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注定是“哈佛哲學”最不幸的年份:年初隆冬,年僅64歲的哈佛哲學高手諾齊克教授被腸胃癌奪去了生命,而至年末冬寒,當今哈佛、乃至當今世界最富盛名的政治哲學和倫理學大師羅爾斯教授,在與心臟病魔的頑強抗爭中,走完了生命的最后歷程。一代宗師巨星隕落,兩朝哲門棟柱殤折。
“哈佛哲學”曾經被視為“美國哲學”和“美國精神”的同義語,從威廉·詹姆斯到羅爾斯,100多年來,“哈佛哲學”跨越三個世紀,始終引領著“美國哲學”的潮流。短短10個月,被譽為“哈佛新自由主義”的兩位中堅人物先后辭世,如同行進的戰隊失去先鋒和元帥,其痛何其深切!
1921年2月21日,羅爾斯出生于美國馬里蘭州巴爾的摩的一個富裕之家。他自幼體弱多病,性情謙卑而篤定。他在普林斯頓度過大學時代,先就學于分析哲學大師維特根斯坦的高足馬爾康姆門下,受到良好的分析哲學訓練,后拜師于功利主義倫理學家司達斯,獲哲學博士學位。留校執教不久,年輕的羅爾斯不得不投筆從戎,并被派往太平洋戰區參加戰斗。他的這一經歷、以及他轉業后親眼目睹的上世紀60年代美國社會風起云涌的反越戰、反種族歧視等民權運動,促使重新回到大學講壇的羅爾斯開始對社會正義進行嚴肅深入的思考,并對當時風靡一時的西方分析哲學和元倫理學展開了批判性的反思。
然而,不惑之年的羅爾斯并沒有因為自身時代與社會的躁動不安而產生絲毫急躁。眾所周知,在當代西方哲學界,羅爾斯教授是十分罕見的“磨劍”式學者。他的第一部專著《正義論》經歷了數十年的思考磨礪正式出版后,即石破天驚,在西方哲學、乃至整個人文社會科學界產生巨大反響,被譽為具有“轉折點”和“劃時代”意義的扛鼎之作。上世紀70年代后期以降,在美國、乃至整個西方社會出現的“福利資本主義”趨向,也受到羅爾斯正義理論的明顯影響,《正義論》甚至還成為美國乃至西方社會制定許多社會福利政策的理論指南。
事實上,《正義論》的誕生,的確標志著一個新的倫理學時代的開始,那就是:把哲學和倫理學從窮究純粹的學術義理的形式主義和學院做派中解放出來,重新投入社會生活實踐的規范倫理探索。因此,他被看做是復興當代西方規范倫理學和政治哲學的理論旗手。
《正義論》的主題是經典的,社會正義的倫理主題古今中外,千古如是。但羅爾斯的正義理論卻獨特而恢弘:它上承古希臘政治哲學和政治倫理的傳統,并將之化為自由正義理想的源頭活水;它直接近代以來的西方社會契約論自由主義的思想理路,并將之轉換為更為寬宏豁達、更為合理有效的“社會基本正義結構”與“憲政自由理想”的主題論證。與近代西方正統的自由主義思想家們不同,羅爾斯更關注社會的“平等自由”而非“個人的自由”,更重視社會的公平正義,更關懷“少數處于社會最不利地位的”社會弱勢群體或邊緣人群。與現、當代西方激進的自由主義思想家們不同,羅爾斯并不簡單地排斥或否定諸如盧梭、馬克思這樣的“左派”自由思想家。相反,他秉持著自己一貫確信的“多元寬容”原則,把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社會批判看做是西方民主傳統的一部分。他甚至主張跨越“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鴻溝,尋求一種普適的正義原則。他晚年出版的著名演講《萬民法》即是這一學術理想的鮮明表達。由于羅爾斯對西方自由主義有著更為寬厚豁達的理解和新的理論論證,他的正義理論因此被看做是一種新的自由主義的政治倫理表述,他本人也被稱之為當代新自由主義的理論代表。
在《正義論》出版22年后,羅爾斯又發表了自己的第二部力作《政治自由主義》。在這一新著中,他開始從政治倫理轉入政治哲學,對社會正義的主題展開了更為詳盡而系統的研究,在原有的“兩個正義原則”(即平等自由的原則和惠顧少數最不利者的差異原則)的基礎上,提出了兼顧社會效率、社會公平和社會秩序(穩定)的政治哲學主張。一時間又是巨石激浪,余音不斷。
從公平正義的倫理到公平正義的政治,羅爾斯之所以始終不渝地把自己的理論視野聚焦于最為敏感和復雜的社會政治倫理的現實生活層面,不僅由于他對社會現實的價值關切,更基于他正義的學術良知。他執著而不抱偏見,慎重而寬容地對待各種思想傳統和理論批評。他執著于社會的正義理想,極少抱有(甚至常常是刻意避免)社會意識形態或社會政治制度的偏見。他認為,一種“公平的正義”不僅是資本主義社會所應該努力追求的理想目標,也應該是社會主義社會的合理期待。他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對美國社會的非正義制度因素和非正義行為進行了嚴肅的反省和批評,從“種族歧視”、“性別歧視”,到“越戰”、“廣島原子彈爆炸”,都成為他反思社會正義問題的批判對象和話題。這一切,如果說還不能充分證明作為美國公民的羅爾斯先生已然具有一種無偏見正義的政治立場的話,至少也表明了作為一位當代社會倫理學家和政治哲學家的羅爾斯教授,已經提出了一種力圖超越非正義偏見的理論洞識,表現了他作為一位具有高度社會責任感的哲學學者的正義良知。
羅爾斯不僅是一位卓越的當代倫理學家和政治哲學家,也是一位慈祥、寬厚和睿智的知識導師。在哈佛的講壇上,他是最受學生歡迎和尊重的老師,幾乎每一次上課結束,同學們都會不約而同地起立鼓掌,用熱情的掌聲歡送他離開教室,直到他聽不到掌聲為止。
1993年~1994年,我有幸成為哈佛哲學系的訪問學者,并受到羅爾斯的指點,親身感受到這位慈祥導師的學術力量和人格力量。與我同諾齊克教授的“系列會談”(諾齊克教授語)相比,我與羅爾斯的會面交談并不多。記憶最深的有三次:一次是入校后的第一次見面,我請求他做我的訪問研究的指導導師。他在點頭認同的同時,有些鄭重地提示我:少考慮他的觀點,多考慮中國社會的正義問題。這一提示常常左右我爾后的學習和研究。第二次是因為翻譯他新出的《政治自由主義》一書,請教一些專門術語的譯法,同時希望他幫助我取得該書的翻譯版權。他當即告訴我具體聯系版權的出版部門和負責人的電話,同時對我的問題給予了耐心的解釋。讓我意外的是,他還送我一份該書的前定樣稿,以便我閱讀理解時有個參照對比。第三次是我離開哈佛前的禮節性告別,未曾想到,他不顧天熱年高,竟然執意送我下樓,在哈佛哲學系所在的“愛默生樓”門前握著我的手說:“萬,希望你再來,我等著你‘漂亮的’中譯本!”
2000年初夏,我獲機會得以重訪哈佛,但《政治自由主義》的中譯本卻因故尚未出版,而且因羅爾斯正住院治療也未能拜見。等到今年暑假有機會三訪哈佛的時候,他已然難以話語。10月初,我離開哈佛回國前夕,羅爾斯病情已經十分嚴重,沒有想到,回國不久就得知他去世的消息。本想讓他親眼看看印有他自己照片的《政治自由主義》重印本,看來只能留做一種紀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