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薦出版《宋云彬日記》(下稱《宋記》),是我覺得它對于今后治中國當代史——無論是研究政治、經濟、文學、藝術,甚至是物價史、再甚至是小至酒價史的人都是一部繞不過去的書。山西人民出版社今年正式出版該書,名為《紅塵冷眼》。
胡適序董康《書舶庸譚》曰:“日記屬于傳記文學,最重在能描寫作者的性情人格,故日記愈詳細瑣屑,愈有史料的價值。”《宋記》堪屬瑣屑,事大至為何毛澤東選票會少了一票,事小至買幾個酒杯價幾何,皆記。然宋云彬官曾至副省級,又驟成“右派”,其間之巨大落差,可使這位熟讀經史的人感慨良多。宋云彬曾任過建國后浙江省歷史學會第一任會長,后來又校注過《后漢書》,我們多少可以從《宋記》中看到一些史家眼光。《宋記》的價值首先在于它的真實。宋云彬喜歡直抒胸臆,所謂嘻笑怒罵,皆成文章。這是一部可以見到真性情的文字,甚至字里行間還可以感覺到他身上的一點“名士派頭”。1957年之前,他基本不用曲筆。他三十年來的日記基本不說假話,無諂媚之語。實在說真話又不行時,那就只能不記日記,如打成右派后的一段時間他就不記。但從他在杭州罷官后一連數日敢于赤腳走到河坊街的記事,完全可以感知他當年內心的痛苦和憤怒(雖然他在日記中巧妙地記為因為患腳氣而赤腳,但這也似乎是為了應付當時的檢查作一借口)。宋云彬不是完人,也有不少缺點,日記中也有不少錯話,但他記下了在“文革”開始時,為了保全自己,竟然一連貼了自己的老朋友、老同事、海寧同鄉、版本學家陳乃乾十幾張大字報的事。惟獨這種“血淋淋”的真實,方使我們感到這種真實的力量。那是一個使人瘋狂的年代!這樣的日記方配為正史作注腳。
封建社會的正史多是“為尊者諱”,因此要弄清歷史的真相,不妨多讀些日記。
一
第一,日記可糾正史之誤。
1900年庚子之戰,從大沽守將羅榮光和直隸總督裕祿的奏折,直至清廷的宣戰詔書皆稱八國聯軍首先開炮,而八國聯軍則稱清軍首先開炮。我國史書向持“聯軍先開炮”說。但根據當時中外報紙的報道(有部分外國記者親臨觀戰),及俄國《新邊疆報》記者德米特里·揚契維斯基的戰地日記的記載〔1〕,可以確知系清軍首先開炮,只不過試射和第一群炮彈均為遠彈。當時聯軍軍艦已侵入中國內河,清軍首先開炮并無不當,何況裕、羅早已接到了要求他們切實阻擊的“嚴旨”。清廷當時稱對方先開炮,主要是為了喚起內外輿論的同情,而羅、裕則是出于某種個人的考慮。
又如,雍正御修的《圣祖實錄》記載康熙的形象為:“上天表奇偉,神采煥發,雙瞳日懸,隆準岳立,耳大聲洪,徇齊天縱。”〔2〕但這段話到了《清史稿》里竟變成了“岳立聲宏”〔3〕,由“高鼻子”成了“高個子”。其實,康熙身材僅中等,而且還是麻子。1692年來華的俄國使臣伊茲勃蘭特·伊臺斯(荷蘭人)的日記明確記載康熙“中等身材”,“臉上有麻點”,但也記載了康熙“鼻子隆起,略歪”〔4〕,此條與《實錄》同。如果我們再考證與這位荷蘭人同時都在中國的兩位法國耶穌會士的報告〔5〕,那么我們完全可以肯定伊茲勃蘭特·伊臺斯日記記載的正確性。至于康熙身高,再考之于今北京故宮保存的康熙衣袍,可以確定決不會超過一米七。
第二,日記可補史籍之不載。
如《曾國藩日記》載清軍攻下南京,“熊登武挖出洪秀全之尸,扛來一驗,胡須微白可數,頭禿無發”〔6〕,可見洪秀全五十歲死時,已非常衰老,或者洪原本就是禿頂。此種記載惟曾氏可記,因為洪秀全久居深宮,頭又戴帕,即使天國將士亦很難知道他們的天王是否有頭發。
又如,《圣祖實錄》多記“上行圍,射殪一虎”或數虎,但皇帝仆從甚眾,實不知康熙是否能親自射死老虎?讀《張誠日記》方知康熙至少用火槍親自射死過三只老虎,并且有詳細的描寫。而且康熙射箭亦極準,還能左右開弓,騎術過人〔7〕。張誠為法國耶穌會士,又是數學家,隨侍康熙多年,但其記載并不示之于清廷,受眾僅是法國或后來譯傳的歐洲人,因此就較為客觀準確。再如,康熙至古北口閱兵,張誠就認為“像這樣八百人一營的步兵(按:配備有五六十門小炮),肯定抵擋不住我們的一百人組成的騎兵中隊(按:指法國軍隊)的沖擊”。〔8〕這樣的記載肯定要為清廷所不高興。明清兩代有不少西人來華日記存世,這實在是我們以往較少進入的一個史料庫。
第三,讀日記可見出歷史人物的習慣。
如讀《林則徐日記》則可見他常記“見客數起”,不記見誰,談何事。而《曾國藩日記》記見客亦多不記見誰,議何事,然是“坐見”還是“立見”卻一定記得很清楚,豈非咄咄怪事。而王文韶亦官至大學士、軍機大臣,官與曾國藩平,所記日記則清清楚楚記錄某人來〔9〕。其實,記日記多由個人習慣使然,以文網森嚴來解釋林、曾未必確。而讀《鄭振鐸日記》則知其雖為文學家和著名版本學家,亦好“雀戰”,且屢屢于日記中發誓戒賭,然又再作馮婦。由此亦可知為何今日麻將打遍了全中國,而且還走向了世界!青年郁達夫逛錢塘江畔花牌樓和杭州拱宸橋,便在日記中記載了這兩地的妓寨和妓院。讀《郁達夫日記》尤知其對男女事格外留意。
第四,讀古人日記方可走入古人之內心世界。
前些年筆者曾撰文萬言批評謝晉的電影《鴉片戰爭》,有一條便是說他的創作未能進入歷史人物的內心世界。其實不僅是文學,歷史研究亦有一個進入歷史人物內心世界的問題。史學并非僅僅是研究歷史事件,因為歷史事件都是由歷史人物去進行的,所以歷史心理學的研究亦非常重要。如未正確把握歷史人物的心理,雖遇真史料亦可導出錯誤結論。試以《林則徐日記》〔10〕為例。林則徐與琦善之關系早有蔣廷黻〔11〕和茅海建〔12〕說得很清楚了,但考《林則徐日記》還可知林、琦關系很好。道光十八年十一月初四,林則徐奉詔入京,行至定州地面。琦善雖在京,卻專遣才官趙永年往定州迎接林則徐。越二日,林則徐已過保定(琦善節署駐地)抵安肅縣,“靜安(琦善字)節相京旋到此,啟請圣安后,談至夜分而別。是日未刻冬至”(“談至夜分”事小,然請注意林則徐很清楚地記錄了這一天是冬至,而查證歷書這一天也確為冬至〔13〕。這個冬至對下文考證林則徐對龔自珍說謊很有意義)。
龔自珍乃鴉片戰爭之際我國偉大的思想家,而魏源則受林則徐之托著《海國圖志》(林將自己主持譯著的重要世界地理文獻《四洲志》交給了魏),此三人亦為“宣南詩社”詩友,前年香港回歸,便有人大談林、龔、魏之友誼。林則徐入京奉旨禁煙,龔自珍在京有“十大建議”贈他,這便是著名的《送欽差大臣侯官林公序》〔14〕。林則徐給龔的回信〔15〕說自己在京時太忙,是在“出都后”才看見他的“鴻文”,雖對其“鴻文”大加夸獎,卻對龔想隨同南下禁煙的意圖婉言拒絕。考林之日記,可知林則徐此信說了一個謊。林的這一封信落款日期為“戊戌冬至后十日”,這一天為道光十八年十一月十六日,可《林則徐日記》記載林在該日還在京覲見了道光,去軍機處領欽差大臣關防,“飯后出城拜客”(但可以肯定拜的不是龔自珍,否則便不必寫那封信了)。日記記載是自是日七天后的十一月二十三日林才離京。林則徐此次在京共住了十三日,幾乎天天都有出城拜客的記錄。龔自珍時任禮部主事,一定很早就知道了林入京陛見的事,他給林的“十條建議”便是證明。龔既想隨林赴廣州禁煙,他便會把此信盡快交到林的手中,并且會密切注意林的離京時間。林則徐作為欽差大臣離京決不可能是靜悄悄的。林則徐這一天的日記是這樣的:“二十三日,辛酉。晴。天未明,誠述堂來晤談,以后賓客絡繹,曾梅臣、家范亭俱留共飯。午刻開用欽差大臣關防,焚香九拜,發傳牌,遂起程。由正陽門出彰儀門,韓三橋、沈聽篁、金亞伯、汪孟慈、黃榘卿、戴云帆、曾葆初、陳(世馨)皆送于普濟堂,敘談片刻而別。至長新店,已上燈矣。”龔自珍雖官僅六品,但作為好友是完全可以來送行的,然他卻未來送行,這足以引起我們思考某種問題。
林則徐回信上最大的一處破綻是自己既言未讀龔信,卻能于事前囑本家林皗瞻(即戶部主事林揚祖)來向龔自珍解釋一切(“而事勢有難言者”),“想蒙清聽”,這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這封信很可能是事隔很久才復的,而日期又是隨便寫的,林則徐顯然已記不清“冬至后十日”自己并不在路上,而是仍在北京。英雄欺人,本歷史常事。然百年有隱,終究一發。
這里我們可以明顯看出:林則徐并不想讓龔自珍去廣州。林則徐一方面是民族英雄,另一方面又是深受道光皇帝眷寵而又老謀深算的封建大吏。林則徐深知封建社會的游戲規則,而龔自珍性格剛烈,往往容易出格,林如何會喜歡龔這樣的人當屬下呢?龔、魏有一好友張維屏,道出了龔、魏既不為朝廷,也不為林則徐所用的秘密,其曰:“魏默深、龔定庵皆奇才,然使得位使權,其剛愎自任亦宋代王安石也。”〔16〕張早中進士,然又能早早辭官,其深知官場黑暗,故能出此言。
我們再以《林則徐日記》來檢索林、魏之關系。林則徐發配新疆后常和內地通書信,并非不知魏源之下落,如道光二十四年八月十五日他在伊犁,從京報上看到了禮部會試放榜魏源榜上有名的消息,還賦詩《致雪逸五兄弟》,夸獎魏源“鏌之不終埋”。因為這一年魏源已經五十一歲了(一般通過會試的貢士都能順利通過殿試,但魏源因會試試卷潦草被罰停殿試一年,于次年補行殿試后才成為進士,署東臺縣令)。其實,魏源的《海國圖志》(五十卷本)已經在二年前就寫成刊行。道光二十七年《海國圖志》六十卷本又刊行。咸豐三年(1852)《海國圖志》一百卷本再次刊行。可自道光二十五年后林、魏之間似乎已失去了直接的聯系,林則徐的日記和書信中居然沒有一次問及他所托的《海國圖志》,甚至再也沒有提到過魏源。道光二十五年年底,林則徐又署陜甘總督,此后接著又任陜西巡撫、云貴總督,此皆封疆大吏之職,正是用得著《海國圖志》,甚至是用得著魏源的時候,可兩人的友誼又杳無蹤影了(可資反比的是遠在伊犁卻有蹤跡可尋,但須記著那是仕途不順時)。以致魏源的研究家們只好連林則徐的兒子赴京經過揚州去魏源家住了一夜,也算做了林、魏友誼的證據,若借用一句元曲真是“好不可憐也么哥!”
讀《林則徐日記》使我們可以看見一個真正的林則徐。讓我們再回到林則徐道光十八年十一月的北京日記。該月十八日,林則徐記:“計自到京后召見凡八次,皆上氈墊。”一般臣工入宮奏對,皆跪于地。而林則徐以道光命內侍上氈墊給他跪(因當時正值嚴寒),感到恩寵,特記之。林則徐八次陛見還享受到了道光的其他一些籠絡手段。如十三日,他第三次被召見,記:“蒙垂詢能騎馬否,旋奉恩旨在紫禁城內騎馬,外僚得此,尤異數也。”次日,他第四次被召見,“寅刻騎馬進內,遞摺謝恩,第五起召見(按:指當日被排在第五起召見),蒙諭云:‘你不慣乘馬,可坐椅子轎。’謹叩頭謝恩。”此后,自十五日至十八日四次召見,皆“肩輿入內”。清代百官上朝,都必須于大清門外(位置相當于今毛主席紀念堂)下馬落轎,步行入內。穿過大清門、天安門和午門進入大內,其距離達一公里。而早朝在寅刻,即現在的早上三至五時,在這樣的黑暗中,冒著北京的嚴寒,步行如此遠的距離,其滋味自然不好受。因此,有清一代,官吏皆視“賞紫禁城騎馬”、“賞紫禁城內乘二人肩輿”,為莫大之榮耀。讀這些記載我們可以深知林則徐對道光的感恩戴德。史書記載事件,可日記可以記載心靈感受。
第五,讀古人日記可知百姓之心態。
面對一個重大事件,百姓如何想,常常事關重大。如1900年之“庚子事變”,雖有義和團之“扶清滅洋”,攻打使館,但是否全體百姓都熱血沸騰,皆愿保家衛國?為何攻入北京城的首批八國聯軍還不足萬人,就可以迅速完全地控制住這座數百萬人口的中國首都?陳恒慶“時服官京師”,住北京西四牌樓迤東,曾記載:“予在北城見各戶皆插白旗,上寫‘順民’二字。殆仿闖賊入京城之故事。嗣北城為日本分區,傳諭各戶撤去‘順民’二字,涂一紅日于旗心。”〔17〕而《綜論拳匪滋事庸臣誤國西兵入京事》記:“城內日人所占領之界各店鋪,每家門首均懸掛‘大日本順民’等旗號。他國所占領之界內,甚為荒涼,亦無懸旗等事。所遇華人,均手提一旗,上書‘日順民’等字樣。嗚呼,慘矣!痛矣!”〔18〕至于德國占領區內,店鋪紛紛易名為“德發”、“德昌”、“德興”、“德法長”者,亦并不為奇。民心何以如此?有一部《王大點庚子日記》最能說明問題。此本日記主人王大點是當時北京五城公所的一名吃皇糧的衙役,其職責相當于今日之警察。當義和團在北京實行“紅色恐怖”,大殺教民和白蓮教時,其終日之樂事是看別人或是熟人被殺頭,看義和團殺義和團,看甘軍與練勇局互殺,看兵部尚書徐用儀等三大吏被砍頭。真是看得好不逍遙,悠哉游哉。誰被殺死了,他便“瞧看尸身多時”。如六月十六日,他記:“至平西時,瞧看黃家店團上(指義和團拳壇),由北宮園地方拿獲抬杠吳五奉教。又擒得金臺書院地方居住之剃頭龐九,亦天主教。伊妻被獲,取保釋放。不大時,焚表不起,在壇根恭設香案、鞭炮、錢糧等儀,將吳五捆綁,赤身誅之(于)祭壇。我在壇坡看的真切。回(頭)又將剃頭龐九攙出,仍在彼處亂刀砍斃。我并無瞧彼亂砍(按:原文如此)。”這種日記正配給魯迅的“中國最多的就是歷史的看客”作注腳。
北京城破,他居然又趁火打劫,二十二日,他記:“聞五道廟寶全被劫,我至其處,人紛擁擠,搶掠衣物,得皮衣二件,持家。少頃,將彼后院坑埋放瓷錫器。同院鄰趙家、韓家、北迤范家,推一小車,彼此逃命出城。出口外,不料與眾失散。我又至寶全,復(得)舊皮衣二件。行西草廠胡同,至順治門大街,見沿途逃荒男女,紛紛不顧東西,信息太緊。”“又遇范三推小車,家眷亦與韓、趙沖散。風聞西便門關閉。同范三等推車上教場口南關中館暫停。遙望順治門大街路東長裕開門,亦被劫,我進內抱現錢數十吊,放在伊小車上;又進內,得東西若干。見路西富興,進內,復得東西若干。與范三等分手,我在路東棺材鋪暫躲,拾掇好了包袱,復回家。椿萱到沙土園,與眾沖散,即回。后馮三來家打聽,言他家已然出城,白云觀候等,并連趙家、韓家一處回來探望,復回。”“午后,同韓寶璋、張三、小朱上教場三條范五家,拿車上放的被物。先我由當鋪得的錢有八千零,韓寶璋抓詐錢若干。并有張三、小朱幫同持之。行南柳巷,聞興成被劫,見十間房復豫亦搶凈。沿途各鋪,搶掠肆行。回,平西時。晚,各處當鋪全行被搶,從此日見艱難,米面無處購買,各糧店、面鋪、碓房全然搶凈。以后有賣面之處:源盛、聚泰、大順、東鴻泰、金聚山、富聚等處各糧店賣面,三更以后出賣,有鋪、鄰佑多人。四更就無。由此憂慮畏害怕俱膽驚,未得,膽敢舉筆書記。”〔19〕
八國聯軍在搶劫,這日記里的中國人也在搶劫,堪稱九國聯軍。王大點日記語多不通,可見文化不高,可他經過書鋪,竟然也劫書數十本,甚至連木板也搶。此后多日又大看洋兵殺義和團,殺搶劫者。又看得快活!九月二十二日,他記到:“走鷂兒胡同口遇兩個大頭布洋人(按:指印度兵)找妓館。我帶上四神廟路西土娼下處,二人同嫖一妓,各用一洋元與之。哄他多時,又給我花生食。后由牛血胡同回行萬佛寺灣,又遇德國洋兵三人,意往娼處。我據帶同豬毛胡同路東妓館,有二洋兵各嫖一妓,亦以一元與之。”
平心而論,與漢奸比較,王大點還不算最壞。他的自私貪財在舊中國司空見慣,但他的麻木卻是驚人的。不僅為入侵者嫖妓引路,還食人花生,如此之國民豈知有國?這便是大清國當時國民的精神狀態。義和團的氣焰萬丈在“刀槍不入”的神話破產之后便蕩然無存,而從梁啟超、孫中山直至魯迅的中國兩代思想者都無不以國人不知有國為憤!考察庚子戰爭,只知義和團之豪言壯語,而不知王大點日記,就無法理解北京一百年前的“順民”旗。
第六,讀一位思想家的日記可以提高自己的史識。
當今最優秀的一部日記乃《顧準日記》。這部日記在中國思想界引起的震動已毋庸贅言,可以引起我們一系列嚴峻的思考〔20〕。僅舉一例,《顧準日記》記錄了自己這樣的學者在1959年的“大饑餓”里也要偷蘿卜花生吃,“偷其實普遍之至”。他的日記還有一種照相式的精確:“撿糞,簡直是等人家拉,也要強占毛廁,心里是膩煩的。不是死蚯蚓,是蛔蟲。”在商城農場,看稻田所澆糞水中有死蟲,以為是死蚯蚓,撿糞才知,那是蛔蟲。“蛔蟲甚多,有一堆糞便,糞極少間,蛔蟲倒有七八條。”〔21〕這樣的“大特寫”記錄令人震撼:極度的饑餓已經使人連正常的大便都拉不出來了!中華民族經歷了一個什么樣的年代?可惜這種可以使史識提高的日記并不多見。
二
清末之張蔭桓以為西漢的蘇武、張騫均有出使日記,不過“史佚之耳”,今人可考中國日記最早者為唐憲宗時李翶的《來南錄》(元和四年,808年)〔22〕,已為學界共識。這樣中國有據可查的日記已有一千二百年的歷史。天下的日記大約可分為六類:
其一,如魯迅言,“是寫給自己看的”,“這是日記的正宗嫡派”。
其二,自然是寫給別人看的,如李慈銘的《越縵堂日記》,那是“以日記為著述的”〔23〕。這樣的日記魯迅、郁達夫都寫過。
其三,是開始寫給自己看,又準備死后留給別人看的,如我們現今看見的《周作人日記》手稿影印本,那上面記著周作人曾作過三次校改(1949年以后一次)。周作人曾為漢奸,晚年并不知自己的日記還有可能問世,然他卻對自己的日記如此重視,足見日記之重要。
其四,完全偽造的日記,如所謂《希特勒日記》。
其五,即所謂真假摻半者,如周作人《戊戌日記》。
其六,在某種特定的年代(如“文革”),為了應付突如其來的檢查,不得不寫一些“違心的”日記來保護自己,如顧準的《息縣日記》〔24〕。這樣的日記不應視為“偽日記”(如沙葉新言〔25〕),或是生了“猩紅熱”(如林賢治言〔26〕),而應視為穿了“迷彩服”(如陳敏之言〔27〕)。即使真有一部分屬于“猩紅熱”(這也不足為奇,戰士生存于世上,他就也有生病的可能),但那“迷彩服”里的軀體依然是戰士的軀體。“迷彩服”是為了戰斗而穿的。
日記如此復雜,那我們讀日記時實在還應注意一些情況。
三
第一,讀日記應先了解當時的歷史情況,切忌枉自穿鑿。馬積高序《湘綺樓日記》說:王闿運并不是堅決反對變法的人,“變法失敗后的第三年(光緒二十六年)夏歷正月,湘綺(即王闿運)還在杭州與梁啟超會晤,討論時事,也可作為一種佐證”。此處馬注:“據《湘綺樓日記》光緒二十六年正月十二日日記。”〔28〕世人皆知梁啟超戊戌后即遭通緝亡命海外,民國始歸。考梁啟超《新大陸游記》可確知梁啟超此時在美國夏威夷〔29〕。再考《湘綺樓日記》,王闿運記是日:“梁新學來,言公法,蓋欲探我宗旨,答以不忘名利者必非豪杰,尚不屑教以思不出位也。”〔30〕此梁氏不過杭州一儒生,“新學”不過是其名字,與梁啟超并不相干。其實,王闿運在前數日(正月四日)的日記中還在大罵康、梁,他如何又會突然與梁“會晤”呢?
讀今人日記也有這樣的問題。眼下這部《宋云彬日記》,常記到一個王若水,但此人決不會是那個寫《為人道主義辯護》的王若水,因為《宋記》中的王若水在“反右”后期便自殺了。
又讀周作人《戊戌日記》,可常見其單獨使用一“去”字,或言“兄去”、“偕兄去”,而不言去何處。這一年周作人才十三歲,在杭州。我們讀他的《魯迅小說里的人物》一文便可豁然開朗:“那時祖父介孚公因科場案系杭州府獄……日記上遇著去看祖父的時候,便簡單的寫一個‘去’字。”周作人小小年紀便知避諱,真是早慧。
第二,可找相關的書來對勘,以求互有發明。魯迅的日記學界一向以為嚴謹可信,動輒征引。可魯迅卻說自己的日記“是不很可靠的。但我以為B來是在二月一,或者二月二,其實不甚有關系,即便不寫也無妨;而實際上,不寫的時候也常有”。而日記若“準備給第三者看的,所以恐怕也未必很有真面目,至少,不利于己的事,現在總還要藏起來。愿讀者先明白這一點”。今天拿《魯迅日記》和他發表于《世界日報》上的《馬上日記》來對勘,就有天差地別。比如同為1926年6月28日的日記,從字數上看后者就為前者的七倍多,但應該說兩者都是真實的。因為兩者的受眾不同,即使同記一事那記法也很不一樣。魯迅在《馬上日記》中狠狠批評了一家藥房、抱怨了L君家的傭人和L君的太太對自己很不客氣(見了魯迅的名片也不讓魯迅進門等一等他家主人),但因為是登在報紙上就不能隨便點名〔31〕。但以《魯迅日記》對勘,便可知那藥房是信昌藥房,L君為劉半農。如果劉半農看見報上這篇文章,大約可猜出L君是誰。劉半農當時住在北京東城北帥府胡同的一個四合院里〔32〕。魯迅與劉半農很熟,卻不想劉半農太太明知來者是魯迅還是將他拒之門外,魯迅自然不高興,又不便對劉半農說,只好登在報紙上。此事可以推知,劉半農幾乎沒有跟自己有文化的太太談到過魯迅,雖然他們是青梅竹馬的夫妻。但那天魯迅有一件事不便登報,那就是“濯足”。
然拿魯迅與郁達夫的日記對讀,可知他們確為好友,時常來往。但魯迅記到郁達夫的地方多,郁達夫記到魯迅的地方少。1928年元旦,郁達夫記:“昨晚上北新請客,和魯迅等賭酒,喝了微醉回來,今晨還覺得有點頭痛。”〔33〕《魯迅日記》1927年12月31日記:“晚李小峰(按:指北新書局老板)及其夫人招飲于中有天,同席郁達夫、王映霞、林和清、林語堂及其夫人、章衣萍、吳曙天、董秋芳、三弟及廣平,飲后大醉,回寓嘔吐。”〔34〕而次日日記僅記“無事”二字了之。可知魯迅大醉嘔吐之后的日記是次日才記的。相比較之下,同為作家日記,魯迅所記要比郁達夫詳細得多。
張德彝為晚清外交官,其《三述奇》是其1871年訪法的長篇日記,這是中國人惟一目擊并記載巴黎公社起義的著作(張德彝是逐日記日記的,其實他是不自覺地記載了巴黎公社產生和消亡的全過程)。當時,張德彝是為“天津教案”隨欽差大臣崇厚赴法陪禮道歉(并付賠款白銀五十萬兩)的,可他至巴黎正值巴黎公社起義爆發。觀其日記,不見他有絲毫慶幸法國被德國打敗,甚至法國政府逃往凡爾賽也不見他有絲毫的幸災樂禍(這樣至少中國的賠款可以延緩了),反而對巴黎公社充滿仇恨,視為“叛亂”。張德彝并不是因為巴黎公社民兵威脅到了他的安全,他們幾個中國人反而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去參觀盧浮宮(“至陸雅巷,觀集古樓”),悠哉游哉。張德彝十六歲考入總理衙門同文館,1866年僅十九歲就為外交官(八品),此次赴法前他已經被三次派遣游歷歐美各國,外語很好。此次已不是第一次到巴黎了,他可以直接通過交談就可明白究竟發生了什么。他對巴黎公社的反對是出于對巴黎公社的了解而并不是不了解。他敵視巴黎公社固然是出于政治,但僅從張德彝是地主階級,是其反動本質決定他必然與當時已處于劣勢的梯也爾立場一致顯然是膚淺的。張德彝從國家、民族,即使從理智上來說亦應該同情巴黎公社(慈禧或任何一個鄉紳若在北京聽此奏報理應歡呼),然卻取了相反的立場,這可使我們從另一角度去考慮問題:巴黎公社的“直接民主”形成的紅色恐怖是否也有自己的負面效應?(我們以往的總結都是巴黎公社鎮壓反革命不夠,但及時進攻凡爾賽與在城里殺人過多是兩個問題)巴黎公社標榜的直接民主是否當時就為大多數的巴黎人所不相信(當時的法國人早已經歷過1793年的大革命,它留給整個歐洲的印象就是恐怖主義。羅蘭夫人的名言“自由、自由,多少罪惡假汝之名以行”恐怕也早已讓人不再太容易盲從,頭腦能漸漸冷靜)?當然,張德彝的日記中亦有不少搞錯了的東西,這也是任何一個外國人到了別國都在所難免的(如“萬洞坊之銘勝銅柱,被炮擊碎,銅塊紛飛”。這個銅柱即今譯為“旺多姆”的圓柱,但它不是被炮擊碎的,而是根據巴黎公社的決議于1871年5月16日拆除的)。但是,當時二十四歲的張德彝決不是頭腦冬烘之輩,他有一定的觀察能力,于感動處即使對公社亦不無贊揚之筆:“申初,又由樓下解叛勇(按:指被俘的巴黎公社戰士)一千二百余人,中有女子二行,雖衣履殘破,面帶灰塵,其雄偉之氣,溢于眉宇……叛勇不惟男子獷悍,即婦女亦從而助虐。所到之處,望風披靡。居則高樓大廈,食則美味珍饈,快樂眼前,不知有死。其勢將敗,則焚燒樓閣一空,奇珍半成灰燼。現擒女兵數百,迅明供認,一切放火拒捕,多出若輩之謀。”〔35〕這就是馬克思不曾親見的巴黎公社戰士的戰斗精神。讀《三述奇》,兼讀馬克思的《法蘭西內戰》將更有心得。公社的精神要得以永存,今日的諸多不完善亦應從源頭上去進行反思。無反思,無以永存。
第三,讀前人日記也可能會遇見一時讀不懂而又無從查考的問題,因為這些問題確實沒有典籍可考,因此只能在今后的社會生活中憑經驗去逐漸領悟。二十年前我始讀《魯迅日記》,常見魯迅每隔約二十日便記一次“夜濯足”,心中大惑不解,難道魯迅忙于筆戰便可以二十日才洗一回腳嗎?也曾鼓足勇氣將此等小事請教過幾位師長,均以為魯迅衛生習慣可能較差,甚或有人還告我:“天才都是有怪癖的。”我心忐忑,便存疑二十年。直至今年國慶,一位昔日一同插隊的同學請我去街上的“洗腳屋”洗腳,這才知道所謂洗腳實為腳底按摩,是一種被動的運動,對終日伏案工作的人尤為需要。于是我便頓悟。魯迅平日較少體育活動,二十日去做一次“洗腳”完全可以理解。只不過余生也晚,大上海的舊式“洗腳店”早就銷聲匿跡了。因無一本民國的《百科全書》來考此等小事,害得我等幾疑魯迅怪癖二十年。此類小事,大約總無現成的書查,只能憑自己的經歷去理解。亦有人曾撰文說《魯迅日記》中的“濯足”乃是記自己“性生活”的隱語,此實穿鑿附會。考《魯迅日記》,1916年全年魯迅“濯足”僅一次(為5月4日),時魯迅年僅三十六歲;而晚年五十余歲,反“濯足”日頻,幾乎二十日一次,如此還不一目了然嗎?《魯迅日記》中還有“濯腰”,“洗澡”,試問這又是什么隱句?
就此打住!是為序。
注釋:
〔1〕這部日記1902年于彼得堡出版時書名為《在停滯的中國城墻內外》,1983年許崇信譯本書名為《八國聯軍目擊記》,福建人民出版社版,詳見該書第150頁。
〔2〕《圣祖實錄》卷一。
〔3〕《清史稿》卷六。
〔4〕(荷)伊茲勃蘭特·伊臺斯:《俄國使團使華筆記》,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213頁。
〔5〕白晉(JoachimBouvett):《康熙帝傳》,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清史研究室《清史資料》第一輯,中華書局版,第196頁。李明(LeComte)《中國現狀新志》第二封信。巴黎Phebus出版社1990年版(書名易為《一個耶穌會士在北京》),第71頁。文中均提到\"天花瘢痕\"(Cpetiteverole)。第二篇法文譯文由浙江大學歷史系鄭德弟教授提供。
〔6〕《曾國藩日記》同治三年六月廿八日所記。
〔7〕〔8〕《張誠(JeanFrancoisGerbillon)日記》,《清史資料》第五輯,中華書局版,第172、166頁。
〔9〕《王文韶日記》,中華書局1989年版。
〔10〕《林則徐集·日記》,中華書局1984年版。《林則徐奏稿·公牘·日記補編》,中山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以下引《林則徐日記》均見此兩書。
〔11〕蔣廷黻:《琦善與鴉片戰爭》,《清華學報》1931年11月,第6卷第3期。
〔12〕茅海建:《天朝的崩潰》,三聯書店1995年版,第1~23頁。
〔13〕鄭鶴聲:《近世中西史日對照表》,第649頁。
〔14〕〔15〕《龔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69、171頁。
〔16〕張維屏:《談藝錄》卷二。
〔17〕〔18〕陳恒慶:《清季野聞》,載《義和團史料》,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639、174頁。
〔19〕《王大點庚子日記》稿本全部共約十萬字,藏北京大學圖書館。
〔20〕〔25〕〔26〕〔27〕《顧準尋思錄》,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第250、251、267頁。
〔21〕〔24〕《顧準日記》,經濟日報出版社1997年版,第23、37、132頁。
〔22〕[唐]李翱《李文公集》卷十八。
〔23〕魯迅:《馬上日記》,見《華蓋集續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25頁。
〔28〕馬積高主編:《湘綺樓日記》第一卷序,岳麓書社1997年版。
〔29〕梁啟超:《新大陸游記》卷一·由橫濱啟程:\"己亥冬,舊金山之中國維新會初成,諸同志以電見招,即從日本首途。\"\"余自庚子(案即光緒二十六年)正月至五月,蟄居夏威夷。\"
〔30〕《湘綺樓日記》第四卷,2267頁。
〔31〕〔34〕《魯迅全集》第十四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605、686頁。
〔32〕劉小惠:《父親劉半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84頁。
〔33〕《郁達夫全集》第十二卷,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249頁。
〔35〕《三述奇》,見張德彝:《航海述奇匯編》,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