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佳
以制度為招牌,對現實經濟問題進行分析的有兩個學派,一個即大名鼎鼎的新制度經濟學,英文為Newinstitutional Eco-nomics;一個為有—百年歷史的制度經濟學,英文為Neoinstitutional Economics。從英文看,都可以譯為新制度經濟學,但這兩個“新制度經濟學”卻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思想。先說Newinstitutional Economics。新制度經濟學是威廉姆森對關于合約的安排和組織的安排之分析的稱謂,其核心之處是對新古典經濟學的基礎一阿羅—德布魯范式的挑戰。按新古典經濟學的分析方法,企業、市場及政府等等制度安排都是沒有成本的,對經濟結果的約束只有一個生產成本。但新制度經濟學卻認為,現實經濟運行中最重要的約束變量不僅僅是生產成本,而且還包括交易成本,即張五常所說的制度成本。各種限制人類行為的制度安排,就是交易成本約束條件下選擇的結果。它探討的是所有不是由市場這只“看不見的手”指導的生產和活動中所發生的交易成本對經濟運行的影響。實際上,新制度經濟學原來就稱為交易成本經濟學,只是因為1980年代美國伯克利加州大學為威廉姆森的到來設立了新制度經濟學專業,才最后統稱為新制度經濟學??梢赃@樣認為,交易成本的出現不僅使經濟學的研究領域擴大了,而且使它更貼近于實際。
雖然新制度經濟學的研究對象與新古典經濟學完全不同,已完全脫離了資源配置的分析,轉而重點分析人與人的生產和交易關系,但新制度經濟學首先保留了新古典經濟學的三個基本要素:穩定性偏好、理性選擇模型和均衡分析方法。不過新制度經濟學對新古典經濟學的保護帶作了修正:即主體的環境約束問題、主體所擁有的信息問題和主體與客體間相互作用的方式問題。在此基礎上再引入新的變量,如信息、交易成本、產權約束和政府行為干預等,從而形成了新制度經濟學發展的方法論基礎。因此,實際上新制度經濟學是在新古典經濟學基礎上對經濟理論的一種修正,一種從非現實理論向更切合實際的理論的發展,從長久計,甚至可以看成是主流經濟學的一種發展方向。
Neoinstitutional EConomics(或依其傳承稱制度經濟學或依其發展稱后制度經濟學)與此不同。這一學派中人大多數都受過主流經濟學的熏陶,但都對主流經濟學尤其是新古典經濟學的假設前提非常不滿。因此,制度經濟學的全部文獻基本上是對主流經濟學的批評之作。其批評的對象就是新古典經濟學封閉狹窄的模型及非現實性,特別是魯賓遜式個人的假設。在他們看來,新古典經濟學為了分析的方便或是模型之美,將注意力只集中在經濟變量上,忽視了非經濟變量對經濟運行的影響,甚至為了模型之美而犧牲了整個現實世界。這種分析不符合他們心目中的經濟學,即經濟學應該與實際經濟生活息息相關。
制度經濟學是在批評傳統經濟學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其創始人為一百年前的凡勃倫和康芒斯。雖然制度學派的經濟學家對制度有多種理解和說法,但卻一致認為,經濟行為是人類適應環境的結果,對它的最好的理解只能通過對特定時間、地點的文化類型和社會過程,即制度的描述方可獲得。從制度出發,制度學派關注的焦點是:經濟生活為什么會表現成今天這個樣子?為什么世界上有的人富有而另一些人貧窮?制度經濟學發展到后制度經濟學以后,其核心之處與其前輩依然相同,依然是從整體的演進的角度,通過分析制度,并將制度作為一個變量加以處理,從而理解和把握人類行為并據此提出政策性建議。
兩個制度學派的不同還可以從方法論的角度討論。目前對人類行為的分析有兩種基本的途徑,方法論的個人主義和方法論的集體主義。制度學派或稱制度經濟學是方法論的集體主義,這與新古典經濟學方法論的個人主義完全不同。一般而論,方法論個人主義是通過對個體現象和過程的研究來認識一般,方法論的集體主義則是通過對群體現象或過程的研究來認識世界。制度學派認為,新古典假設的魯賓遜式的孤立的個人根本就不存在,個人的行為是“社會”所形成的。因此他們認為個人的選擇不受社會中其他人和自身習慣的影響的說法是荒謬的說法。由于群體現象或集體行動受制于制度,而且,制度本身也是集體行動的結果,所以,通過對制度的考察和描述,才能最好地理解個人的經濟行為以及個人如此行為的信念。
新制度經濟學在研究經濟組織制度的時候,仍然保留了新古典經濟學的三個基本要素,因此它實際上承認經濟行為人的主體行為的個人特征。只不過,新制度經濟學將它修正為:主體面臨的環境約束發生了變化;主體擁有的關于環境的信息發生了變化;主體與客體間相互作用的方式發生了變化。原有的新古典經濟學的方法在這里得到了一般化的應用。
或許由于新制度經濟學從骨子里就與主流經濟學息息相關,所以,新古典經濟學家一般對制度學家不太恭敬。科斯就認為制度學派“……是一個很沉悶的話題,是反理論性的,它除了有一堆需要理論來整理、不然就只能一把火燒掉的描述性材料之外,沒有任何東西能流傳下來?!比欢吘故侵贫葘W派首先認識到制度對經濟運行的重要性質,而且,經濟運行系統是一個復雜的系統,到目前為止,任何一種理論都無法做到對其進行全面而準確的解釋。在此情況下,從各個角度進行探索總是有益于相互開啟思路。就制度學派而言,其對新古典經濟學的責備,認為新古典經濟學錯誤的只是對經濟個體的行為做分析并進行簡單加總;完全沒有考慮制度等方面的作用的說法,對我們很有啟發意義。因為,物理學中的分數量子霍爾效應已經證明,單個電子的規律和集合電子的規律及特性都有很大的不同。單個電子的物理規律很簡單明了,但數以十億計的電子的物理規律就讓人撓頭。尤其是在一些極端的條件下,它們的規律會怎么表現呢?1998年諾貝爾物理學獎獎的就是對絕對條件下,數以十億計的電子的運動規律和特質的發現,即分數量子霍爾效應。既然單個電子的規律與集合電子的規律有極大的不同,那么,引申到經濟領域,像新古典經濟學那樣,只對單個個體的行為做分析,就不等于了解了整個個體的集體行為。事實上,在制度約束下的整體并不是部分的簡單加總,即使我們每個人都極力最大化自身的效益,也并不能表示或暗示N個個體組成的經濟體,其行為就正好顯示出N種經濟力量。所以,對制度學派的方法論集體主義很有了解的必要。這對學習市場經濟尤其是金融市場的朋友們,恐怕尤有啟發意義。
我們知道,制度學派是在對主流經濟學攻擊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其文獻浩如煙海,而且攻擊多于建樹。因此長期以來制度學派本身的理論很難傳播。實際上,某些制度學家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理論的不足,已經開始了發展制度理論的嘗試。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制度經濟學;社會秩序與公共政策》(Wolfgang Kasper and Manfred E.Streit,Institutional Economics:Social Orderand Public Policy)一書就是對制度學派在1980年代重新興起后所有發展的概括性介紹。雖然《制度經濟學》是關于經濟的制度主義的一本教科書,而且教科書重在對原創思想進行整理和分類并梳理成體系,所以在思想的原創性方面往往稍遜。但本書最大的優點正如作者所說,是為讀者提供一本存在“完備信息”的入門指南。從體系上看,該書從“制度何以重要”開始,然后交代了“制度”、“經濟秩序”、“協調成本”以及“公共政策”的概念,并以此為基礎開始討論有關人類行為的基本假設。因此,基本上為理解制度經濟學打下了理論基礎。
1996年,雖然新制度經濟學并沒有“火”到中國,但商務印書館獨具慧眼,出版了思拉恩·埃格特森的《新制度經濟學》(E,conomic Behavior and lnstitutions),即《經濟行為與制度》。不夸張地說,這是一本較為系統、較為全面介紹新制度經濟學發展及研究成果的專著。該書完全不同于新制度經濟學家們各自的理論探索,而是以經濟制度和經濟行為為線索,全景式的介紹了新制度經濟學的主要思想和最新發展。諾斯對該書的評價為:這本書“遠不只是一篇對有關新制度經濟學的政治經濟文獻進行概括的報告,在綜合和組織這些文獻時,埃格特森教授對社會科學中這一萌芽領域作了開創性的拓展,做出了重大的貢獻”。
或許我們應該認識到,制度經濟學和新制度經濟學雖然很不相同,但本質上都是以新古典經濟學為基礎,對新古典經濟學的一種修護和發展。我們知道,新古典經濟學有世所公認的兩大缺陷;一是與其他人沒有任何關系的個人主義假設;一是個人在市場上的完全信息假設。對于完全信息假設,已經有信息經濟學對其進行了修正,可以說,信息經濟學是對新古典經濟學硬核的一種保護。對于個人主義假設這一缺陷的修正,基本上是由制度經濟學在對新古典的批評之中完成的。由于制度經濟學對個人主義假設進行了批評并提出了許多修正的見解,因此,或許制度經濟學從其本質上應該被我們視成為是對新古典經濟學的一種修護。其出發點雖然完全不同于信息經濟學,不是主動的維護,但其最后的效果卻正是在修正的基礎上對新古典的完善。所以,將其看成為一種修護經濟學也未嘗不可。新制度經濟學則是一種發展。它是在新古典經濟學只在生產成本這一種約束條件下說話的基礎上,發現了另外一種約束成本:交易成本。這樣,主流經濟學就有了研究的兩手(Ono Hand and the OtherHand),一只由看不見的手(市場或價格)指導的成本;一只由看得見的手(制度)引出的成本。
或許這就是Newinstitutional和Neoin-stituional的不同。
(《制度經濟學,社會秩序與公共政策》,[德]柯武剛、史漫飛著,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新制度經濟學》[冰島]思拉恩·埃格特森著;商務印書館2003年新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