報欄上。同學們圍上去看,居然發現那上面赫然登著鐘茂煊的一首政治諷刺詩,題目叫做《右派魔術師》。諷刺詩惟妙惟肖地刻畫了右派是怎樣耍滑頭,怎樣施詭計,怎樣像魔術師似地東拉西扯,變換花招不肯老實交代問題,不肯低頭認罪。看罷這首諷刺詩,同學們哈哈大笑,說“鐘茂煊真會寫啊,他這是有自己的親身體會”;有的憤憤然,覺得“鐘茂煊真是太不像話,自己當了右派,還來寫批判諷刺右派的詩,這不是和反右運動開玩笑,向運動挑戰嗎”;也有的不以為意,一笑了之。
我當時大概是屬于憤憤然一派的,但在憤憤然之余似乎也有些疑慮,有些惶然。
昨天還是親如兄弟姐妹的同學,突然之間被劃為左右兩派,成為相互對峙的敵人,這是多么讓人難以琢磨啊!他們在“鳴放”時說的那些話,我們在聽的當時也不覺得怎樣厲害,甚至還非常贊同,怎么轉眼之間就成了敵人呢?究竟誰是右派,誰不是右派,這似乎是憑偶然的命運擺布,并非是事情本來的面目。
鐘茂煊同學酷愛讀書和寫作,經過多年的漂泊動蕩之后,仍然不改初衷。80年代,我曾在四川的《龍門陣》雜志和其他雜志上,見到過他寫的隨筆、札記和散文一類的文章,還是一樣的旁引博證,惟妙惟肖,還是一樣的激情和義憤。去年,校友聚會,給他發去了邀請信,不見回音。最近有同學接到他親友的來信,說鐘茂煊同學已在一年以前故去了,享年68歲。
人啊,有的勤奮,有的散淡,有的春風得意,躊躇滿志,有的潦倒終身,壯志難酬,這中間固然有自己的奮斗和自己的修煉,但有時的確也有命運的捉弄。
命運捉弄人的故事,還有一件事情回憶起來使人感到沉重,感到壓抑,感到難過。
那是臨近畢業時,在我們班和高一年級的同學中,出了一個“同情南斯拉夫修正主義綱領的反革命集團”案。卷進這個案件的同學有20多人,那時正在批判南斯拉夫的修正主義,《人民日報》發表了《論無產階級專政的歷史經驗》和《再論無產階級的專政的歷史經驗》兩篇特約評論員文章,史稱“兩論 ”。這些同學想要了解一下批判對象的底細,才去找看著1958年《人民日報》上刊登過的“南共聯盟綱領草案”和鐵托在普托的演說,結果卻被打成反革命集團,有的關進監獄,有的遣送農村,直到三中全會以后才得以平反昭雪,前后長達20年。
鐵托的演說和南共聯盟綱領草案,我也是讀過和看過的,還買了一本世界知識出版社的單行本,不過我好像從未和別人一起談論過這本書。因這個案件而坐了20年牢獄的同班同學韓仲愈,和我同住一個宿舍并且是上下鋪,他后來告訴我,他和那些同學讀到的鐵托演說和南共聯盟綱領草案,正是從我床頭拿去的那本書。可是在長期的牢獄生活中,經過無數次的審訊和盤問,他們始終沒有說過這本書是從什么人那里拿來的。
獲罪,受冤,自己默默地承受,不累及他人,這是需要忍耐,需要良心,需要潔身自愛的高貴品德的。因此,我對這些受難的同學懷著深切的同情和發自內心的感激,并向他們表示由衷的敬意。
2001年,蘭州的幾個同學商量,邀老同志來蘭聚會一次。倡議很快得到響應。像游子返歸故鄉,40多位同學陸續來到蘭州。久別重逢,感慨萬端,滄桑之感油然而生。8月2 日,來到母校,母校設宴接待了我們。大家在校園里尋訪舊跡,希望找回當年的記憶。我們拜訪了當年教過課、如今已九十高齡的鄭文教授和八十高齡的張文熊教授,并邀請兩位教授共進午餐。席間,幾位蘭州的同學讓我代表他們發個言。我被久別重逢的感情激蕩著,情緒起伏難平,語不成聲地說:
西北師大中文系六O屆同學的“母校行”活動,可以說是還了一個多年來埋藏在我們心中的愿,圓了一個縈繞在我們心頭的久遠的夢。
40多年前,我們曾在這里度過了人生中最難忘的一段歲月。四年寒窗苦讀,四年風雨歷程,我們有過快樂,也有過痛苦;有過甜蜜的微笑,也有過辛酸的淚水;有過攜手同游,也有過摩擦碰撞;有過青春煥發,激情昂揚,也有過苦惱無奈,迷惘茫然。但也正是在這里,在人生最初的磨練中,我們開始懂得了社會,懂得了人生。
40多年過去,彈指一揮間。當初意氣風發、生龍活虎的書生少年,而今都已成為鬢發斑白、滿頭飛霜的老人;當初風雨同窗、朝夕相處的170多位同學,而今已有20多位離我們遠去。我們這些幸存者,越過高山,越過平原,越過坎坷,迎來了幸福的晚年。在政通人和的清明盛世,在民族振興的美好時刻,我們又相聚了,相聚在母校的懷抱里。我們愿母校的光輝傳統和精神,再壯我們未來人生旅程的行色。我們祝母校的明天更美好。
我的發言完了,席間一片靜默。有的掩面,有的凝思,時聞唏噓之聲。我的這些老同學啊我的這些同輩人啊他們在懷念過去,懷念母校。
(謝昌余,文藝評論家,1960年畢業于西北師范大學。曾任甘肅省文聯副主席、甘肅人民出版社副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