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權威和真理之間

人生的問題有時真是不期而遇。通常來說，權威與真理之間應該是大體相等的關系。所謂“權威”也者，當然應該是擁護真理相對較多的人。而證諸眼見的現實，又發現很不盡然。“應該”怎么樣，與“實際”怎么樣往往大相徑庭，“應該”怎么樣的，偏偏就不怎么樣，叫你沒脾氣，叫你很無奈。

孩子上學前，我對應付一個小學生的教育是很有些自負的。心想：不就是管教小孩兒么？憑我的教育觀念和知識準備，那還不是小菜一碟？然而真到孩子進了校門，開始領教現行教育體制、教育觀念、教育方法對一個孩子的“塑造”以后，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氣，陷入深深的困惑之中。原本自認為十分清楚的道理，到了實際應用當中，都要重新審視、重新規范，如果真的是其所是，非其所非，恐怕就要吃不了兜著走，就要付出慘重代價。

別以為我故弄玄虛，這樣的困惑在孩子上學后我很快就領教了。那是第一次語文考試后吧，孩子嘟著小嘴回到家里，展示在我面前的，是一張得分96的卷子。雖然在內心深處為孩子沒能得滿分而遺憾，但并未表露出來，而是安慰她說：“得96已經很不錯了，下次再努力，爭取得100！現在關鍵是搞清楚究竟錯在哪里。”孩子并未因我的安慰而釋然，而是十分困惑地說：“我也不知道錯在哪里。”展開考卷，我和孩子一起找錯，令我意外的是，老師竟然在一個原本正確的字上打了一個大大叉子，扣去4分。這顯然是批錯了，而孩子并沒有錯，應該得滿分。

這一瞬間，一連串的問號闖入我腦中：該怎樣對待孩子初次考試遭遇的不公平待遇？是據實相告，說就是老師錯了，你沒錯；還是委婉策略一些？據實相告當然秉承了一是一、二是二的做事原則，能夠給孩子一個準確清晰的正確答案，不至于一上學就對知識形成模棱兩可的認識。而與此同時，是不是也容易在無意間過早給孩子灌輸輕視權威的錯誤觀念？盡管我本人從來不迷信權威，但對于一個初入校門的孩子來說，對權威也就是對老師的權威的絕對服從，是吸收知識的重要前提。孩子的頭腦近乎一片空白，還不具備足夠的知識儲備和經驗積累，還難以對各種信息進行是非判斷，如果無意間在她心中毀壞了老師的權威，可能直接影響此后她對知識的吸收。對于我而言，老師的正確權威不容褻瀆，而她的偶然失誤應予糾正，但方式方法必須是策略的，是以不損害師道尊嚴為條件的。比這一點更重要的，是孩子不僅要獲取正確的知識，而且一定要以正確的方式和健康的心理狀態去獲得。能夠通過教與學的無數細節始終保持孩子的心理健康和積極向上的求知欲望，是比得多少滿分都更要緊的。

我長時間仔細審視孩子的考卷，為慎重起見，還查閱了幾種權威工具書，確認自己的判斷沒錯。這樣做時，我下意識地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好笑：一個做了十幾年文字編輯的人，難道連小學一年級的卷子也看不懂么？這個想法剛一露頭，我就在心里嚴肅地批評了自己：不要自以為是，凡是涉及孩子教育的事都要慎之又慎，來不得半點想當然。查過工具書以后，為了淡化對老師的糾正色彩，我有意故作輕松地對孩子說：“你沒錯，是老師不小心批錯了，在爸爸心里，你還是100分！”使我意外的是，孩子并未因為我的發現而歡呼雀躍，而是把眼睛瞪得牛鈴似的。在她幼小的心靈中，老師就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上帝，怎么可能出錯呢？她是寧肯相信自己錯了，而決不相信老師會錯的。望著孩子清澈的眼睛，我沉吟片刻，依然用平靜的語氣對她說：“這有什么奇怪呢，你想想，你們班有多少同學？”她說：“有36個。”我說：“你看，全班有那么多同學，而不是只有你一個同學。老師要辛辛苦苦地給你們上一整天課，放學以后你們回家了，老師還要一本一本地批36個同學的作業，晚上回家才能一張一張地批你們全班的考卷。批到你的卷子時，可能已經很晚了，可能老師已經相當疲勞了，也可能她已經睜不開眼睛了。也就是在這時，她可能不小心批錯了你的卷子，你說這有什么奇怪呢？”孩子對我的話似有所動，但顯然還沒有完全接受，只是說：“老師太辛苦了。”我又接著說：“退一步說吧，老師雖然是你們的老師，但她在知識面前同樣也是學生，她既要當好老師，又要當好學生，她也不是什么都懂，也會犯錯誤，就像爸爸經常會犯錯誤一樣”。孩子似懂非懂地答了一聲“知道了。”而我在后面不無唆地補充一句：“既然誰都不能避免錯誤，所以不能因為老師偶然出錯就不尊重老師，而要更認真刻苦地向老師學習，知道嗎？”孩子一邊向外跑，一邊大聲回答道：“知—— 道——了！”

原本以為自己對此事的處理既尊重了真理，又維護了權威，是很藝術的。不想在隨后不久召開的家長會上，還是讓我大跌了眼鏡。會是我愛人去開的，在例行的校長訓話、級任訓話、班主任訓話以后，家長會就算結束了。我愛人不無謙卑地向老師打聽孩子的情況，老師不冷不熱地敷衍了幾句，末了氣呼呼地說：“既然把孩子交給了學校，就讓孩子聽老師的，別動不動就說什么‘我爸說的’，她爸有什么呀，不就是一個破編輯嘛！”愛人灰溜溜地回到家里，不知向我說什么好。問了孩子才知究竟，原來孩子畢竟是孩子，任我怎樣委婉策略，她還是第二天上學后就毫不猶豫地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質問老師為什么給自己批錯了，是不是睡著了，我爸說我沒錯！

我沒想到孩子不像我那么世故，也沒想到她竟然置我的勸告于不顧，公然“犯上作亂”，惹老師不快，更沒想到老師的心胸那么狹窄，連一個孩子的實話也不能容忍。這件事給我的觸動很大，想到孩子將在這樣的環境中度過小學階段，說實話，心里真的感到很黯然。

責任編輯·張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