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檐三唱之菩薩蠻

范雪瑩

一

五更衾寒，我從睡夢中醒來，身旁照例是空的，晨曦的微光淡淡灑進(jìn)來，映在窗前那孤寂的影子上。我披衣起身，走到他身邊，潺潺的細(xì)雨敲打在我們的心頭，痛楚依然鮮明。

入宋已經(jīng)幾個(gè)年頭了，從趙匡胤到趙光義，我們的境遇并沒有稍見好轉(zhuǎn)。小樓似囚，門庭冷落，南唐的舊臣一個(gè)個(gè)避之惟恐不及，只有張洎偶爾來幾次，打打秋風(fēng)而已。

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fēng)。回首往昔的繁華，哪里想到會(huì)有今天的窘?jīng)r。

午后，有內(nèi)監(jiān)來傳旨：“宣鄭國夫人進(jìn)宮。”

他死死地拽住我的衣袖，“你不要去。”

那內(nèi)監(jiān)冷笑道：“違命侯，你要抗旨不成？”

我澀然一笑，輕輕掙開他，亡國妾婦，還有什么資格說不呢？

他頹然跌在椅中，雙手捂住臉，嗚嗚地哭起來。我靜靜地理妝，淚水，該早已流盡了。

那內(nèi)監(jiān)躬身道：“鄭國夫人，請吧！”

紅燈引照，侍女相擁，我緩步丹墀。一樣的雕欄玉砌，一樣的龍樓鳳閣，剎那間，我恍惚起來……

二

風(fēng)簫吹斷水云間。

景陽樓前，嬪娥魚列，霓裳舞起。那一天我與他初識(shí)，眼前人輕裘緩帶，襯著灑脫軒疏的舉止，哪里像個(gè)威赫赫的君王，分明是位詩酒清華、儒雅風(fēng)流的名士。

“小妹，不必拘束，需要什么，盡管告訴我和你姐姐。”溫言煦煦，我如沐春風(fēng)。

我斂衽為禮，“本是探病而來，現(xiàn)在反要國主、國后費(fèi)心，怎么敢當(dāng)。”

大姐笑說：“不過是偶感風(fēng)寒而已，又算什么大病。你只管放心住下，咱們姐妹也多聚聚。”

我選的住處是萬壽殿后的友竹軒，它的北窗正對(duì)著百尺樓，登臨頂層，玄武湖的爽氣便迎面撲來，極目遠(yuǎn)眺，萬慮皆消。

在宮中住得久了，與他漸漸熟稔，肆意地不叫官家叫姐夫，他只一笑而已，全不以為忤。

他常拿新作的詞稿給我看，我撫著滑如春冰的澄心堂紙，暗自吟誦，反復(fù)推敲，若有一字之易，他便視如珍寶。直到有一天，他忘情地拉著我的手說：“小妹，你真是我的知音。”我才恍然，愛詞只是為他，為了做他的知音，如此而已。

愧疚與思慕交織，彼此的眼睛里都寫滿了困惑掙扎。終于，寶鼎煙中，昏燈帳底，償了宿愿。

該來的總是要來！偌大的瑤光殿寬曠靜寂，左右宮女已被摒退。我站在大姐的床邊，驚愧交集，隱隱挾著莫名的恐懼，手心里攥緊汗水，身子禁不住微微發(fā)抖。我不知道該怎樣解釋發(fā)生的這一切，丈夫與妹妹的雙重背叛，換成是我，也不能原諒。

“我這些日子身上不大好，也沒陪你到處走走，一個(gè)人悶得很吧。”她語氣淡淡的，不現(xiàn)喜怒。

“還好，我常去找黃保儀，聽她講歷朝掌故。”我低著頭，不敢看她的眼睛。

“那國主呢，沒和你談詩論詞么？”

“只有一兩次。”

“是么？”她輕哼，“想不到我的小妹倒是一位才女。”

我倏地漲紅臉，緊咬著嘴唇，才能強(qiáng)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長長的沉寂中，只有她重濁的呼吸，她忽然急咳了起來，我想替她捶背，卻被她一把推開。腳步踉蹌的那一霎，我看清她美麗的臉孔，已被嫉妒燒灼扭曲。

緩緩地，她說：“你回去吧。”聲音如浸寒霜。

回哪里去？當(dāng)然不是回友竹軒，而是回?fù)P州去。

衣袖揚(yáng)處，一張素箋隨風(fēng)飄落，澄心堂紙，金錯(cuò)刀字，清清楚楚地寫著那首詞：“花明月黯飛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刬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我如遭電擊，輕薄文字，正是不打自招，授人以柄，重光呀重光，你何以如此忘形，又或者，你們夫妻情篤，連這種事也必不相瞞，那么，我又算是什么呢？

他得到消息，急忙趕來了，我正哭著收拾行裝。

他拉住我，“小妹，別走。”

我泣道：“現(xiàn)在不走，難道還等懿旨下來嗎？”

“你大姐現(xiàn)在病中，你多擔(dān)待她一點(diǎn)兒。”他拉著我的手，“咱們?nèi)フ沂プ鸷螅负蟮脑捘愦蠼氵€是肯聽的。”

我再忍不住了，淚如雨下，“為什么要去找圣尊后，為什么我要死皮賴臉地留在這兒？”

“怪我，都怪我。”他緊緊抱住我，為我拭淚，“你相信我，山盟海誓，無時(shí)或忘，絕對(duì)不會(huì)讓你再受委屈。”

他這樣的低聲下氣，曲意溫存，縱有千般怨，萬種恨也盡消融在那水樣柔情中了。

大姐病勢轉(zhuǎn)沉，終告不治，都說是因?yàn)榇巫又傩呢餐觯墙鹂|鞋的尷尬事雖也人人心知，可又有誰敢說出口來。我哭拜在地，心中五味雜陳，辨不出是悲，是悔，還是羞？他扶住我的肩，勸道：“小妹，你要節(jié)哀。”一言未畢，自己卻泣不成聲。

可憐他妻子連喪，臉色慘白，整個(gè)人似脫了形一般。大殮之日，他親手將那把奇珍“燒槽琵琶”放入姐姐的梓宮，失聲而號(hào)。而這痛號(hào)中又有幾分傷心，幾分歉咎？

中宮不能久虛，群臣紛紛上表。而這些時(shí)日，我一個(gè)人在友竹軒已漸漸想清楚了，后宮妃嬪中，有美慧多才的黃保儀，精善琵琶的流珠，芳蝶繞鬢的秋水，更有能在金蓮上回旋飛舞的窅娘。三千佳麗，玉笑珠香，他很快會(huì)忘記我，縱然仍念舊情，懾于流言，只怕也要避嫌割愛吧！

然而納采問名，鳳輿親迎，非份之福從天而降。我以室女的身份入主東宮，周氏一門兩后，竟成佳話。

那是我們一生中最逍遙快活的一段日子。畫舫載歌，春殿賞舞，唱不盡錦繡詞章，說不盡風(fēng)流旖旎。白日逸興未盡，到了夜晚，也不必燃燈，只將寶珠懸起，霎時(shí)光照四壁，滿室生輝，豈不更勝秉燭之游。

只為我喜歡各色名香，他便親自找來玉鼎金爐，合闐美玉，征召能工巧匠，精心雕制。于是“把子蓮”、“三云鳳”、“折腰獅子”，“小三神山”曲盡其妙，空氣間流溢的香氣沁人欲醉。我與他臨軒把酒，聽宮奴拍手清唱：“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圓，和花和月，天教長少年。”

惟一掃興的事，便是來自宋朝的召旨。早在元宗時(shí)候，便已向周稱臣。到宋代周而立，強(qiáng)弱相差更殊，宋使來時(shí)，不僅屋頂?shù)难b飾要去掉王者用的鴟吻，而且還要改服紫袍，看他忍受這樣的屈辱，我心急如焚，可除了替他別尋新趣開愁解悶外，又能做什么呢？

三

杏花春雨江南，這一年的春天是伴著烽火來的。

后蜀，南漢相繼淪亡，江南又何能免此劫數(shù)，當(dāng)一把大火從江面燒卷過來時(shí)，大勢已去。說什么因?yàn)閲鞑怀科涓祝贿^是“臥榻之畔，豈容他人酣睡”罷了。

他內(nèi)用張洎計(jì)策，堅(jiān)壁固守，外事盡托于皇甫繼勛。而他自己，要么埋首在詞中，要么向神佛求祈。待知道北軍兵臨城下，不由得悲怒交集，召來皇甫繼勛喝問。

皇甫繼勛道：“北軍強(qiáng)勁，無人能敵。就算臣日日報(bào)聞，官家徒然驚恐，也于事無補(bǔ)。”

他氣得臉白唇青，厲聲戟指：“照你說，就算宋兵入城，你也全憑他們了，像你這樣無父無君的誤國奸賊，留在世上還有什么用？”

我深知他秉性仁弱，非到萬不得己決不肯殺人，然而從林仁肇開始，到潘佑、李平，死在我眼前竟也有血淋淋的數(shù)條性命，更遑論城外戰(zhàn)死的兵士了。

殺了皇甫繼勛，并不能挽回什么。

城破之前，他的第一件大事，是惟恐那些圖籍墨貼落在敵人手里，令黃保儀全數(shù)焚毀，黃保儀踉蹌退了幾步，咬牙應(yīng)了聲是，我簡直不敢看她的臉色，這對(duì)她來說，是比性命還重要的東西，可是事到今日，已別無選擇。

終于到了那天，君臣四十五人肉袒出降，曹彬態(tài)度謙和，竭力安慰，并且叮嚀：“入朝以后，俸祿有限，閣下此時(shí)回宮，應(yīng)多多準(zhǔn)備，以備不時(shí)之需。一旦有司接收，歸送朝庭，就一物也不可動(dòng)了。”語氣頗誠。

他告訴我這些話時(shí)，我辨不出心中的滋味，和黃保儀收拾了一夜，行囊中能裝的金銀細(xì)軟有限，其余的都賜給了外面的臣子。他淚眼迷離望著我們，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處似的，半晌，呆呆地說：“天快亮了吧！”

辭廟的那天，從清晨就開始下雨，霏微細(xì)雨，轉(zhuǎn)眼間變作傾盆，驪歌凄凄，車聲轆轆，耳邊是鋪天蓋地的哭聲，他和我的衣襟都濕透了，雨水淚水混在一處。帝王后裔，三世基業(yè)，就這樣完了么，江山一夜化灰泥，碾碎在車輪里!

我踏上船頭，眼見著城廓漸漸隱沒在一片白茫茫中，霎時(shí)間心痛如絞，而他呢，由始至終，反復(fù)念著一闕詞：

四十年來家園，

三千里地山河；

鳳閣龍樓連霄漢，

玉樹瓊枝作煙蘿。

幾曾識(shí)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

沈腰潘鬢銷磨。

最是倉皇辭廟日。

教坊猶奏別離歌。

垂淚對(duì)宮娥！

四

“夫人，夫人！”

我恍如夢中驚醒，左右環(huán)顧，不由得大駭，兩名陪坐的妃子竟不知何時(shí)離開了。

宋主不慌不忙解釋：“后宮有點(diǎn)事兒，她們被皇后叫去了。”轉(zhuǎn)頭笑問，“這些歌舞，可入得了夫人的法眼嗎？”

我強(qiáng)自鎮(zhèn)定，言不由衷地敷衍著，滿眼歌舞，哪里有半點(diǎn)兒心思觀賞，何況在我眼里，又有什么樣的歌舞能與霓裳羽衣相比，可那——那竟是亡國之曲啊！

“都下去，下去。”他忽然不耐煩起來，我禁不住背脊一僵。

他瞥了我一眼，神色又復(fù)藹然，“這些粗陋的東西，沒的讓夫人見笑。”招手又喚上一名歌姬，只見她長發(fā)堆云，玉肌勝雪，顧盼之間，風(fēng)情萬種。懷抱著琵琶，裊裊娜娜地對(duì)這廂施禮。

宋主得意地笑問：“夫人，此女的姿容能算幾等？”

“自然是絕色佳人。”

他搖頭，“都說是色藝雙絕，依朕看不及夫人之萬一。至于彈得如何，聽罷再請方家品評(píng)。”

那歌姬輕撥絲弦，慢啟朱唇，清清楚楚唱的是“花明月黯飛輕霧”那首《菩薩蠻》。我仿佛被人狠狠戳了一刀，身上的血迅速流干，宋主饒有興致地望著我，似在欣賞我臉上的青白變幻的表情。

又是那種曠無人聲的靜，便如多年前我立在大姐榻前的那一刻，惶恐無依，身心俱顫。

他緩緩站起，雙手撫住我的肩頭，湊在我耳邊低聲說，“怨不得李煜得了夫人，后宮嬪御都成虛設(shè)。”我曾告誡過自己，這是意料中事，千萬不可以反抗，然而事到臨頭，厭惡、屈辱、羞恥，惡心種種感覺紛沓襲來，本能地去擋那只游移的手，慌亂地跳開。

他愀然變色，走回座位，斟了一杯酒，吟道：“醉鄉(xiāng)路穩(wěn)宜頻到，此外不堪行，果然是好詞，果然是才子之筆！”

我隱隱有不祥的預(yù)感，叫一聲，“陛下！”

他哼了一聲，續(xù)道：“‘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難道朕有什么虧待他不成？劉悵入宋比他還早了幾年，不是過得挺快活的么，看來，這喜歡舞文弄墨的人，牢騷就是比旁人多。”

我慌忙解釋，“萬歲，他只是閑時(shí)文墨自遣，并無怨謗之意。”

“你說怨謗，朕倒又想起一首。雕闌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他面沉似水，“現(xiàn)在京城大街小巷都在傳抄他的詞，如此煽惑人心，就算朕肯饒他，只怕滿朝文武也不答應(yīng)。聽說江南有些地方還替他立了生祠，看來百姓還想著他，朕有些糊涂，夫人何以教我？”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然而我不能抗聲分辯，只能跪倒，哀懇求恕。

走過來雙手扶起我，柔聲道：“夫人這樣，朕反而不安了。”他抬起我的臉，癡癡地望著，“他的生死，雖在朕手，其實(shí)只在你一念間。”

燭影斧聲，傳聞鑿鑿，這個(gè)人對(duì)親兄長都能忍心下手，怎會(huì)顧念他人？我忍著惡濁的氣息，忍著粗魯?shù)呐鲇|，忍辱忍羞忍恥忍恨，我所能做的，只有一個(gè)忍字而已。

后世史書會(huì)怎樣寫我這個(gè)失節(jié)的女子，元稹早有預(yù)言，不妖其人，必妖其身！

回到小樓的時(shí)候，是幾更天？空中皓月明亮皎潔，照盡我一身的污垢。重光仍然蜷縮在那把椅中，聽到腳步聲，并沒有立刻轉(zhuǎn)身，我心里明白，他不知怎樣面對(duì)我，更不知怎樣面對(duì)他自己，這份厚重的恥辱究竟是宋朝天子給我們的，還是我們給自己的？耽享樂，信浮屠，他是無道昏君，我是紅顏禍水，半世的榮華，換來半世的果報(bào)！

終于，他抬起頭，“我給你留了碗蓮子粥，去喝了吧。”他微笑，笑得比哭還凄涼。

心潮在劇烈地翻涌著，我受不了這樣的平靜，受不了他的行若無事，雖然我明知他的痛苦幾倍于我，仍沖上去，搖撼他瘦弱的身子，嘶聲喊，“你為什么不問，為什么不罵，李煜，你是不是男人？”他呆若木雕，我抱著他嚎哭，曾以為干涸的淚泉驟然間狂肆奔流。漸漸的，他用力環(huán)住我，喃喃地重復(fù)，“我只恨我自己，只恨我自己。”

五

七夕，是他的生辰。

我親自下廚做了幾樣他喜歡吃的菜，他的臉上也露出了少見的笑容，當(dāng)窅娘把杯盞擺好時(shí)，秦王趙廷美到了，我們連忙上前迎接。

趙廷美拱手笑說，“小王奉旨為君侯祝壽，愿君福澤綿長，壽比南山。”

他惶惶然回禮，“罪人怎敢勞動(dòng)秦王大駕，真是折煞李某了。”

趙廷美叫人抬上御酒，笑說：“上等佳釀，深宮珍藏，萬歲特別恩賜，足見君侯圣眷正隆。”打開酒壇，親自斟滿一盞，“來，小王代天子敬君侯一杯！”

我搶上一步，施禮道：“君侯素來體弱，請秦王容臣妾代飲。”

趙廷美一愣，笑笑說，“君侯與夫人果然鶼鰈情深，只是萬歲圣旨，小王也做不得主。”

這時(shí)，他已接過杯盞，送酒入喉，謝恩說：“多謝天子美意。”

我見他安然無恙，放下心中一塊大石，是啊，他不過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一介書生，又無一兵一卒，宋主忌他何用？誰知趙廷美告辭不久，他便開始腹痛，手足抽搐，我抱著他，嘶聲哭喊，可是懷中的身體還是漸漸冰冷，冷透我的骨髓。

重光，我做的菜你還沒吃呢，怎么就這樣去了？我們說好，要生生世世做夫妻，你就這樣撇下我么？今晚，連天上的牛郎織女也要渡鵲橋相會(huì)，難道你我，反要長相離么？

我飲干他余下的殘酒，緩緩貼上他的臉頰，這樣的收梢，也許早該料到，孟昶和花蕊夫人殷鑒不遠(yuǎn)，只是——，只是我們一直拒絕相信罷了。

一陣痛楚痙攣后，我神魂飄搖，飄搖到那個(gè)晚上，樹影朦朧，榴花照眼，我還是懷春的少女，手提著金縷鞋，穿越林間的小徑，畫堂南畔，有一個(gè)人在等著我。

今夜，他在那邊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