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日至4日,楊斌事實上已被監視居住的期間,曾向外國媒體承認:歐亞集團拖欠稅款1000多萬元人民幣,主要是建筑與房地產稅。但被警方“傳訊”后,他的一位幕僚接受本刊采訪時指出:楊斌拖欠或逃漏的稅款有三筆,一筆1500萬,一筆670萬,一筆5000多萬
龐大的橙色建筑群
荷蘭村,是坐落在沈陽西北郊區的一個龐大的建筑群,占地3300畝。
像許多鄉鎮的醒目建筑一樣,荷蘭村的“村口”也矗立著一個巨大的牌坊,旁邊是一艘造型夸張的海盜船。
整個荷蘭村分東西兩個區域——區分布著橙色的鄉村別墅,樓宇間距異常狹窄的花園住宅,興建了一半停工后看上去像一片斷壁殘垣的五星級海牙大酒店、金融大廈、商場、郵局等。西區最醒目的建筑物是荷蘭村會展中心,據楊斌稱是花了兩個多億人民幣按阿姆斯特丹火車站1:1仿建,室內的裝潢極盡豪華。
荷蘭村待建的建筑群還包括一個室內的熱帶雨林,占地16公頃,高15米。楊斌印發在沈陽媒體包括公共汽車車身上的廣告,曾把它形容為“一個荷蘭的小人國”;“亞熱帶的珍稀植物在這里生長,大象、猩猩、鱷魚等生活其中……”
廣告里描繪的那個全長740米的大型室內海洋沙灘,聽起來更誘人,“海洋館訂下了4艘潛水艇,一艘沉沒的泰坦尼克號游輪,游輪可供戀愛中的情侶潛水進去,聽著那纏綿悱惻的音樂,享受愛情的夢幻”,全部建成后,“將成為國內乃至世界上最大的室內樂園,僅更衣室就有3.5萬個”,現在這片夢幻海灘還是一片長滿荒草的空地。
楊斌甚至還規劃了一個巨大的“紅磨坊劇場”,因而被沈陽市的人大代表和市民指稱為“荷蘭村里的紅燈區”。
這個規劃龐大,預計耗資磅礴的荷蘭村,建立在楊斌以“高科技農業開發項目”占到的3300畝土地之上。
楊斌共分3次得到這些土地,沈陽市于洪區小韓村原村長王新智接受本刊采訪說,“小韓村先被選了2200畝土地,后來又增加了200畝,1998年他又從附近的八家子村拿到了900畝土地,一共3300畝。”
王新智同時擔任村辦企業靚馬集團的董事長,靚馬集團現在是小韓村政治經濟合一的組織,村委會成員分別兼任集團及下屬公司的各級管理職務。這位董事長的描述“部分地”揭示了楊斌以一個外省人在沈陽發跡的“特殊背景”——楊斌是1997年開始和小韓村談土地項目的,準確地說,是由省、市、區逐級把這個項目最后落實給我們于洪區小韓村的。”
靚馬集團總經理吳學剛證實了同樣的說法,“楊斌是經過政府的介紹找到我們的。”當時,他親自擔任了接待工作。
小韓村村民臧玉梅記得楊斌一行到荷蘭村時的情景,“坐著氣派的大奔馳,而且還是好幾輛,藍的,紅的,黑的。”當時,吳學鋼被告知,“楊斌在沈陽的項目很大,他已選擇了好幾個地方,最后才決定和于洪區小韓村合作。”
天上掉餡餅
據楊斌的傳記作者稱,楊斌與沈陽政府“結緣”在1997年,當時,楊斌在北京阜城門外萬通寫字樓租了兩間辦公室,這家看上去毫不起眼的公司,做的生意是推銷溫室設備和花卉產品。
1997年,沈陽農業部門向這家公司訂購了一批日光溫室設備。這筆交易數額并不大,但對楊斌來說是一個機會——“沈陽當時主管農業的市委領導,偶然聽到了匯報,對楊斌所宣揚的荷蘭高科技農業經典模式產生了濃厚興趣,到北京出差時,便順訪了他。”一位知情者說,此后,這位領導又兩次帶著沈陽農業部門的官員到京,與楊斌商談招商事宜。
據沈陽市農業部門的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官員說,讓沈陽最動心的,是楊斌說的“日本菜籃子”概念:“日本每年蔬菜的需求量是1萬億人民幣,其他副食品是1.5萬億人民幣,如果拿下日本市場的1/3,每年也有7500億人民幣以上。”
楊斌的一位重要幕僚描述當時的情形是:沈陽方面提出,歐亞農業既然在各地有那么多分公司,為什么不能在沈陽建基地和分公司呢?只要投資達到一定規模,土地和稅收方面可以給予優惠。
“他與沈陽接觸后,發現情況好得出人意料。”這位幕僚清楚地記得楊斌這樣說,“沈陽方面的優惠條件,簡直像天上掉下的餡餅一樣誘人。”那些“優惠政策”包括:所得稅、農業稅等方面的減免,還包括免費劃撥土地等。
楊斌隨即派自己的心腹閆闖到沈陽考察。畢業于吉林財貿學院會計專業的閆闖,當時年僅30歲,但已有6年會計及核數經驗,在他的名片上,印著執業會計師,高級會計師、特許證券會計師等多個專業頭銜。閆闖無疑是歐亞集團最核心的成員之一(后來他擔任了歐亞農業財務總監、副總裁、董事會副主席)。當時,他給楊斌提出了一個方案——然沈陽有天時地利人和,就應該收縮戰線,鎖定沈陽。
準確的日期是1997年12月18日,歐亞集團在沈陽設立總部,并逐步將在全國的七八家分公司賣出,楊斌把集團總部辦公室選在于洪區小韓村外的一處臨街的灰色四層小樓里。
又吃到了免費的蛋糕
沈陽規劃和國土資源局土地利用處處長鄭德日證實,“荷蘭村的大部分土地是劃撥”。按照《土地法》第54條規定:劃撥土地對使用者而言是無償的,不需要向政府交納土地出讓金。
沈陽在1994年11月發布的《沈陽市人民政府關于國有土地實行有償使用的決定》里對“劃撥用地”是這樣規定的:除經市政府批準的國家機關用地和軍事用地;城市基礎設施用地和公益事業用地;國家重點扶持的能源、交通、水利等項目單地;法律、行政法規規定的其他用地繼續實行劃撥方式提供土地外,一律實行有償使用,即以出讓方式提供用地。而楊斌的荷蘭村,是以高科技農業基地的身份獲得劃撥待遇的。
1998年9月,在遼寧省一位高層官員的親自主持下,荷蘭村項目在沈陽破土動工,小韓村也正式更名為荷蘭村。1999年,4公頃玻璃溫室竣工。
但此后,楊斌的興趣點“突然發生轉移”。今天人們所看到的荷蘭村,已經與楊斌當初講的移植荷蘭經典農業模式的故事大相徑庭。
本刊記者采訪到的情況是,在3300畝荷蘭村內,已經建成真正與農業有關的只有1999年完工的4公頃(60畝)玻璃溫室。而占地更廣、更醒目的建筑物是——高層住宅樓33幢,一般住宅樓33幢,別墅180多幢,總面積57萬平方米,目前已經完成一期約32萬平方米。
楊斌在接受記者采訪時總是說,那些別墅是用于接待貴賓,以及免費贈給“有45年經驗的荷蘭園藝專家”的,但事實上,記者在售樓處了解的情況是,別墅也都標價出售。
除土地出讓金外,歐亞集團還需要交納另一筆大的費用——給農民的土地費,但楊斌又成功地省下了這筆數以億計的巨款。“我們雙方談的是股份合作制,340戶村民開代表大會,決定拿土地做股份合作,第一批2200畝,占合資后公司注冊資本金的25%。”小韓村靚馬集團董事長王新智說。
小韓村村民羅桂蘭確認,1998年征地時,村里的確開過代表大會,參加者大約三四十人,大多數是老人,會議由王新智、項勃興(現小韓村村長)主持,“他們說村里出地,和楊斌辦合資公司,由楊斌補償村里一筆錢。村長還說,地是國家的,讓你們種就種,不讓你們種就別種了”。
按照國家有關規定,農業費包括三部分:土地補償費、安置補助費、地上附著物和青苗的補償費。土地補償費按面積計算,發給村集體,也可以分給個人;安置補助費按需安置的農業人口數計算,發給需要安置的個人;地上附著物和青苗的補償費則根據實際情況算。
失去土地的小韓村村民得到的“補償”是,不需要再交地租(指公糧),損失的口糧田則按每畝每年發放300斤大米替代。村民們被“勸服”不要三種補償金。
“我們當初之所以說不給農民錢,是因為不想吃光喝盡,”王新智解釋說,“我們圖的是長期發展和未來利益,也就是年終的股份分紅。”
1999年、2000年,始終沒有來自歐亞的分紅,小韓村的部分村民要求和楊脫離關系,從入股變成租賃,另一些人則跑到荷蘭村向楊斌要錢。據村民趙顯龍回憶,“楊斌說我不欠你們村民的錢,我欠村里的錢,我只對他們,不對你們。”
事實上,楊斌確實與小韓村的靚馬集團達成了一個協議——三費的名義,每畝4.5萬元合計1.5億元付給靚馬集團。王新智本人承認這個協議的存在,但他對記者說,“這筆錢跟農民沒關系。”楊斌承諾這筆錢在2004年之前付清,但王新智說,至今楊分文未付。
由于村民的反對,楊斌和靚馬集團經過協商,在2001年給每個村民發了一個股金證,再次承諾“按每家有戶籍的人頭分股,一個人15000股。年底按10%-15%的比例分紅”。但是,2001年底的分紅,還是靚馬集團墊付了300萬元。
靚馬集團總經理吳學剛還告訴《商務周刊》記者,他們最近與歐亞集團達成共識——10月30日把錢付清。“如果到時候他們拿不出來,我們就去找政府,因為我們與楊斌的合作,是政府安排的,”吳說。靚馬集團的理由在于,按照《土地法》規定,原本屬于集體所有的農業用地,需要先由政府征上來轉為國有土地,才能由政府進行劃撥,并給予農民補償。小韓村與楊斌的土地合股方案,顯然需要獲得政府部門的認可和承諾。
“這才是我和歐亞集團實力和成長的象征。”楊斌甚至表示《福布斯》低估了自己身價。一些媒體也提醒說,一些媒體也提醒說,被《福布斯》排在第一位的劉永好兄弟其實已經分家。
楊斌的“背后”
雖然荷蘭村在立項時是以“花園子”、“菜籃子”為口號的“高科技農業生產基地”,但不很明顯就能看出,那是一個地產加主題公園的項目。
“據我所知,至少在1997、1998年的時候,楊斌是一門心思希望在沈陽完成他移植荷蘭經典農業模式的夢想。”這位接近楊斌的幕僚認為,“楊斌確實可能有比做高科技農業更大的野心,但我覺得,直接促使他把荷蘭村從溫室農業基地轉變成地產項目的原因,還是來自權力機構一些領導的鼓勵和引導。”這位幕僚指的就是1999年到2000年期間,政府給歐亞荷蘭村的定位:現代化設施農業、生物農業、旅游農業、觀光農業相結合。
“荷蘭村土地使用性質的改變,政府不可能不知情。”沈陽市人大城建委主任王啟佑說,“沈陽市電視臺的廣告,沈陽晚報上,都曾大篇幅刊登了荷蘭村的房地產廣告,連公交汽車上都寫著‘歡迎入住荷蘭村’!”
楊斌進入沈陽后,當時的沈陽政府“挺楊”的痕跡確實顯而易見。一個后來一再被質疑的問題是,楊斌短短一年里在沈陽征用了這么多的土地,究竟有沒有獲得相關部門的正式批準?
據沈陽市人大城建委主任王啟佑向《商務周刊》介紹,自1998年4月起,包括1999年全年,按中共中央發的11號文件,因為要準備新《土地法》的實施,“全國都進入土地的凍結時期,不進行任何審批。”這意味著在長達一年半多的時間里,根本不可能有土地獲得審批。
記者從該市另一位官員獲得的說法是:“沒有經過國土部門的報批,但得到了有關領導的書面或口頭首肯。”
事實上,沈陽在土地開發混亂時期,土地部門的報批已經成為一種形式(詳情參見后文《沈陽“圈地運動”》),市政府一些領導的一個批示、一次會議紀要就能決定一塊土地使用權的歸屬。楊斌身邊的一個同僚堅稱,他親眼見過有關“省市領導”關于荷蘭村土地劃撥的文字批示。
沈陽市人大城建委主任王啟佑非常肯定地指稱,凍結期后,楊斌3300畝的土地還是順利地拿到了批文,而且是分成了5個批號。這其中的奧妙在于:按照國家規定,沈陽市級的土地部門只有30畝以下的農業用地的審批權,30畝以上的審批權在省里,1000畝以上則要報國務院。5個批號使這塊龐大的土地“化整為零”,力保順利過關。
當時的當地政府對楊斌的“支持”還表現在:2000年于沈陽舉辦的國際農業博覽會,會址就選在了荷蘭村。這次博覽會的成功召開,恰恰又為荷蘭村在人們心中的“合法性”增加了巨大的政治權力砝碼。
當然,楊斌的“宏圖大業”并非沒有受到挑戰,除小韓村村民外,沈陽市一些人大代表不斷對“3300畝土地存在的違法問題”提出質疑。“我們人大要查荷蘭村土地的問題,但不讓查。”沈陽市人大代表王真新說,村里邊的一條路是政府修的,河渠也是解放軍戰士挖的,“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去荷蘭村,都是被安排看成果,說是高科技農業園區。”
記者在沈陽看到的一份2000年2月24日由遼寧省政府簽發的文件——遼政發〔2000〕9號《關于遼寧省農業和農村經濟結構戰略性調整的實施意見》中,明確表示全省要重點實施“3310”計劃,而楊斌的荷蘭村項目也被寫進了該計劃中。
2000年7月,沈陽市計委提交的當年上半年的計劃執行情況的報告中,再次將荷蘭村和另一名為菲菲澳家的項目列為現代農業典范,但遭到了人大代表的強力反對。
“我們當時就沒有通過報告,”王啟佑說,“因為荷蘭村和菲菲澳家不能代表沈陽農業發展的方向,放在計委的報告里是不應該的,人大更不能通過,因為人大通過報告,代表人大支持違法項目。后來他們就把這段內容從報告里拿下去了。”
2001年3月12日,沈陽市規劃和國土資源局與楊斌簽訂了土地出讓合同——可以被視為是“慕馬”后政府對荷蘭村土地的一種“糾正”。該局土地利用處處長鄭德日接受媒體采訪時承認,荷蘭村現在履行土地出讓手續的,是它的土地性質明確發生變化的32萬平方米——期住宅開發用地。
合同是以8級土地出讓金、30年標準確定的,每平方米127.5元,總額為4080萬元。“楊斌承諾10天內交齊這筆錢,但他的承諾沒有兌現。”鄭德日稱,到4月5日,該局與楊斌解除了合同。鄭沒有給出楊斌為什么拒不交納這4080萬元土地出讓金的原因。
楊斌的同僚接受《商務周刊》采訪時,對楊斌為什么不交這筆錢給出了一種解釋:“為了完成招商計劃,市里曾要求楊斌拿出來1個億(因為楊斌屬外商),后來市里零星還了1000多萬,還欠楊斌至少8000萬。楊斌希望那5000多萬土地出讓金從這8000多萬里抵。”他無法確定楊斌和沈陽市政府是否就此達成過某種協議,“但楊斌始終認為,他是有理由不再另拿出5000萬的”。
在10月1日到4日被困荷蘭村期間,楊斌曾向香港和外國記者承認,自己拖欠1000多萬元人民幣的稅款(一說2000萬),主要是建筑和房地產稅,并稱已與稅務部門達成一致,10月12日之前解決。雖然因楊斌被警察帶走、歐亞集團銀行賬戶被凍結而使事態突變,但該幕僚堅稱,楊斌所說1000多萬拖欠或逃漏稅款,指的應該是另外兩筆,一筆1500萬,一筆670萬,不過他不清楚這兩筆稅款所涉及具體內容。
由于沈陽市政府和市委對本刊的采訪要求沒有回應,所以無法確知楊斌和沈陽市政府是否真的達成某種協議,以及楊斌偷漏稅的準確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