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戰爭賠償風波

１９４６年７月，日本東京麻布區有棲川公園附近的養正館出現了少有的歡騰。這是中國駐日代表團的駐地，因代表團團長從國內歸來，給擔任著要求日本賠償與歸還中國財產任務的中國官員帶來了一些歡樂。

中國駐日代表團原名中國駐盟軍總部軍事聯絡官辦事處，聯絡官是清華大學畢業、曾在美國學習軍事、隨麥克阿瑟從澳大利亞同時到日本的王之。前不久，這個辦事處改名為中國駐日代表團，團長是朱世明。代表團有辦公廳，下設管軍事的第一組，管政治的第二組，管經濟的第三組，管文化教育的第四組。此外還有僑務、后勤、副官三個處。

為了便利在日執行賠償歸還工作，根據美國的建議，遠東委員會十一國于１９４７年夏各自派定代表成立了賠償歸還代表團。中國賠償歸還代表團和各國一樣由５人組成，首席代表由中國駐日代表團第三組組長吳半農兼任，其他４位代表是代表國防部的李待琛、代表交通部的王樹芳、代表資源委員會的周茂柏（后改為邵逸周）、代表經濟部的唐崇禮。此外，還有２０名技術專員協助代表團工作。這個代表團事實上仍受中國駐日代表團的領導。

根據波茨坦宣言和盟國戰后對日基本政策，日本的賠償有兩個特點：一是盟國不向日索取賠款，而只令其以工業設備和實物充賠；二是盟國向日索取設備時，必須顧及使日本在戰后能夠維持一個合理的平時經濟生活水平。當時，日本賠償歸還工作的最高決策機關是由中、美、英、法、蘇、菲律賓、荷蘭、印度、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十一國組成的遠東委員會，設在華盛頓；而執行機關是駐東京的美國麥克阿瑟將軍領導的駐日盟軍總司令部，事實上由美國包辦一切。執行辦法是，日本政府將已選定的賠償工廠和設備拆卸、包裝并運集到出口海港，受償國駐日機構辦理參觀、申請、分配和接收有關財物。除交接賠償物資那最后時刻外，賠償國與受償國平時不能直接接觸，一切聯系皆需通過盟軍總司令部。

早在１９４５年１１月遠東委員會尚未成立之前，自行其是的美國政府就派出賠償顧問鮑萊作為賠償特使，赴日作經濟調查，歷時一個多月，于珍珠港事件紀念日即同年１２月７日，發表了“鮑萊臨時報告”。該報告提出：促使日本賠償的目的是使日本軍國主義不能復活，并使將來日本經濟安定，政治民主化；戰爭期間日本工業雖受相當的損失，但現存生產能力仍遠遠超過日本人民和平生活的需要，拆遷日本剩余工業設備是解除日本經濟武裝的必要措施，并造成東亞國際間的經濟均勢，以免再啟日本侵略的野心。據此，建議拆遷日本工具機制造能力的一半，陸海軍兵工廠全部，飛機工廠全部，軸承工廠全部，造船廠２０所，超過年產２５０萬噸的鋼鐵生產能力，火力發電的一半，接觸硫酸工廠全部，純堿工廠４所中最新式的１所，燒堿工廠４１所中的２０所，輕金屬工廠全部。這個臨時報告被遠東委員會作為制定“臨時賠償方案”的藍本。

１９４６年１２月，美國依據上述方案，向遠東委員會建議制定“先期拆遷”計劃，即在“臨時賠償方案”范圍內先提３０％，作為直接受日本侵略國家的賠償物資，其中中國可得１５％，菲律賓、荷蘭（代表荷屬東印度）、英國（代表馬來亞、緬甸和其他遠東殖民地）各得５％。但此計劃尚未執行之時，美國態度就發生了變化。

駐日盟軍總司令部實際上是美國統治日本的司令部，它獨斷專行，對于賠償工作，尤其對于戰時損失慘重的中、菲等國的意見不予重視。在賠償工業設備的分配比率問題上，遠東委員會成員國意見不一，給盟軍總司令部推遲賠償提供了借口。受償國代表只能通過盟軍總司令部下設的賠償技術咨詢委員會和歸還咨詢委員會這兩個講壇，提出要求和抗議，使總司令部處于被動地位。盡管如此，中國國民黨政府在日本投降不久提出的“中國要求日本賠償計劃”及其附件“日本賠償設備緊急拆遷項目”，于１９４６年５月在南京發表，也還是沒有受到美國的重視。隨著美、蘇的對立和中國人民解放戰爭的順利進展，美國外交政策發生了根本轉變，對于日本賠償的態度由相當積極變為稍有動搖到消極抵觸，最后，為了把日本培植成美國在遠東反蘇反共的基地，就把其方針改變為扶植日本抵賴賠償。

標志著美國賠償政策的重大轉折點，是１９４７年１月美國陸軍部派出斯揣克到日本調查。其態度與鮑萊的主張大相徑庭。斯揣克在日本活動回國后不久，美國陸軍部于同年７月和以斯揣克為主席的海外顧問公司簽訂合同，派出專家十余人赴日調查，借口研究我國利用賠償物資的能力還經由中國，于同年１２月返回美國。又經３個月時間的整理，于１９４８年２月底，給陸軍部提交了“斯揣克報告”。該報告認為：（１）日本缺乏作戰所需的原料，制造軍械的設備多被消滅，日本發動戰爭的可能性已被消除。（２）日本不但失去了殖民地和占領地，而且本島也受重大損失，故恢復日本平時必需的經濟極為不易。（３）為維持日本平時生活水平，應允許其大量生產出口品。（４）除主要戰爭工業外，可在日本有效使用的生產設備都不應拆遷。（５）可供賠償的主要作戰工業和其它工業設備有：硝酸年產能力１０７０００公噸，人造橡膠９０００公噸，造船３８５０００公噸，鋁鎂軋延５００００公噸，鎂還原４８０公噸，以上設備以１９３９年日元計算，共值１．７２２６９億日元，加上主要作戰工業設備，總計１６．４８１５６億日元。

這個竭力袒護日本的報告極不合理，美國陸軍部仍不滿足，又于１９４８年３月派次長德萊柏帶領強斯頓等十余名工業家赴日調查，寫出了“強斯頓報告”，扶植日本的傾向更加露骨，擬議賠償的數量更加減少，并明目張膽地提出，賠償辦法由美國政府直接命令駐日盟軍總司令部執行，以前有關賠償的指令全部廢止。

美國的霸道行徑和扶植日本、損害受償國利益的蠻橫作法，引起了多數賠償歸還代表團的不滿。中國賠償歸還代表團吳半農以首席代表的身份向駐日記者發表談話，批評“斯揣克報告”和“強斯頓報告”嚴重違背波茨坦宣言規定的賠償原則，前者提出的意見已不能讓人接受，后者提出的意見更無任何根據，居然建議主要戰爭工業的飛機工廠和民營軍需工廠免充賠償，是明顯保留日本作戰力量，違反盟國政策，維護日本應戰爭之需而發展起來的重工業，與消除日本潛在戰爭力量的原則嚴重不符，由美國政府命令盟軍總司令部執行“強斯頓報告”，并取消以前有關指令，是不顧各盟國意見的片面行動。

“先期拆遷”開始后，中國裝載賠償物資的“海康號”輪于１９４８年１月１１日駛抵橫須賀。這是１１個盟國赴日裝載賠償物資的第一艘船。該船共裝貨４５３箱，１６１０公噸，同月１６日離開港口駛往上海。此后，海浙、永興等輪相繼赴日，自１９４８年１月起至１９４９年９月止，中國先后派船２２次，運回賠償設備１２５０４箱，計３５９１２．７６重噸，容積５７１７１．６０尺噸。

吳港“１１—５—５”海軍兵工廠的１５０００瓦６０周波發電廠一套和該廠２００噸碼頭式起重機一具，是中國分得的賠償物資中最大、最新、最完整、最切合需要的成套設備。這座發電廠原不在３０％的先期拆遷范圍之內，是中國代表團發現，向盟軍總司令部和其他盟國代表提出，經多方努力，才于１９４８年１２月１２日正式通知分配給我國的。得到通知后，中國代表團立即派了幾位電力專家前去拆遷，由于主持拆遷的那位專家不了解當時的形勢，沒有把拆遷當作一個政治問題，而是當作技術問題，詳細繪圖，延誤了時日。當這兩套設備尚在拆遷中，美國政府于１９４９年５月１３日指令盟軍總司令部，取消執行“先期拆遷”計劃，也就是停止了日本對各盟國的賠償。中國賠償歸還代表團雖經多次抗議，也未能奏效。這樣，據國民黨行政院賠償委員會估計，我國戰時損失不下６２０億美元，而分得的賠償物資僅２２５０余萬美元，如今又不允許拆遷吳港發電廠和起重機，賠償物資的價值就更少了。

歸還日本劫掠我國物資的問題，斗爭也很復雜和尖銳。各盟國被日本劫掠的物資有無多寡不同，中國被劫最多，菲律賓、印尼、緬甸、印度、越南次之，美、蘇、加拿大和新西蘭則無損失，因而在討論歸還政策時，爭論很大，直到１９４６年７月１８日，遠東委員會才決定了“劫物歸還政策”，即以后所謂的“舊案”。該案缺點很多，一是歸還物資只限于工業、運輸機器設備，黃金、其它貴金屬品、寶石、外國證券外國貨幣、外匯資產，文化用品，農產品和工業原料等四類；歸還船舶的打撈、修理、裝配等費用由日方墊付，但須在申請國賠償分配額內扣除，接收歸還船舶后的一切費用亦由申請國負擔；歸還的機件混入賠償物資內的，一經分配，就不作歸還案件處理。歸還船舶限于１９４６年１２月以前辦完，給的時間太少太緊。各有關國家認為此案必須加以補充和修正，因此，遠東委員會于同年１０月起開始討論，因意見分歧，爭執年余，只有一部分達成協議，１９４７年７月２９日，遠東委員會劫物歸還政策“新案”才獲得通過。新案與舊案有如下不同：（１）明確在日本領海內被劫沉船打撈修理費用由日本政府負擔；（２）原規定劫物一經分配作為賠償物資，受償國就不得申請歸還，我國就有９００余件被劫機器曾被劃入統一分配的賠償物資內，損失巨大，新案則規定劫物事前未經申請因而被劃作賠償物資，須在交付受償國后，劫物原主才不得申請歸還；（３）舊案對無主劫物的處理未作規定，新案則規定無主劫物及金銀珠寶可以變賣；（４）新案規定，申請國所交劫物所有權證件有疑問時，應根據法律、公道、常識的廣泛運用，加以判斷，這是舊案所沒有的；（５）新案規定，申請歸還劫物期限為新案交由駐日盟軍總司令部遵辦之日起８個月，舊案無此限期規定。新案顯然采納了中國代表團的不少意見，但日本海以外被劫沉船打撈費用由誰負擔，中國被劫金銀大都被改鑄條塊，變了外形，如何辨認，中國被劫文物未歸還者尚多，如何補償，偽滿和臺灣在日資產如何處理等問題，既未作出規定，遠東委員會也沒有對中國作出答復。

經過兩年多努力，到１９４９年９月底，中國得到的歸還被劫物資計有圖書、古物、貨幣、整廠設備、計件機器、車輛、船舶、工業原料、貴金屬、雜項等１０類，共約值１８１３２３５８美元。

第一，歸還銅鎳幣１１０８３公噸，估值５２４６３５６美元。

第二，歸還被劫的江蘇永利化學公司氬廠硝酸制造設備和廣東省營廣東造紙廠等兩個整廠的機器設備。

第三，歸還被劫的大部分屬于西北實業建設公司和華南鐵工廠的計件機器２５４５件又１套，約值２２０余萬美元。

第四，歸還被劫船舶１５艘，２萬余噸，約值２６０余萬美元。

第五，歸還被劫圖書１５８８７３冊，約值１８萬美元。

第六，歸還字畫、拓本、佛像、寺鐘、刺繡織品、家具、飾品、雜物等古物，１９４７年８月載回國２２９箱，翌年９月載回７７３件，同年１１月又載回最為珍貴的翡翠屏風八折、緙絲古畫５８軸、白玉壺一尊、翠玉花瓶一對等。此外，由盟軍總司令部交來日本歸還的周口店出土古化石等考古資料一批，但世界知名的“北京人”化石卻下落不明。

發生在近半個世紀前中國向日本要求賠償和歸還的活動，是中國百余年來首次以戰勝國的身份在國際間的一次重大活動。這次活動取得了一些成果，但由于美國強權政治、霸權主義的阻撓破壞，卻給這一活動蒙上了濃重的暗影。歷史，將永遠不會忘記這一點！

１９９４年６月３０日

（題圖為１９４５年９月９日中國戰區受降典禮在南京舉行，駐華日軍最高指揮官岡村寧次偕高級指揮官代表簽訂降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