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桑，你在哪里？

遙遠的西藏對大多數內地人來說都充滿著誘惑和向往。30年前，未曾踏出省界一步的我，卻與神秘古老的西藏文化有過近兩年時間的親密接觸。

1973年，我作為工農兵學員從下放的農村來到衡陽市衛生學校，懵懵懂懂地開始了我的學醫生涯。學校是省重點中專，硬件、軟件在當時已經是很不錯了，對我們最有誘惑力的是畢業以后國家包分配，進了這所學校就意味著我們將來是吃“皇糧”的國家干部。因此，盡管功課枯燥，同學們還是十分刻苦，都盼著畢業后每月能拿上29元5角。

開學的時候，我們這屆學員編成8個班，開學一個多月后，學校又新增了一個班，這就是西藏班。那個時候，在內地城市接觸到藏族人還是比較稀罕的。后來才知道，這是按照黨中央、國務院的精神，湖南省衛生廳派出醫務工作者援藏，同時接受援藏地區的藏族醫務人員來湖南醫學院校深造。西藏班只有16個人，有男有女，年齡跨度也比較大，他們都是地地道道的西藏人，黧黑的面孔透出高原上那特有的紅暈，很健康很結實的樣子，盡管他們平時都不穿藏族服裝，但一眼就能夠跟我們分別開來。他們都能說不太流利的漢語，在當地都是工作了好幾年的醫務人員，來內地學習每月還有50多元的工資，這讓我們羨慕了好一陣子。

西藏班的教室就在我們班教室的樓上，這讓我多了一些與他們接觸的機會。由于天生的好奇和謎一般的西藏對我的誘惑，一下課我總愛去西藏班溜達，看他們寫一些奇怪的文字，聽他們說我聽不懂的語言。他們在課間休息時不喜歡像我們一樣到操場上追追打打，他們更喜歡在教室里圍成一圈跳他們最喜歡的一種舞蹈---“鍋莊”，這種舞不需要很大的場地和音樂伴奏，也沒有太復雜的肢體語言，整齊劃一的舞步使他們跳得十分投入，我也看得很著迷，常常是上課鈴響了才意猶未盡的回到教室。

學校對西藏班很照顧，這顯然是上級有要求。他們的宿舍很寬敞，每人占有一個高低鋪，不像我們十幾個人沙丁魚一樣擠在一間宿舍。更讓我們嫉妒的是吃飯。我們學生食堂上千學生就餐，每次買飯就像一場攻堅戰，要派出幾個身強力壯的同學，或迂回穿插，或正面強攻，8個人打出一盆飯菜來蹲在地上狼吞虎咽。西藏班的學員卻在教工食堂就餐，每人拿著碗筷像機關干部一樣去買飯，連教職員工對他們都謙讓三分，飯菜比學生食堂好得多，每餐都有肉，看得我們垂涎三尺。其實，現在想來，由于各民族風俗習慣的不同，西藏班的同學未必就對我們為之垂涎的教工食堂飯菜十分滿意。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西藏同胞也有他們鐘愛的飲食。

課余無事的時候，我喜歡去西藏班的宿舍逛逛。西藏班的宿舍里常常彌漫著濃濃的奶香，我經常看到西藏學員到校傳達室領回大大小小的包裹，可見他們藏了不少的“吃食”。與他們混熟了后，一見我去，他們就拿出從家里寄來的零食招待我，有干奶疙瘩、奶皮子、奶茶、馬肉干、牦牛肉干、糌粑等等，琳瑯滿目，聞所未聞，讓我大開眼界又大快朵頤。俗話說吃人家的嘴軟，我想我也不能老這樣白吃，總得有所回報吧，于是我拿出了我的看家本領講故事，從《西游記》、《三國》、《封神榜》到《一雙繡花鞋》、《南京長江大橋謀殺案》，他們聽得有滋有味。一來二去，我成了西藏班最受歡迎的人，一天不去，他們就會來宿舍找我。

在與西藏班學員接觸中，關系最密切的要算他們的班長洛桑了。洛桑是西藏班中年齡最大的，大概35歲左右，魁梧、黧黑，兩只耳垂大大的，一笑便露出兩排整齊潔白的牙齒。他喜歡穿一身整齊的中山裝，說話總是細聲細氣的，與他魁梧高大的身軀極不相稱。接觸多了，洛桑給我們講起他的身世讓我唏噓不已：他是個孤兒，父母親都是農奴，打他記事起就不知道父母親是誰，是死是活。他從小就在寺廟里當小喇嘛，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背水，掃地，撿牛糞，什么都干，吃的連牲口都不如。寺廟里管事的很兇，稍不如意就拎著他的耳朵從廟門扔到臺階下，耳根都撕裂了好多回。他說他的耳垂就是給拎大的，挨打受罵那更是家常便飯。1950年，解放軍進藏修青藏公路，實在受不了非人折磨的洛桑偷偷跑到筑路工地，要求解放軍把他收留下來。沒過兩天，寺廟管事的發現了，帶著一班喇嘛跑到工地找解放軍要人，洛桑知道這要被抓回去，不是剁腳挖眼，就是剝皮抽筋，嚇得躲在解放軍的帳篷里瑟瑟發抖。寺廟的人懾于解放軍的威嚴，不敢十分放肆，嚷嚷了一陣就作罷了。這樣，洛桑才得以在解放軍的筑路隊中幸存下來，講到此時，他噙著滿眼淚花動情地說，解放軍才是我的生身父母，沒有解放軍早就沒有我了。

對于西藏黑暗的農奴制度，我們曾在課堂上和書本里有所了解，但遠不如親耳聽到洛桑講述那樣令人震驚和恐懼，那樣感同身受。與我雖不富有但很幸福的童年相比，洛桑的童年簡直是另一個世界的故事。

我們家在本市的學生每到周末都要回家，我與洛桑成為最要好的朋友后，每次回家我都會拉上他。我的奶奶、父母和兄弟姐妹十分重視我的這位藏族朋友，總要加上幾個好菜犒勞他。我們全家看電影、逛街、游公園都要拉上洛桑，很炫耀似的，也許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一個大家庭的氛圍，洛桑很羨慕我的家庭，也隨我稱呼我家的每個成員，儼然成了我們家的一分子。1975年我哥哥結婚，他也和我們當地人一樣，湊份子錢，喝喜酒，還送給我哥一塊上海牌手表。有一次他拿來一套藏族服裝讓我們穿上去照相，他非讓我在家里換上那件只穿一只袖子的長袍，戴上藏帽，步行去照相館。我這身打扮一出門就招來一大群人圍觀，窘的我滿臉通紅，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而他卻在一旁哦哦地起哄，笑得像個孩子。

走的次數多了，洛桑開始以主人的身份邀請西藏班的同學來我家度周末，白瑪、卓嘎、扎西們一來，我們家就更熱鬧了。他們買來煉乳和茶葉，用家里的水壺煮奶茶請我的家人和鄰居品嘗，他們把我家的桌椅板凳統統搬出去，騰出地方來圍成一圈跳起“鍋莊”。他們盡情地跳，放聲地唱，吸引了很多鄰居和路人，我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毫無緣由地不禁一陣鼻子發酸。從他們漲紅的臉龐和興奮的眸子里，我知道他們在追尋久違的故鄉夢，他們在排遣太多的相思情，他們在我這那典型的漢族大家庭中找到了家的感覺，藏族文化和漢族家庭就這樣和諧的共存。

畢業前夕，洛桑多次懇求我到西藏去工作。他說西藏太需要醫務人員了，他甚至鄭重其事地向我的父母親提出這種請求。然而在當時，無論從地理概念還是文化概念來說，西藏都離我太遙遠了，我沒有遂他的愿，畢業后留在了本地。看得出他很失望，他回西藏前用藏文寫下他的名字和地址，要我與他保持聯絡。1978年他寫信來要我給他買一套茶具，我父母親精心挑選了一套湖南醴陵產的52頭精美瓷器寄往西藏，兩個多月以后他寫信來說瓷器收到了，但只剩下了一半，其它的全都破碎了。

由于通訊落后和工作繁忙等原因，我與洛桑的聯系越來越稀少，1979年以后完全失去了聯系。可能是年齡的關系，近些年來我思念藏族朋友之情日益強烈，每每讓我夜不能寐。按說現在的交通條件去一趟西藏也不難，但茫茫西藏我上哪兒去尋找洛桑？我用電話尋找過，我在西藏信息網上登過尋人啟事，至今仍杳無音訊。我只能在心中默默地祝福他和所有的藏族同學平安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