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麗屬于溫順文靜讓你一看就感到舒服的那種女孩。我們的交往才短短的幾個月,我已把她看成我將終生廝守的人了。然而現在,她靜靜躺在醫院急診室里,十幾個醫生在搶救她。
古麗原本是學金融的,那年畢業分配時她不知發什么神經放著銀行的“財神婆”不做跑到公安局來了,還當治安警,這是派出所最辛苦的崗位。派出所的院子很大,有前后兩棟樓,我們刑警隊借用后面的一棟樓。我與古麗的辦公室正好相對,僅百米之遙。我因主管隊里工作,經常與派出所打交道,就認識了古麗。
說實話,古麗算是比較漂亮的女孩。而我卻沒有多少興趣。主要是公安太辛苦了。娶個“差婆”將來我加班她也加班的好端端的一個家庭整日空蕩蕩的,我怕我會傷心的。我這人感情脆弱,因此開始我根本沒把古麗放眼里。
那天我找劉所(公安的頭都不叫長,如張廳,孫局,劉隊什么的,至于部長怎么稱呼那就不太清楚了),上到三樓,我鬼使神差地敲了所長旁邊的一間辦公室,說“敲”不太準確,事實上我是“咚”一聲把門拍得山響地直接粗猛把門撞開的,就看見辦公室一角的太師椅上一個穿淺黃短裙的女孩瞪著大大的一雙眼睛直直地盯著我,大概她還沒有領教過這么敲門的。
“喂,小朋友,劉所呢?”我見她呆呆的不出聲,就兩眼溜溜地把辦公室四壁好好打量一番,問她。這小朋友沒生氣,倒“噗嗤”一下子笑了,反問:“發現劉所藏哪角落了?”我禁不住就笑起來。其實我四壁打量完全是一種職業習慣,根本就沒有考慮“角落”的問題,這小朋友倒有趣。于是兩人都傻乎乎笑起來。然后我突然半空打住,僵了笑容,一本正經問:“小朋友,什么名?幾歲?”對不放眼里的人我從來都不客氣。可能我的滑稽逗引了對方,她竟然更不客氣。
“大朋友,幾歲?名字?婚否?快說!”
“張超山,二十七,未婚!”
“古麗,二十二,未婚!”
兩個傻家伙就又哈哈大笑起來。我們就這樣認識了。
以后我便經常去派出所,就越來越熟了。
一次,我又去派出所,看當月刑事案件發破情況報告。像往常一樣,我咚的一聲撞門而入,卻發現我們主管刑偵的吳副局長也坐在里面,嚇了一跳。(估計吳局也嚇了一跳,而古麗小朋友大概是被嚇慣了的。)我呆立在門口,傻傻地不知所措,吳局也疑惑地盯著我。
“他的偵探小說可神了,你看。”古麗忙取出一本雜志遞給吳局。
吳局就笑了:“不錯啊,小伙,好好寫,群眾常常不理解,不滿意公安,公安辛苦,還時有危險,多反映這些東西嘛!”
我松了一口氣,連連點頭稱是。古麗小朋友這時趁著吳局專心看雜志之機抬頭得意地睜大眼睛,非常調皮地看著我笑,露出一對淺淺的可愛的小酒窩,她不知道,我已經開始喜歡這對小酒窩了。
古麗每天清早七點半準時騎著那臺老掉牙的女式“雅馬哈”摩托車“嘟嘟嘟”地首先打破大院的寧靜。我常取笑她那臺破車,她笑笑,也不生氣。有時我故意跳到車后座上,居然走不動,她在前面就哇哇亂叫,樓上的人看見了就趕緊扔紙團起哄,于是,我們頭上就一下子“雪片”飛舞。
中午她也不回去,就在派出所飯堂吃飯。大鍋飯很差,但她也吃得津津有味。有次我問小朋友怎么不回家吃飯,媽媽不給吃嗎?她笑笑,不答。
我后來才知道她母親就是我們局里的政委,她是獨生女。那個整日板著面孔,就知訓人的政委怎么會是這個活潑可愛的小朋友的媽媽呢,為此我嘀咕了好一段日子。
刑警隊每隔三天就要值班,值班從早到晚都是接警出警的,非常忙碌。近來又發生多起搶劫及涉槍兇案,工作就更忙。值班見不著古麗,心里就空空的,像丟失了什么。不過每到這天,她都會無事找事地給我電話,我開始明白:我們戀愛了。這在所里其實是公開的秘密,都是經過警察專業訓練的,瞞得過誰呀。我的好友社保這家伙就常常在我身邊發冷箭:“古麗聰明樸實,豐滿鮮活,百里挑一你不上我都要上了。”確實不錯,而且,她沒有染上半點官家子弟的壞習慣,就更難得。于是我心里舒暢了好一段日子,我想我該哪天約她吃個飯,正式向她表明心意了。
終于,那天上午我向她發出了邀請。這是我人生第一次向女孩發出邀請。我是農家的孩子,學生時代,為了擺脫那窮鄉僻壤,我苦命攻讀,從來不敢有非分之想。工作后穿上警服,日夜忙碌,稍有空余,擺弄文字,竟也無暇旁顧。況且,我不是玩世不恭的那種人,我只有真正喜歡那女孩了,認定她是可以跟我一輩子的人了,我才會與她交往。
事實上,我們兩個不約而同的都提前半小時來了。
“幾度風雨,幾度春秋……”巧的是,廳內的音響正輕輕地播放著一首關于警察的老歌。服務小姐走過來,非常禮貌地說:“請問是兩位嗎?”我看看古麗,古麗有點尷尬地盯著我,兩人傻笑起來。服務小姐臉紅了一下,揀起一本菜譜,還是笑笑的:“請問要潮菜還是客家菜、湛菜?”我們都是客家人,拿過菜譜,低頭研究了幾個家鄉菜交給小姐。然后又要了兩杯“嘉士伯”,舉酒碰杯,兩顆熾熱的心隨著玻璃的碰擊撞在了一起。平時,心里都只有工作,沒完沒了地發案、破案,從年頭到年尾,從早上到夜晚,我們的時間被分割得支離破碎。現在,脫下警服,身心放松,我們要好好享受這浪漫的夜晚。
這時我手機響了,古麗抿著那對淺淺的小酒窩看著我,點點頭。我接了,是隊里的,說剛有一個搶劫案,電話聲音很響,她也聽到了,是持槍的,逃了,要搜山。我的臉一下就陰沉下來,古麗也茫然地低著頭,兩只小手撕著衣角。這個搶劫發生得真不是時候。我低下頭,猛灌了一口“嘉士伯”,然后定定地看她,她也看我,定定的,兩對目光重重地交接在一起,像已經交織了幾個世紀,分不開了。好久,她輕輕松了口氣,我的心酸溜溜的,像被灌了一碗山西陳醋,她站起,走過來仰起那張被低度的酒精醺紅的臉,輕輕地微合了眼睛。我用力抱住了她,兩片嘴唇緊緊吸在了一起。
“金色盾牌,熱血鑄就……”這時音樂突然高了八度,越唱越快。我的心臟劇烈跳動著,我漸漸感到呼吸困難,慢慢地我想松開抱她的手,她沒放手,反而一下使上渾身的勁兒,緊緊抱著不放,像稍有不慎我就會突然從她手上消失似的,把我的腰都抓疼了。
“小心點,我等你回來!”她嘆口氣在我耳邊竊竊地說,很輕松似的,然而我分明感到她身體的微微顫抖。她很清楚,今晚將是危險的,歹徒有槍。我輕輕地吻了她那圓滑光潔的額,點點頭,急急出去。到門口,我回頭看了一眼,古麗朝我嫣然一笑。
被搶的是一位的士司機,損失不大,就三百多塊,也沒受傷被打什么的。但他卻呆呆地蹲在路邊,兩眼發直,估計嚇壞了,詢問了好久才大概弄清楚,說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平頭青年在這里攔車,一上來就掏出手槍對準他額頭,也不說話,他嚇得趕緊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掏了出來,那人抓了錢就下車往這山上跑了。整個過程有三四分鐘,但那人始終沒講一句話,以致無法從口音上判斷劫賊是哪里人。大伙一聽樂了,有這樣搶劫的嗎?我馬上組織刑警勘查現場,并開始了對這山的搜捕工作。因為心里一直想著古麗,我竟忘了穿防彈衣。搜捕是一項危險而枯燥的工作,我的大腦閃出各種稀奇古怪的念頭,我甚至在想,如果萬一我不幸中彈犧牲了,古麗就會抱著我哭成淚人兒,那時她一定非常傷心而美麗。十點多了,我們才搜到山腰。這時的城市正沉浸在浪漫的春夜里,溫柔的街燈把公路照得金黃透明,汽車像一群閃亮的甲蟲在鉆來竄去。我想我該打個電話給古麗,叫她別等了,就撥了她的號碼,手機傳來一個女孩的聲音:“您撥的用戶已關機!”。這時局里來了通知:撤退!我趕緊往“望海樓”奔去。我的電話在這個時候響了,是朋友打來的:“古麗出事了!望海樓的兩伙酒鬼斗毆,她上去阻止,一個啤酒瓶飛到她腦門……”
我焦急地奔向醫院……
醫生垂頭喪氣出來,剛趕到的政委沖進去,撲在女兒身上哭號,很快暈過去。古麗被蓋上白色的床單推出來,人們都哭了,走廊里東倒西歪。我呆呆站在那里,木然地看著架床緩緩地駛向太平間。那床上躺著我心愛的古麗小朋友,全世界都傷心地哭了,她靜靜躺著,在那個孤寂漆黑的地方。
我步履蹣跚走出門外,春夜干冷的夜風在樹枝花叢鉆來竄去,嗚嗚哀鳴,我沉沉地合上眼睛,古麗穿著白裙款款走來,我睜開眼,她嫣然一笑,悄然消失了。空中回蕩起古麗“我等你回來”的聲音。
我蹲到樹下,終于控制不住自己,放聲痛哭起來。
責任編輯·張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