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林昌 孫 進

2002年下半年,從導師李學勤先生處獲知一個令人振奮的喜訊,北京保利藝術博物館從香港購藏一件失蓋的有銘銅器,曰“公”。就器形與銘文的字體等方面考察,該器時代可定在西周中期偏晚。□公□銘文對于我們認識夏代歷史、研究先秦學術史、思想史、神話學、文獻學、文體學等,都具有重要的學術意義,因此,器銘出現之后,立即引起了學術界的重視。在這里,我們先將銘文作隸定標點,并略作解釋,文字盡量用通行體。
天命禹敷土,山川,乃疇方設正,降民監德;乃自作配饗,民成父母,生我王作臣。厥貴唯德,民好明德,顧在天下。用厥邵好,益求懿德,康亡不懋。孝友明,經齋好祀無廢。心好德,婚媾亦唯協。天用考,神復用祓祿,永定于寧。公曰:民唯克用茲德,亡悔。
“天命禹敷土,山川”講的是大禹平土治水事。“敷土”即“布土”。《山海經》:“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尚書·呂刑》:“(帝乃命)禹平水土。”《詩·商頌·長發》:“洪水茫茫,禹敷下土方。”“山”的“”字,銘文由“阜”和“兩手”“兩土”組成,是個會意字,指用兩手將山阜上的土剝落,意思是高堙卑,自然與大禹的敷土治水有關。“”通“浚”,指疏通河道。“山川”即《尚書·禹貢》所言“奠高山大川”之意。
“疇方設正”一句的解釋,我們遵從裘錫圭先生的意見。“疇方”意即《尚書·洪范》:“天錫禹洪范九疇”之意。“疇”義為類,“方”可訓為“法”、“道”、“術”。“洪范九疇”意即“天道大法九類”。“設正”意指設立掌管五行之官。古代稱五行之官為“正”。《左傳》昭公二十九年記蔡墨語:“夫物,物有其官,官修其方。故有五行之官……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可見這五行之官原是管理萬物的神靈。
“降民監德”意即天降下民并觀其德。這是古代常有的宗教思想觀念。《詩·商頌·殷武》:“天命降監,下民有嚴。”《詩·大雅·皇矣》:“皇矣上帝,臨下有赫。監觀四方,求民之莫。”《尚書·高宗肜日》:“天監下民,典厥父。”等等。
“乃自作配饗,民成父母,生我王作臣。”這里的“乃”與前句的“乃疇方設正”之“乃”,均承開頭“天命禹敷土”而來,其主語仍為天。因為天帝命令禹為人間下民之王,而下民之王是與天上的“帝”相配的。天神稱“天帝”,人王稱“天子”(即天帝之子),所以銘文說:“自作配饗(享)。”“民成父母”即“成民父母”之倒。《左傳》襄公十四年說:“天生民而立之君。”《孟子·梁惠王下》:“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大戴禮·五帝德》:“(禹)為民父母……平九州……治天下。”均可用來印證“自作配饗,民成父母,生我王作臣。”
從“厥貴唯德”至“康亡不懋”指大禹在人間以“德”治民,勤勉工作。“益求懿德,康亡不懋。”這里的“懿德”指美德。“康”,安寧。“懋”為勤勉的意思。“亡不懋”,沒有不勤勉的,正面說即十分勤勉之意。整句意為更加追求美德,雖然社會安康,但仍然十分勤勉。
“孝友明,經齋好祀無廢。心好德,婚媾亦唯協。”指在孝敬父母、友悌兄弟、祭祀祖先、喜結婚姻等方面,都要以“德”貫之。“孝友”指孝于父母,友于兄弟。此詞常見于古文獻。如《詩·小雅·六月》:“張仲孝友。”史墻盤:“惟辟孝友。”“明”指大明。“經齋好祀無廢”指及時齋戒而祭祀,永無廢棄。《禮記·祭統》:“及時將祭,君子乃齋。”
“天用考,神復用祓祿,永定于寧。”李零先生解釋說:“‘天與‘神復互文,‘考與‘祓祿互文。這是指天以壽考為賜,神以福祿為報。”“永定于寧”之“于”為連詞,讀作“與”,“永定與寧”即永遠安定與康寧。這里通過因果關系,說明用“德”的重要性,天神是根據人間行德的情況而降賜壽考與福祿的。
“公曰:民唯克用茲德,亡悔。”“公”為器主之名。據李學勤先生考證,“”字當讀為遂,是姚姓的遂國之遂,乃虞舜之后,歷史悠久。器銘以遂公的話而結束,說只要民間能堅持好的德行,那么就不會有差錯或災難。“亡悔”即沒有差錯。《詩·大雅·皇矣》:“王此大邦,克順克比。比于文王,其德靡悔。”
現在我們再把銘文的大意串講一下:

天帝命令禹平土治水;又命令禹把天地萬物分成類別,還設立管理五行的長官;然后又命令禹下降人間,以德治民。禹降處民間之后,為了能配享天帝,乃自作萬民之父母,稱王封臣。大禹治民,以德為貴,使民眾能好德明德,并使這種風氣遍及天下。由于導民以德,結果萬事美好。于是大禹更加追求美德,雖然社會已十分安康,但他仍然勤勉工作。民眾在大禹的引導下,在孝敬父母、友悌兄弟、祭祀祖先、喜結婚姻等方面,都能以德貫之。所以上帝也降福賜壽給他們,使社會永遠安定與康寧。
遂公因此而總結說:只要民眾能以德行事,就不會有什么差錯。
□公□銘文幫助我們認識夏代始祖大禹
□公□銘文的史料價值是多方面的,這里著重討論銘文對我們認識夏代始祖大禹的重要意義。
大禹是夏代的始祖,這在古文獻記載中本來是很明確的。在先秦文獻中,如《詩經》、《尚書》、《逸周書》、《左傳》、《國語》、《禮記》、《論語》、《孟子》、《墨子》、《山海經》、《楚辭》等書中,均盛言夏禹,可謂材料豐富。可是到了20世紀二三十年代,由于史學界盛行疑古思潮,這些記載大禹史事的文獻典籍,大多遭到懷疑:或疑其成書年代,或疑其所載史事。結果把本來是先秦的書定為秦漢以后之晚作,甚至是偽作,于是這些文獻所記載的史事就失去了可信性。夏禹的存在及其與夏代的關系都成了懷疑的對象。1923年5月6日,《努力》雜志的增刊《讀書雜志》上發表了顧頡剛的《與錢玄同論古史書》,認為禹的名字來自于夏鑄九鼎的傳說:“禹或是九鼎上鑄的一種動物”,“大約是蜥蜴之類。”在同年8月2日、8月5日的《讀書雜志》上,又發表了顧頡剛先生的《討論古史答劉胡二先生》,認為禹是南方民族的神話人物,起于西周中期,為山川之神,后又為社神,本與夏族沒有關系,堯舜禹禪讓之說乃是戰國學者的假托。顧頡剛先生是疑古學派的主將,他的觀點影響很大。于是禹是否真實存在,禹與夏代是否有關系等問題,成了20世紀學術史上爭論的焦點。這直接影響到人們對夏代的認識,影響到對上古文明史的研究。
第一個沖破疑古迷霧,站出來證明夏禹真實存在的學者是王國維。1925年,王國維在清華國學研究院講授《古史新證》,對疑古思潮有所評論,他說:
疑古之過,乃并堯舜禹之人物而亦疑之。其于懷疑之態度及批評之精神,不無可取,然惜于古史材料未嘗為充分之處理也。
那么,如何充分處理古史材料呢?王國維認為應該利用地下文字資料印證紙上文字資料:
吾輩生于今日,幸于紙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由此種材料,我輩固得據以補正紙上之材料,亦得證明古書之某部分全為實錄,即百家不雅訓之言,亦不無表示一面之事實。此二重證據法惟在今日始得為之。
在《古史新證》里,王國維即以“二重證據法”對疑古派頗為懷疑的夏商二代進行了考證。其中考證的第一部分便是禹。王國維用來證明夏禹存在的材料是地下出土的兩件青銅器。其中一件為秦公敦,內中有“鼎宅禹”句;另一件是齊侯、鐘,內中有“赫赫成唐(湯)”“處禹之堵”句。王國維首先考證這兩件青銅器是春秋時器,進而以其銘文與先秦書面文獻相印證:
秦敦之“禹”,即《大雅》之“維禹之績”、《商頌》之“設都于禹之”……齊言……“處禹之堵”,亦猶《魯頌》言“纘禹之緒”也。
秦公敦即秦公簋,1919年出土于甘肅天水西南鄉,其事記西秦事。齊侯、鐘于北宋宣和五年(1123年)出土于山東臨淄齊國故城內。齊與秦東西遙隔數千里,但他們都說他們的祖先住在大禹活動過的地方,足見大禹傳說的古老與廣泛,而且這些銘文又都與先秦古籍相印證,更見禹事之可信。因而王國維又說:
夫自《堯典》《皋陶謨》《禹貢》,皆紀禹事,下至《周書·呂刑》,亦以禹為三后之一;《詩》言禹者,尤不可勝數,固不待藉他證據。然近人乃復疑之。故舉此二器,知春秋之世,東西二大國,無不信禹為古之帝王,且先湯而有天下也。
限于當時考古材料的不足,王國維在《古史新證》里論夏代史僅僅只有以上論禹一章。而其論商代史,由于有了豐富的甲骨文材料,因而有論“殷之先公先王”、論“商諸臣”、論“商之都邑與諸侯”三章。他還在論殷商先公先王與諸臣之后加了一段案語,對夏代世系和先秦古書的可信度問題提出了自己的意見:
右商之先公先王及先正見于卜辭者大率如此,而名字之不見于古書者不與焉。由此觀之,則《史記》所述商之一代世系,以卜辭證之,雖不免小有舛駁而大致不誤。可知《史記》所據之《世本》全是實錄。而由殷周世系之確實,因之推想夏后氏世系之確實,此又當然之事也。
又,雖謬悠緣飾之書,如《山海經》、《楚辭·天問》;成于后世之書,如《晏子春秋》、《墨子》、《呂氏春秋》;晚出之書,如《竹書紀年》。其所言古事亦有一部分之確實性。然則經典所記上古之事,今日雖未有得二重證明,固未可以完全抹殺也。
王國維用二重證據法證明了夏禹的存在,推論夏代世系的可信性,并指出先秦古籍不可完全抹殺,正是卓越之見。這對后代學術研究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對這一重大問題作進一步討論的是郭沫若。1930年2月,郭沫若在讀了顧頡剛《古史辨》第一冊之后,為其《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寫了一條補記《夏禹的問題》。他繼承了王國維的二重證據法,同樣列舉秦公簋和齊侯、鐘銘文以討論夏禹問題,但在考證上有了重大突破。郭沫若的《兩周金文辭大系》已在清人劉心源《古文審》的基礎上考證齊侯、鐘的器主應該為叔夷。而叔夷原是宋國公族,是商王室的后裔,因此其銘文有一段追敘商王成湯功績:
夷典其先舊,及其高祖。赫赫成唐(湯),有嚴在帝所,敷受天命,翦伐夏司,敗厥靈師,伊小臣惟輔,咸有九州,處禹之堵。

郭沫若《夏禹的問題》一文最大的貢獻在于考釋出了“翦伐夏司”一句。指出“翦伐”即《魯頌·宮》“實始翦商”,《召南·甘棠》“勿翦勿伐”之意。“夏”字,自宋以來均誤釋為“履”,郭老據《說文》古文、新出《三體石經》古文,論證此字應釋為“夏”,可謂是鑿破混沌。“司”字郭老讀為“祀”,并據卜辭“王廿司”即“王廿祀”為證。由于“翦伐夏司”一句的正確考釋,所以整段銘文便可通解。原來這是講夏商交替的重大史事,說成湯受命,以小臣伊尹為輔,伐夏成功,咸有九州,占領了夏禹的版圖。正如郭老所說:“‘翦伐夏祀與‘處禹之都相條貫,則歷來以禹為夏民族祖先之說,于金文上已得一證。”
秦公簋銘文中有一段追敘秦人先世功績的話:
秦公曰:丕顯朕皇祖受天命,鼎宅禹績,十有二公,在帝之壞,嚴恭寅天命,保業厥秦,赫事蠻夏。
郭沫若在王國維考證“禹績”的基礎上進一步指出:“‘蠻夏即華夏,是則春秋中年中國確亦稱夏。上言‘禹跡,下言‘夏,則夏與禹確有關系。”在金文上又得一證。
根據上述討論,郭沫若最后得出結論:“由上可知,在春秋時代一般人之信念中,確承認商之前有夏,而禹為夏之先祖。是夏民族當為中原之先住民族。”李學勤先生指出,郭老的“這個斷語,迄今仍是無可動搖的”。
王國維、郭沫若利用兩篇金文與先秦文獻的對證,證明了禹真實存在,禹與夏有關系,夏是商之前居住在中原地區的一個民族,《史記》所記載的夏代世系也是基本可信的。這個結論今天看來仍是正確的,方法也是科學的。不過,從考證的角度看,支持這個結論的材料尚嫌不夠充分。因為用以證明的兩件青銅器都是春秋時代的東西,而顧頡剛等正是懷疑西周以前有關夏商的歷史傳說,許多都是春秋戰國以后的偽作。如果我們能找到春秋以前更早的地下文字資料,那么結論的可靠程度就會大大增強。
□公□銘文的出現,正好滿足了這種考證需要。公的年代是西周中期略晚,比秦公簋和叔夷、鐘要早得多,因此其證明的力度就更大。而且更重要的是,□公□銘文記載夏禹的歷史,比秦公簋和叔夷、鐘銘文更具體、更古老。銘文不僅記載了夏禹的名字,而且還詳記夏禹如何在天帝的命令指導下降生人間,敷土治水,又將天地之道分成類別,還設立溝通天地的五行之官,最終成為了人間百姓之父母,稱王設臣,配享天帝,以“德”治理天下。就銘文末尾器主名字“公”之“”即“遂國”之“遂”,并結合《尚書·舜典》、《左傳》昭公三年、《史記·陳世家》等文獻可知,銘文中命令禹的天帝即帝舜。銘文中有關禹的這一系列歷史傳說,還與先秦時期保留遠古傳說較多的書面文獻如《尚書》之《洪范》、《禹貢》、《呂刑》,《詩經》之《商頌》、《大雅》,以及《山海經·海內經》、《楚辭·天問》等等,可以相互映證,這就更加充分地證明了夏禹故事在西周以前,早已流傳,大禹的存在是真實可信的,而不是春秋戰國以后的偽作或假托。
學術發展到今天,有關夏代史的存在,我們已有了豐富的田野考古資料證明。從豫西登封王城崗遺址、禹縣瓦店遺址到偃師二里頭遺址、晉南夏縣東下馮遺址,考古工作者已建立了完整的夏文化發展序列。夏商周斷代工程經過多學科相結合,對這些夏文化序列作了綜合論證,并選取理想的測年標本,取得了一批碳14測年數據。最近,考古工作者又在登封王城崗東西城址之外發現了更大規模的城址,在二里頭遺址內又發現了二里頭文化二期、三期、四期大型建筑基址,而且還在鄭州滎陽大師姑新發現了二里頭城址。這些新材料為夏代歷史文化的研究,奠定了更為堅實的基礎。
當然,田野考古資料只是無字地書,因此,學術界希望有更明確的文字資料的說明。王國維、郭沫若便利用秦公簋、叔夷、鐘與先秦文獻互證,從文字資料上第一次回答了這一問題。可惜所用材料的時代稍晚了一點。今□公□銘文的出現,使得證明夏代的地下文字資料由春秋時代提前到西周中期,與夏代的田野考古材料的呼應更近了,我們談論夏代可以更加理直氣壯了,中國文明史上第一個王朝的基石奠定得更加堅固了。這就是□公□銘文的重要學術價值。
(題圖:大禹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