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文瑞

在江西瑞金的九堡,銅缽山下,壩溪河畔,綿延十數里,數個古老的村落如散珠碎玉般灑落在翡翠般蔥郁的南贛大地,宋石明瓦清磚構筑了這些村落的基本色調。
這一片片古老的客家民居建筑群里,繁衍生長著數十代客家鐘氏、劉氏、羅氏的后代。古村落中,卵石曲徑、華屋宗祠,分布著大夫第宅、貢元牌垣,還有方井、花床、鐵樹、石雕、木刻、飛檐、斗拱……走進這些古民居群,只覺得四面橫溢著崢嶸、輝煌。
這些遺留下來的繁榮村落,仿佛是一個夢境,就象附近的石螺嶺一般,旋轉著一股幽深的力量,默默地向后來的人們傳遞著未了的情懷。
到過贛南的許多客家地,也參觀過贛南的不少民居,諸如全南縣的李家宗祠、贛縣的白鷺古民居、南康市的潭邦城,但是在瑞金九堡古民居村落如此綿延成片的壯觀景象面前,我是如大醉般深深地陶然其中。
我仿佛感覺到,它在與我對話,它在發問——來到故園尋夢的人們,如何這時才讓我遇見?為什么你們在我最美麗的時候沒來?你們讓我這一等就是九百年呀。
如今的九堡,已被時光的流水褪盡了昨天的鉛華,又被歲月的風霜刻蝕出道道溝壑。觸目驚心的美,觸目驚心的衰退,我瞧見它滿身的塵埃,還有它滿臉的憔悴。我注意到,一個老舊的花園池塘里,那失了嫵媚卻青綠依然的荷葉仿佛還生長著它的舊夢,這舊夢在陽光下熠熠泛著迷彩,在無數個季風里醉倒本土的鄉民以及遠來的外客,我們用心去讀它,很容易從那一抹青綠中尋找著故園的美色,從它根下的藕果里理解到九堡深遠的情懷!

故園的庭院依舊深深,巷道依舊長長,那天籟之聲依然繞梁,而且遠不止三日,竟是千年未絕;那燕鳥歸候依然守時在春天,而且遠不止這個春天,竟是千余個春來冬去。
九堡的氣勢較之山西平遙古城的遼闊顯得有些單薄,它的韻律較之江西樂安流坑古村的美雅也顯得有些零散。但在黃昏落照掩映下,九堡客家綿延的古民居群落所現出的恬靜古樸、滄桑雋永,與它四周廣大的盆地里生長著的自然風韻協調吻合,創造出的田園光景,會頓發游人之思鄉幽情,并隨著它沉穩的呼吸而感受到大地的博大情懷,體驗到一種亙古的、自然的美。
九堡深厚的內涵體現于那一幢幢古宅與宗祠,其中具有珍貴文物保護價值的宗祠有圩場的德敬公祠、柏順公祠、司馬州祠堂和密溪的東塘翁祠、羅氏大宗祠等數十座。此外,分散在周圍村落的,還有眾多的牌坊、寺廟等,客家古建筑無以計數。
贛南,是全國最大的客家民系集散地,現擁有810萬人口之眾。贛南客家的先民們歷經了秦之后朝代更迭的戰亂,由中原遷徙而來,輾轉反復,最終落腳于贛南。他們在躲避戰爭帶來的災難的同時,把中原先進的文化與文明引入了蠻荒之地的贛南山區,而且與中原有所不同的是,這些禮儀表現與祭祀行為,由于高山森林之天然屏障,相對完整地保留了下來。在今天,無疑,它們已成為中原文化的“活化石”,也因此召喚海內外無數客家后人與客家研究者們競相來到贛南,或尋根問祖,或田野調查,或進行宗族研究,以至近20年來,贛南的客家文化研究現象呈現蓬勃旺盛之態勢。分布在贛南18個縣市各個鄉鎮村落的諸如牌坊、宗祠、民居、民俗等等,吸引了前所未有的注意力。其中,相對集中而最具代表性的莫過于瑞金九堡、贛縣白鷺、寧都洛口、龍南楊村等地了。

九堡密溪木牌坊雕刻精致,富有強烈的地方特色。該木牌坊系杉木結構,兩柱支架,青瓦復頂。檐下有短木條組成的蜂巢圖案,橫梁兩端還塑有蜜蜂木雕。該坊系明朝天順三年(1459年)奉旨為旌表義民羅孟穩而建,清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重建。羅孟穩,為糧販子,相傳某年他販糧赴京,時遇天災,饑民屢屢劫糧,羅孟穩進退兩難,遂隨風轉舵,扯起賑災旗號,將販運的糧食全部救濟了災民。當地官府奏報朝廷,奉準為羅氏建坊旌表。今天,當清風徐過,撫摸著這座三百年老牌坊時,我驚嘆時間驚人之快的流逝,它徹底的老了,陳舊的局部表面部分已經霉爛,蜂巢構件及頂端瓦桷殘缺不全。
九堡密溪羅氏大宗祠,面積約300平方米,該祠全用雙料青磚砌就,磚上均刻有“蜜蜂峰金鐸合祠”字樣。祠堂門口左右各立著一“抱石鼓”,一對石獅,彰顯著這一家族出過文臣武將一類高官,有著顯赫的威儀。祠內有前后兩廳,中有天井。因為面積過大,光線不足,天井的構筑是所有贛南客家祠堂或是舊豪宅的必需建筑,它既采擷著陽光,也接收著天雨,同時還承載著一個非常有趣的責任——將雨水與家庭洗滌廢水,依著贛南人“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傳統陋俗,從天井四周的陰洞里遠遠地送往自家田地里,即使那田地會有相當的距離。
九堡的客家祠堂、牌坊、古民居,歷經了宋明清民國各個時期的改造,今天保存下來的古建筑風格基本是明清特征。九堡人將建筑的生命一一作了記載。每一處建筑的每一次改造,九堡人總不忘存留下若干枚老屋的條石或舊磚作紀念物,鑲嵌于新改造的屋宇中!所以,幾百年后走近這些客家古民居,總是可以不經意地在某個地方發現藏擱著一塊塊宋石或明瓦、清磚。是這塊塊傳家寶式的磚石們把九堡每一家人的世代故事都藏在了其中,它是怕九堡的后人們健忘了祖宗創業的艱難呵。

唐朝時,肖氏人首先拓荒了這片盆谷;宋朝時,興國遷徙過來的鐘氏人,蓋起了秀麗逶迤的成片宅子;明代、清朝,九堡人的聰明才智與富庶蔓延到了方圓十數里的整個區域,九堡開始有了好看的女人、好聽的歌聲、好靚的宅祠,尤其是家家都有了花!這些花,有木雕的窗花、檐花、拱花,有石雕的楣花、墩花、匾花,甚至是牛或麒麟類;這些花,一概地精雅如畫,極為細致地與九堡的山水自然美和諧。這些幾百年來依舊美麗的花,其實是九堡人合著木工與石工們把歲月的艱難、把生命對生活的贊美全鐫刻進了其中。
石螺嶺是九堡最好的山友了,在它的腳下,九堡占據的這片富庶的大盆地,聚著風聚著水,人丁興旺,五谷豐登,五萬余人在九堡安祥的包容下世世代代寧靜地生存與生活著。
我覺得,九堡還是喜歡寧靜的生活的。殘缺不全的卵石路肯定聽不慣陌生的足履聲和無聊的嘮叨,那幽深緊密的曲巷、方口圓肚的古井、高大古樸的宗祠、半千高齡的鐵樹、五代相傳的花床、靜臥屋角的銅鐘、儺舞茶歌的戲臺……也好像只適宜唐詩宋詞的吟詠,面對今日攝影師的燈光和作家的眼光,仿佛想努力展示自己的華美而拼命藏掖自己的襤褸。但歷史本來就不能排斥襤褸,襤褸之中,歷史深處的光輝便也顯現出來了。
(題圖:贛南客家民居的天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