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淺出的學術著作是可以一讀再讀的。浙江大學文學院徐亮教授的專著《意義闡釋》(敦煌文藝出版社1999年6月版)已經出版三年了,三年前我曾經為這本書激動過,近日重讀依然感受頗豐。
不斷地追求意義是人文學科的本質特性,文藝學更是這樣的學科。《意義闡釋》是一部探尋文學意義是如何生成的學術著作。我們都知道,所謂意義是某物或某一訊息、事件等對人的價值。因此,意義是發生在主體和客體之間的東西。文學的意義當然也是發生在審美的主體和審美的客體之間的。所以如果僅僅從文學的內部來探究文學的意義是片面的,也容易走向死胡同。他說過:“如果不把文學本身搞清楚,其他一切皆無從說起,更無從判斷。”〔1〕徐亮所說的文學本身,是指文學文本。確實,文學文本是文學之所以為文學的根本所在,但是文學又是與人的追求與社會生活的各種因素無法分開的,作者必然面臨著諸多困難和悖論,困難和悖論也蘊涵著挑戰和機遇。從我們的閱讀中可以感受到,這也是一種增長文藝學知識的有益探索。
范疇,依亞里士多德的看法,就是對客觀事物的不同方面進行分析歸類而得出的基本概念。文藝學,又稱為詩學,從亞里士多德的《詩學》開始已經有幾千年的歷史,自然形成了一整套范疇。作者不是去重新提出任何新范疇,而是努力質疑和探尋原有范疇,開掘出新的思想。比如,他列出了敘事學中的“事件”和“敘述”這兩個概念。他發現敘事學理論家熱奈特的全部敘事話語理論把事件當成了敘事文。他認為,其實小說是由敘述和事件兩部分組成的,兩者是可分離的。事件是客觀的自足的,是小說和其他敘事藝術的永恒本質,這一點超越一切時代和藝術發展階段,改變的只是敘事方式。在敘事方式上作家的創造性得以發揮。小說理論致力于研究的就是小說的敘述部分。作家的所謂創造,就是將自足的客觀的事件的可能性從掩蔽狀態下引導出來,加以實現。在這個過程中,作者始終處于對事件的觀看和審視的狀態,作者的所有作為(即引導可能性)都是對事件有所見的。
再比如,二十世紀敘事學理論的一大熱點是文學話語中的空白問題。現象學理論家茵伽登和接受美學理論家伊瑟爾的理論中都涉及過此問題。但是他們的理論更加側重空白的認定和作用方面。徐亮教授認為,在本體論上,空白是不可選擇的,因為敘述之所以叫做敘述,就是敘述出來一些東西,留下一些東西不敘述出來,也就是留下一些空白。但是在策略上空白又是可以選擇的,也就是敘述什么空缺什么,是依據敘述者的理解而定的。在此基礎上專著提出文學實踐中空白策略的幾種類型。他在對文學作品的細致分析中,解說了這幾種類型的空白是怎樣揮發出藝術魅力的。他列舉了托爾斯泰的《舞會之后》,“我”愛上了端莊美麗出身高貴的瓦蓮卡,出席了在她家舉行的舞會。這是一個極受尊敬的貴族之家,瓦蓮卡的父親莊重、瀟灑、彬彬有禮、極富教養,懂得善待客人,對妻女充滿情愛。舞會結束后“我”路過一個廣場,看見一個軍官正在對逃兵施行極殘忍的夾鞭刑。他毫無表情地任憑血肉模糊的受刑人在那兒哀求,不時毆打那些手下留情的施刑人,而此人正是瓦蓮卡的父親。一個人的前后表現為什么如此迥然有別?他的道德觀念究竟是怎樣的?這些問題完全超出了敘述人的理解力。敘述人強調說,瓦蓮卡的父親前后兩種表現都不是虛偽的、見不得人的。在施刑時他充滿自信,堅定有力,毫無羞恥感。因此,“他一定知道一件我所不知道的事”,盡管“我”對此感到顫栗和厭惡,但也許“他”是對的。這樣,這部小說就留下了一個巨大的解釋上的空白。徐亮教授對這個空白解釋說:“舞會和舞會之后是兩個同樣真實的世界,但它顯現的道德觀念是完全不同的。按前一世界的感受無法接受后一世界。需要找一座橋梁以把這兩個世界貫穿起來。但托爾斯泰沒能找到。這個故事就是要告訴讀者他沒能找到。這兩個世界中間有一塊空白,一段緘默,這塊空白和緘默就是作品主題之所在……”〔2〕這種類型的空白可以稱為敘述中的緘默。這是一種由不同的道德沖突引起的策略選擇。“作家面臨難以決斷的難題,他不想因此而影響或改變故事進程,因此采用了一種微妙的的態度:留下難題,保持緘默。”〔3〕
科學研究中常常出現山窮水盡,而在人文學科中,因為研究對象恰恰是人自身,山窮水盡更是常有的現象。怎么辦?轉換提問題的方向是一條出路。《意義闡釋》中充滿了這樣的研究智慧,并以這樣的智慧解決了作者所要攻克的問題。比如,作者發現,在文學理解中,成見無孔不入地在起作用,那么,保證成見的合理性和它的積極作用,就是一個重大課題。可恰巧在這里,我們面臨兩難處境:真正積極的成見應能具有與“事實本身”相適應的內在結構和運作程序,這樣方能從事實本身來理解事實,即文學作品,可事實是,當我們面對作品時已經有了事先的決定,有了成見,而由于其潛在性,我們事先并不知道它是否受流俗之見的影響,也并不知道它是否適合具體的理解對象。只要有所作為地去理解,就必須冒這樣的風險,即你的作為從它出發的地方開始就錯了。看來,邏輯通道沒有了,怎么辦?作者看到這個問題其實是個實踐問題,或者說,早已為閱讀實踐所克服,那就是拿已有成見去冒險。只有這樣才能同時意識到自己成見中不合理部分并從事實本身將成見清理出去。這個所謂的實踐就是閱讀理解活動。這樣,閱讀理解活動就不僅是實踐,而且加入到成見和理解正確性的論證鏈條之中,兩難處境用實踐解開了,我們在此看到了轉變看問題角度,從而轉換問題方向尋求新突破的魅力。本書的這個特點可以被認為是屬于作者的方法論的,其實不僅如此。愛因斯坦說過,從新的角度去看舊的問題,需要有創造性的想象力,而且往往標志著科學的真正進步。那么是否可以說,這正是本書創造性的一個表現呢?我始終以為,一部優秀的學術著作的魅力,不僅在它所告訴我們一些具有創新性的結論,而且在于它的研究思路所顯示的智慧,在于它所顯示出來的內在邏輯性,《意義闡釋》滿足了我這樣的閱讀期待。
《意義闡釋》的另一個最讓我珍愛的理由是作者注重開掘中國文學傳統中的材料,重新證實一些文學的基本理論,在證實過程中顯示出東西方文化的不約而同性,也顯示出文學感性的魅力。比如,作者發現,雖然“冰山”的思想是海明威提出來的,但故意省略以追求“冰山”效果最早可追溯到中國古代的《春秋左傳》。以魯僖公三十三年秦師偷襲鄭為例,作者仔細分析了空白的效果。他說,當我們今天讀《左傳》的時候,我們的驚訝遠勝于初讀海明威“冰山”小說時的感受。如此久遠的一個歷史遺跡與如此現代的敘事藝術遙相呼應,這令我們對“歷史”一詞生出全新的感受來。至于《左傳》中的“鄭伯克段于鄢”的微言大義,更是作者所列舉空白中的“語言的濃縮”的典型例證。在他飽含深情的描述中,中國歷史上的文學經典準確地詮釋著現代敘事理論。這個研究路數給了我們信心:中國的文學實踐早已蘊藏著可生發出現代文學理論的基因。文學理論來自對文學實踐的理論總結和抽象,既然我們有如此的文學資源,生發出具有現代意義的文學理論當是順乎情理的。在這些年學術界極力推崇西方文學理論而忽略本土文學經驗的傾向中,作者珍視我國自己文學傳統的學術風格是極值得贊賞的。
在本部著作的下篇“作品意義闡釋”中涵蓋了對許多文學作品的分析和理解。這些文字生機盎然、情辭并茂。在上篇“文學意義理論”的學理基礎上,收了若干篇文學評論,比如“驚人的偏執,驚人的真實”、“鄉土小說的魅力”、“漂泊和歸宿”、“悲壯筏子客”、“不散的云霧”等,這些文學評論能讓我們對許多作家和作品有更多的了解,生動地感受文學的力量。
《意義闡釋》全書的框架建立在文學本體的客觀性基礎之上。如前面我們所說到的,作者所立足的邏輯起點是“如果不把文學本身搞清楚,其他一切皆無從說起,更無從判斷”。 顯然他以為在文學內部能夠搞清楚文學問題。當他確立這個邏輯起點的時候,就給自己設置了一個難以逾越的障礙,那就是人的問題,包括創作主體和接受主體。誠然,他研究文學意義產生的各種因素,可意義是對于人而言的意義,因此凡是涉及到人的問題的時候,就有缺口露出來。比如,談論到敘述中空白之一種的緘默,他說:“這是一種由不同道德的沖突引起的策略選擇”,〔4〕“敘述包含了道德觀念”。〔5〕再比如,談到“解讀給予作品的”時,他說:“讀者對作品津津有味,一方面由于作品本身的真實性,這種真實性是由于藝術家對自己的藝術世界的切身體驗,一方面也出于他能夠體會到這一切。”〔6〕這些論述我們可以看出都涉及到人,都不得不聯系到對人的認識。可見藝術本體不能僅僅依賴自己獲得圓滿,這是作者在文學內部無力解決的。這是徐亮教授的困境,也是他的文學理論研究新的起點。
注釋:
〔1〕《意義闡釋·序言》,敦煌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
〔2〕〔3〕〔4〕〔5〕〔6〕 《意義闡釋》,敦煌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104~105、101、101、101、13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