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熒屏上常晃蕩著英明果斷、風流瀟灑、知識淵博、慈愛純情的辮子皇帝形象的時候,讀金性堯先生積數十年研究心血用隨筆手法記下清代文字獄的《土中錄》,無異服下一帖清醒劑。“前言”中說:“清以乾隆為盛世,高宗又自稱‘十全老人’,而文字之禍的繁榮與奇妙,也以乾隆朝為最顯。順治至雍正三朝,文字獄約為三十余起,乾隆一朝,卻達一百三十起以上,即是以一朝而抵三朝的數倍。”進入盛世而血腥的文網越織越密,讀史人不應一廂情愿地觀察和褒貶歷史。
清代是我國封建時代的最后一個王朝,也是最專制獨裁的王朝。唐宋以前的朝廷都設宰相,皇權和政府的治權有所分工和制約。明朝朱元璋開始不設宰相,內閣只是皇帝的智囊或秘書處,帶來的惡果是屢見宦官擅權。清循明制,且禁止后妃、外戚、宦官問政,一切政令直接出自皇帝。雍正七年(1729)始設軍機處,逐漸成為皇帝日常處理軍國要務的機要秘書處。乾隆帝曾向臣工多次否認朝廷設有宰相。皇帝還常用“寄信上諭”避開政府六部直接向地方發布命令,或者繞過尚書下令給侍郎;尚書、侍郎和地方的總督、三臺都可以避開同僚單獨向皇帝專折奏事。皇帝直接、分別控制中央和地方所有的高官,高官之間卻陷入互相掣肘和猜疑的境地,只能惟皇帝之命是從,不敢輕舉妄動。除上述尚書、侍郎、總督、三臺以外,中下級官吏都不得“專折言事”;在各地縣學的明倫堂里,都置有臥碑禁令:生員不得言事,不得立盟結社,不得刊刻文字,違者按律嚴懲。完全剝奪了官吏和士人的言論、結社、出版自由。
金先生在“前言”中又說:“順治至乾隆四朝的文字獄,一個共同的軸心是滿、漢的民族矛盾。”這同樣是無法避開的話題。
滿族約形成于十六至十七世紀之間,起先它沒有自己的文字。1599年即明萬歷二十七年,距清兵入關僅四十五年,努爾哈赤才命額爾德尼等在蒙古文的基礎上創立滿文。1644年清兵入關時,滿族人口僅占全中國總人口的百分之零點六。它的八旗軍由滿人、居住關外的漢人(漢軍旗人)、同滿人結盟的蒙古部落等組成,共約三十四萬七千人,滿人只占其中的百分之十六。滿清盛世的十八世紀中葉,滿族人口仍未達到總人口的百分之一〔1〕。而滿洲貴族們在統治全國的二百六十七年中,始終沒有放棄他們高踞各民族之上的特權。清末鄒容《革命軍》列舉清廷的高官中的滿漢比例為:大學士、尚書、侍郎滿漢并列;內閣學士滿六、漢四;侍讀學士滿蒙六、漢二;侍讀滿十二、漢二;中書滿蒙九十四、漢三十;六部的郎中、員外、主事,滿人約四百,漢人為一百六十二人。又如理藩院從尚書到司庫都是滿人;掌院學士、宗人府、都察院、通政司等衙門的高官都是滿人。地方督撫多為滿人;各省道府實缺多由六部以滿人居多的司員外放,保證了地方官員大多數是滿人。漢人高官必由進士、翰林;滿人則無論出身,均能資兼文武、位裁將相〔2〕。太平天國運動以后,漢人淮、湘軍的崛起和新軍的出現,那是清廷無可奈何之事,但仍受到滿族王公的節制和掣肘。光緒末年由蔭昌任陸軍大臣,軍權仍歸滿人。在“立憲”呼聲最高時,朝廷所定的資政院章程,只有皇族和貴族才能參加該院:宣統三年(1910)四月初十公布的新內閣成員名單,“其為總理大臣者,一老朽無能之奕劻。余如民政大臣為善耆,度支大臣為載澤,海軍大臣為載洵,農工商大臣為溥倫,組織不出皇族,海內輿論嘩然”。〔3〕
這樣一個為史學家錢穆稱之為“部族專制”的政權〔4〕,其首要任務當然是如何統治超過本民族人口近百倍的漢人和其他民族。他們殘酷鎮壓與籠絡安撫并舉,順治朝則武力先行。他們借口幫助明王朝剿滅李闖王而入山海關,一進北京,福臨便取代朱明天子而稱帝。初起還為崇禎帝后發喪,官吏王公一如其舊,官制服式暫依明制,漢人的反抗尚不顯著。順治二年(1645)清兵南下,在揚州遇到史可法的頑強抗擊,城破后制造了史稱“揚州十日”的大屠殺,死難人口僅焚尸簿記載的就達八十余萬,被擄、落井投河、閉門焚縊的無法計算。清兵渡江,南京的南明小朝廷投降。統兵的豫親王多鐸立即下達剃發令,強迫漢人男子一律按滿人樣式剃發以示降服,激起素稱柔懦的江南士民的強烈反抗。在已經接受了清朝地方官的江陰、嘉定兩個小縣城,士人和義民斬木揭竿,重舉義旗。明知以卵投石,江陰義軍死守孤城苦戰八十一天;嘉定失陷后義軍繼續頑強轉戰。清兵報以毒燎虐焰,兩城平民慘遭屠戮,玉石俱焚。江陰城殺絕封刀,“出榜安民”時全城只剩下躲在寺觀塔上等處的大小活口五十三人;嘉定“自西關至葛隆鎮,浮尸滿河,舟行無下篙處,白骨浮于水面,岔起數分”〔5〕。《土中錄》所載順治朝的文字獄,倒是“一個不殺”,這是由于滿人權貴對漢文化知之不多,或者還騰不出手來對付文人,決不是這位開國皇帝對讀書人格外仁慈。
順治短命。康熙二年(1663)便發生殺人最多的湖州莊廷鑨明史案,凌遲及戮尸十八人,斬首及絞刑七十余人,充軍為奴數百人。罪名只因“其涉及清室,并無訕謗語,偶見建夷及夷氛、夷寇等字,不意竟觸震怒,釀成慘獄”〔6〕。但它尚不屬“盛世”文網,其政治背景是:一為康熙沖齡登基,輔國大臣鰲拜等惟恐天下不穩,殺人立威。二是江南素為清廷心腹之患,繼上述揚州、江陰、嘉定屠城之后,又有松江、太湖陳子龍、夏允彝等的抗清起義;順治康熙之交,鄭成功聯合張煌言從長江口進軍,圍攻南京,占蘇皖四府、三州、二十四縣。義舉雖失敗了,但一時影從如云,江南震動。康熙元年,曾向鄭成功獻策的湖州士人魏耕、錢纘曾、潘龍基在杭州被凌遲處死。不足一年又有人首告湖州發生明史案,豈不使滿族權貴心驚肉跳。
康熙親政是康乾盛世的開始。康熙仍致力于軍事上的削三藩、平準葛爾(乾隆時方平定)、征討臺灣等,后期的諸子爭嫡也很使他煩心,文網還不太密。《土中錄》所舉,被斬首的沈天甫等實為訛詐,二眉道人朱方旦是迷信騙人。真正屬文字獄的是康熙五十年(1711)編修戴名世的舊作《南山集》語多狂悖案,牽連上百人。但最后欽定僅殺戴名世一人,與此案有關的已故方孝標戮尸,故金先生說“圣祖的性格較為寬厚大度”。
金先生對雍正朝的文字獄有中肯的概括:“世宗雍正雄鷙猜忌,即位前后,心力全用于骨肉相殘上,著名的曾靜、張熙案,即直接關系宮廷之變,并且做了一件自以為高明的蠢事,頒布了《大義覺迷錄》”;“其次為嚴懲朋黨,如汪景祺、錢名世、謝濟世、查嗣庭諸案,而他之痛惡朋黨,恐也與骨肉傾軋時,雙方互結黨援這一內幕上得到連鎖性的教訓”。
康熙朝開始,從皇帝到王公貴胄,都對漢文化發生莫大興趣,乾隆帝尤甚。他們讀儒家經典,認漢儒為帝師。金先生的說法是“滿洲貴族在政治上征服了漢人,漢文化卻征服了他(乾隆)”。但他也覺察到,滿清皇帝接受漢文化,目的是為其所用。乾隆發現“漢文化原來還有這么多的奧妙,反過來便利用儒家的尊君畏天、三綱五常等學說。經過發酵,作為文化立威的利器,實際上是用了倒打手法。他對漢族的讀書人雖然籠絡利用,卻有成見,就像他看不起明代的士人一樣”。例如,外史記載乾隆曾當面叱責協辦大學士紀昀“朕以汝文學尚優,故使領四庫書,實不過以倡優蓄之,汝何敢妄談國事!”〔7〕詩人沈德潛晚年為乾隆翰墨侍從,官至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晉尚書銜、太子太傅,食正一品俸。死后發現沈有不敬處,立即追奪階銜謚典,拆毀所賜祭葬碑文。存歿榮辱,儼如天壤。
《土中錄》指出乾隆朝的文字獄與前三朝相比有兩大特點,一為落網罹禍的流品復雜,醫卜星相,地痞訟棍,鄉愚冬烘,商販工匠,三教九流,無所不有;二是死的瘋人特多。前三朝尚無瘋人因文字獄而被殺的,乾隆則不管是否真瘋,一入文網非處死即充軍,家屬連坐。如介休王肇基進詩聯“要求皇上用我”,朱批已肯定“竟是瘋子而已”,但又發上諭“將該犯立斃杖下,俾愚眾知所炯戒”。又如公認的瘋子丁文彬冒認老衍圣公婿,南平劉朝干、泰和李雍和等情詞悖逆等,都被凌遲處死。可稱“史無前例”。
乾隆自詡有平苗和天山南北、三征臺灣、定回亂和服緬甸、安南(越南)、廓爾克(尼泊爾)等十大武功;又有六次南巡,開拓疆域,功勞赫赫。乾隆中前期,全國統一,民族大家庭基礎逐漸形成,政局穩定,經濟(主要是農業和手工業)繁榮,確屬盛世的鼎盛期。然而在用兵、南巡等方面也勞民傷財,糜費無數。乾隆十四年和二十二年(1749、1757)有人設法諫阻南巡。結果是,借名和偽抄京報的首犯撫州千總盧魯生凌遲,夏邑的卸任布政使彭家屏斬監候,諸生段緒昌“從寬”斬決。
乾隆另一大功勞是倡修《四庫全書》,耗時十載,收書三千五百零三種。這是古今學術界稱道不絕的好事。而《土中錄》指出它的深層含義:引讀書人“入彀固是其目的之一,但更重要的則為藉此展開禁書運動,使漢族士子盡為寒蟬喑馬”。據清湖州姚覲元和近人冀縣孫殿起《清代禁毀書目》、《清代禁書知見錄》統計,所禁書籍全毀二千四百五十三種,抽毀四百零二種,挖改的無從統計。書中有夷、狄、胡、虜等字眼,以及“犬羊”之類的影射詞都要挖改。“詞涉乖謬”、“語有偏駁”、“俱有違礙誣妄語”便遭禁毀,《說岳全傳》也成了禁書。金先生引孫殿起《知見錄》評說此事:“每嘆我國古籍,自秦政焚書后,實以此次查禁為書籍空前浩劫。”并直斥其為“專制淫威”。查禁與編修《四庫全書》同步開始,前后二十四次,起先尚說“及時采集,匯送京師”;“忌諱字面,并無妨礙”。兩年以后便疾言厲色地責令各地“正當及此一番查辦,盡行銷毀”。直到《四庫全書》書成后的乾隆五十三年(1788),仍在嚴諭查禁。
禁書階段的文網更為嚴酷。帝制時代皇帝名字必須避諱,清律誰犯諱就觸犯“十惡不赦”中的“大不敬”而處死。有人告發江西舉人王錫侯編刻的《字貫》,河南祥符裱背鋪主劉峨、腳夫李伯行的印本列出數代皇帝名字用字,目的本在提醒人們尤其是應考舉子不要觸諱得罪。不料自己先遭殃:王錫侯斬決,三子四孫斬監候,江西巡撫海成失察斬監候,劉峨斬立決,李伯行是盲人,斬監候。因“訕謗”得罪的更不勝枚舉,較慘酷的如東臺已故舉人徐述夔“詩見悖逆”,他及刻印詩集的已故兒子戮尸,江寧布政使陶易、幕吏陸琰“消弭徐案逆跡”斬監候,黃梅監生石卓槐“有心訕謗”凌遲,已故舉人臨湘沈大綬生前自刻壽辭“編造悖逆詩詞”滿門抄斬,子孫兄弟侄等十四人殺頭;明遺民戴移孝的詩和詩集查獲后定為逆書,移孝、昆父子戮尸,曾孫世道斬首,并且查遍天下十三省,追索有關的人和殘書殘版,牽連極廣。真是血淚斑斑,慘不忍睹。
綜讀《土中錄》,感慨萬千,不能不引起沉重的思索。
書中所列舉的案例,只有順治朝的函可和雍正朝的曾靜、張熙是有聯絡武裝力量圖謀推翻滿清的行動的。然而,函可充軍沈陽,尚能寄身僧寺,善終于“戍所”;曾、張二人被雍正釋放,乾隆時方處死。絕大多數文字獄都是深文周納制造的冤案,一言空泛的“悖逆”、“誣妄”、“荒謬”就判定滿門抄斬,凌遲殘殺,令人發指。
這些文字獄的最后定案,幾乎都有朱批上諭,而且同樣的案情,全憑皇帝心血來潮,或滿門誅殺,或無罪釋放,漫無定規,《土中錄》多舉類比。這是可怕的歷史事實。其一,文字獄確實出自皇帝圣裁,好心的歌功頌德派也無法將罪責推給臣下。而皇帝如此殘忍,并非個人性格因素決定,卻是由于他居于部族專制的頂端,以天朝大國自居;獨尊儒術,拒絕外國的“奇技淫巧”,聽不得半點異己言論,嚴密防范對部族專制不滿的只字片言。其二,既是專制君王的最高旨意,官僚們必然聞風而動,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只要找到些可疑的白紙黑字,便可以捕風捉影地羅織罪名,邀功也避禍,用平民的鮮血染紅自己的頂珠。同時也為宵小劣行之徒,提供了攻訐陷害別人、夤緣進階的隙縫。于是士人惟恐天降巨禍,又互相猜忌,惶惶不可終日。這正是專制帝王鉗制讀書人如川之口的既定策略。其后果是萬馬齊喑,拒絕一切進步的思想和改革,自然為世界發展潮流所淘汰。
金先生又說:“文字獄至清代而到達頂峰,乾隆朝是頂峰中的頂峰,可是收場也在乾隆朝。”意味深長的是乾隆退位不過四十五年,就發生了近代中國人都引為奇恥大辱的鴉片戰爭,煌煌天朝,竟輕易地被“腿不會打彎”的洋鬼子的大炮轟垮了大門,國勢陷入長達百年的低谷。這是綜合國力的崩塌,文字獄僅是因素之一。然而,讀史人在徜徉于汗牛充棟、為帝王歌功頌德的官修史時,多留心一下盛世中的負面陰影,也許能讓我們和我們的后代少重復些歷史上出現過的慘痛教訓。
辛亥革命已把幾千年的帝王專制踩到腳底下,比載湉、溥儀高明得多的民國大總統袁世凱一旦想圓皇帝夢,就遭到全國人民的唾棄。又將近一個世紀了,為什么在人民民主建設穩步推進的今天,總有人對已不存在的“真命天子”和“英明圣主”頂禮膜拜?這不值得人們警惕和深思嗎?
注釋:
〔1〕以上數據采自《歷史檔案》1983年十卷二期安雙成的《順康雍三朝八旗丁額淺析》,韓書瑞、羅斯基的《十八世紀中國社會》。
〔2〕鄒容的《革命軍》常被認為是鼓吹民族革命的宣傳品而不被學術界重視,但曾為史學家錢穆作為史料引用。
〔3〕引自漢史氏《清朝興亡史》\"內閣任用皇族\"。
〔4〕見錢穆《中國歷代政治得失》\"清代部族政權\"。
〔5〕引自《清代野史叢書·入關暴政》之一、二、三。
〔6〕《土中錄》引《四部叢刊·明史鈔略》張元濟跋。
〔7〕引白天嘏《清朝外史》乾隆朝\"視臣如奴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