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涌豪

俠產生得很早,在春秋末、戰國初已很活躍。其時,隨周天子天下共主地位的喪失和奴隸制度的瓦解,整個社會的急劇轉型帶來了社會成員的結構性變動,使得士階層一下子失去依靠,成為流離失職之人(見蘇軾《游士失職之禍》,《東坡志林》卷五)。本來,古代士階層大多是武士,又通習多門,具有多方面的才能,平居為卿大夫家臣,統馭百姓,戰時則執干戈以衛社稷,并無嚴格的文武之分,至此則“分歧為二”(顧頡剛《武士與文士之轉換》,《責善半月刊》第一卷第七期,1940年),依著個人性分的不同,長于詩書禮樂的,發揮所學,宣揚禮義教化以成儒,主張兼愛非攻以成墨,鼓吹現時功效以干時主的為縱橫家;那些習射于學宮,馳驅于郊野,長于射御攻戰的則為奮死不顧身的勇士,其中就包括一部分任氣尚義的俠士。所以呂思勉《秦漢史》有“好文者為游士,尚武者為游俠”之說。
風雨項洞中的崛起與風行
由于“儒墨皆排擯不載”,致使春秋時許多為俠者,特別是閭巷布衣之俠,雖修行砥名,仍多湮沒不為人知。后人只有從先秦及以后其他典籍中,才得以了解他們超凡的作為和卓然的人格。譬如《左傳》所載鬻拳、狼譚之珍視名譽,以死報國,《晏子春秋》所載北郭騷之蒙人恩遇,竟以身殉,《新序》所載張胥鄙、譚夫吾之感于大義,不忍茍活,《史記》所載程嬰、公孫杵臼之藏亡匿死,信友厚士,這些人雖無俠者之名,但“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行事做派與俠者相同,故素來被后世稱為俠。至若以后豫讓、要離、孟勝、聶政、荊軻等人,就更是俠中之顯者了,其意志堅毅,行事高邁,沾溉后世既深且遠。其時,又有聞名天下的“養士四公子”,散財結客,推誠下士,是為司馬遷《史記·游俠列傳》所說的卿相之俠。
綜觀此期俠者,因去古未遠,受春秋以來仁義忠勇之士的影響,還有俠者先驅大無畏精神的感召,大多持身謹,持節嚴,且愛名譽,重知己,能急公義,赴國難,懷仁慕義,意志堅強,其末流或有未盡軌于正者,但大體而言,卓然可觀。
秦漢以降,俠者隊伍擴大,且較之其崛起之初有許多新的變化。在秦時,已有韓國貴族后裔張良以財養士,博浪擊秦。漢初,承戰國以來的任俠風氣,加以強秦暴亡,各種勢力交攻紛爭,社會變動激烈,一時為俠者紛起并作。張耳、陳余、英布、季布兄弟皆曾藏亡匿死,并為任俠。即使到了劉邦為漢天子后,趙相貫高、田橫兄弟及五百門人,仍一任豪俠,不遵臣節。當其身死,名聞天下。
至于劉邦本人,“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產作業”,赦大俠朱家所藏宿敵季布,也有俠者氣質。以后,有鑒于名田制松動后土地兼并嚴重,六國勢力膨脹,感到豪強與俠的存在是對政權的威脅,故采婁敬之議,“徙齊諸田,楚昭、屈、景、燕、趙、韓、魏后,及豪杰名家,且實關中”(《漢書·婁敬傳》),以期收到強本弱末的效果。不過,因其時國家“禁網疏闊,未之匡改”(《漢書·游俠傳》),實際成效十分有限。相反,“五方雜厝,風俗不純。其世家則好禮文,富人則商賈為利,豪桀則游俠通奸”(《漢書·地理志》)。
故整個西漢時期,俠風熾盛。為俠者身份十分復雜,有像朱家、郭解和劇孟、原涉這樣的布衣閭巷之俠,雖不致貧困,但既無恒產,也不為官;也有像灌夫、寧成這樣交通豪猾役使千家的暴豪之俠;更有如陳遵、樓護、袁盎、欒布、鄭當時這樣亦官亦俠、兼兩者于一身的卿相之俠。這種現象的產生既與文景以來推行納粟買爵有關,同時也反映了隨漢政權的穩定,俠者日漸成為統治者爭取、利用對象的事實。
而就其時俠者的活動范圍而言,大都在城市,特別是當時的政治、經濟中心長安和洛陽,正如《漢書·游俠傳》所說:“街閭各有豪俠?!敝匀绱耍皇菗丝色@得足夠的生活來源;二是為結識豪強,收納游閑;三是用以交通官吏,以為奧援。此外,從同傳所載“箭張回、酒市趙君都、賈子光,皆長安名豪,報仇怨養刺客者”可知,在許多手工業或商業行當中,都有俠的活動。他們通常以一著名的俠魁為中心,以一群浮手游閑組成的門客為輔,形成集團,各有勢力范圍,彼此之間似有互不相犯的成約。有時還以宗族為單位,聚族而居,同族相保,如“北道姚氏”、“西道諸杜”等即如此。
武帝承高祖做法,曾對游俠有所打擊,三次行遷徙之事,并族郭解、捕朱安世。宣帝用嚴延年誅殺當地大姓東、西兩高,京兆尹趙廣漢、東海太守尹翁歸也各有誅滅豪俠之舉。成帝時,長安令尹嘗穿地數丈,成“虎穴”,將一干“輕薄少年惡子”等盡數活埋,其中多俠者,更可見朝廷裁抑的決心(《漢書·酷吏傳》)。故到元帝時,類如為俠者能得高官的事就很少了。

東漢時,雖光武兄弟皆有俠性,王侯如趙繆王子林、楚王英為俠,高官如竇融、王渙為俠也時可看到,至于閭巷布衣之俠就更多,但畢竟朝廷實行的是偃武修文崇尚儒學的政策,故于任俠一事多有裁抑,一時王公貴胄雖“好施接賓,然門無俠客”(《后漢書·陰識傳》)。此外,朝廷還派員打擊地方暴豪,如時任河間相的張衡就剿滅過當地的豪俠(見其所做《四愁詩序》,《全后漢文》卷五五)。如果說西漢“憲令寬賒,文禮簡闊”、“任俠之方,成其俗矣”,此時“保身懷方,彌相慕襲,去就之節,重于時矣”(《后漢書·黨錮列傳》),加以“西漢開國功臣多出于亡命無賴,至東漢中興,則諸將皆有儒者氣象”(趙翼《二十二史札記》卷四),故整個社會俠風稍抑。
治亂相替中的奮盛與沉浮
漢末三國紛爭,社會動亂再起,儒學權威的跌落和王位的移易不定,引來一批擁有私人武裝的州郡大僚、豪強地主的覬覦,袁術所謂“祿去漢室久矣,天下提挈,政在家門。豪雄角逐,分割疆宇。此與周末七國無異,惟強者兼之耳”(《后漢書·袁術傳》),清楚地道出了時人的心理。在這批崇尚強力的亂世英雄如朱俊、王匡、董卓,以及稍后的袁紹、袁術、曹操、劉備、孫堅父子等人身上,人們很容易找到俠者的蹤影。他們是所謂公族豪俠的來源。而圍繞在他們周圍有一大批游俠,《魏略勇俠傳》就載有楊阿若等四俠者逸事,蜀之徐庶,吳之魯肅、甘寧,與后人閱讀印象不同,在當時也都是肝膽激烈的俠魁。
兩晉社會繼續動蕩,即使在王朝初始時期也未得多少太平,王彌等人的流民暴動中有布衣之俠的活動,而一些大族結合自保,其統帥如祖逖及手下也多游俠。此外,世家子如裴秀、裴憲叔侄為俠,宗室如司馬宗、允、遂好任俠結俠,都見載《晉書》。南北朝時,政權更迭頻繁,俠的活動也很活躍。南朝諸帝,特別是開國皇帝皆注意收攬豪杰,其中如宋之臧質、蕭思話等,齊之劉懷珍等,梁之裴之橫等,陳之熊曇朗等,皆因此位居高品。據裴啟《語林》記載,當時有李陽,是一“士庶無不傾心”的“大俠”,“為幽州刺史,當之職,盛暑,一日詣數百家別,賓客常填門”。北朝自北魏以下,君臣皆有好俠任義的,如北周諸帝世好為俠,北齊高翼三代為俠。即如李興業愛好典籍、學識為諸儒所深服、被列入《儒林傳》的人物,也豪俠重氣,藏亡匿死,其他可想。
魏晉南北朝俠的活躍,是與當時州郡大姓和世代豪強的政治作為有關的,他們廣占蔭戶,私植家兵、部曲,收養賓客、死士,多為功利而任俠。俠者有受其鼓動并為其所用的,遂造成社會上俠風的熾盛。但也正是因此,比之秦漢之俠,其獨立性難免有所蕩失,后者為大義、名節或榮譽,立意皎然耿介特立的鮮明個性與做派,在很大程度上被淡化了。或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在范曄以下歷代史家看來,自東漢以后,就沒必要再為其單獨立傳了。
繼南北朝而起的隋朝國祚甚短,其開國功臣如楊素、劉權、沈光早年皆好任俠,而梁士彥、元諧等人后都謀反,與其俠烈脾性大有關系。至若《隋書·列女傳》所載劉居士在長安組“餓鶻隊”、“蓬轉隊”,聚徒任俠,無人敢問,更可以想見其時游俠的風行。隋末政治昏暗,隨楊玄感起兵反叛,各處紛紛響應,其中有太原留守李淵也乘機起事,并最終蕩平各路勢力,實現了全國的統一。
李氏父子初打天下時,刻意結交英雄豪杰,“一技可稱,一藝可取,與之抗禮,未嘗云倦”(《大唐創業起居注》卷一)。特別是李世民,為人有平原、孟嘗之風,“每折節下士,推財養客,群盜大俠莫不愿效死力”(《舊唐書·太宗紀》),其中著名的俠者有劉弘基、長孫順德、丘和等人。高宗以降,俠者活動仍然頻繁?!短普Z林》稱“天寶以前,多刺客報恩”,并非虛語。即盛唐時,不但社會上有俠者結黨連群,文人如陳子昂、王翰、高適、王之渙、李白皆尚俠義,有的至老不改。唐中葉以后政治敗壞,宦官專政,南衙北司之爭,以及士庶對立和黨爭紛起,節度使召集俠者以對抗中央朝廷者有之,勛家子私通豪俠以除政敵者有之,憲宗、文宗兩朝,甚至還發生俠者被指使行刺當朝大僚的事,余風延及整個晚唐五代。
五代十國君臣大多出身微賤,起自行伍,為人崇尚強力,行事既粗闊,性情上又好任俠。據新、舊《五代史》,《五代史補》與《十國春秋》等史籍記載,周太祖郭威、吳越錢及其所用諸臣,均有俠者出身的。加以隋唐以來商業經濟較先前有很大發展,較具規模的城鎮開始形成,這些都為俠的活動提供了有利的條件。故日人鈴木虎雄《唐代的劍俠》以為“就唐代的實際情況而論,游俠并不存在”,并非實情。
專制統治下的岑寂與衰歇

然而到了宋代,情形有了改變。因為前朝政治留下的教訓,特別是地方勢力挾勢自重犯上作亂的前例,給宋代統治者以極大的警醒。故立國之初,太祖就著力改變崇尚強力的社會風氣,實行尚文政策以裁抑武人,不但取消禁軍統帥的職位,盡收天下精兵,嚴禁節度使以子弟為衙將,還抬高科舉地位,擴大進士名額,規定領兵打仗以文人任方面統帥,樞密使也大多由文人充任。武人地位的下降,帶來了社會尚武精神的流失。故有宋一代,兵疲民弱,俠的活動沒有以前活躍,一些著名的任俠之士如焦繼勛、楊美、郭進等,大多由五代入宋,有的僅早年任俠。
但據《江淮異正錄》、《稽神錄》、《括異志》、《夷堅志》等書記載,在廣大的民間,仍有他們的活動。其中有作奸犯科干亂刑法的,也有為民請命抱打不平的,如宋江“勇悍狂俠,其黨如宋者三十六人”(見陳泰《所安遺集補遺·江南曲序》),出沒于青齊草濮間,就是一支反叛的游俠武裝。當然,在異族來犯,大敵當前時,也有俠者挺身而出,表現出凜然的節義。如欽宗朝的王倫、李彥仙,高宗朝的孫益,當金兵犯境時,能奮身抗擊,以身死國,將俠者的忠勇表現得淋漓盡致。
元代以一少數民族入主中原,很注意對反抗力量的彈壓,在全國各地遍駐軍隊,實行弱民政策,故元代特別是元末以前六七十年,俠的活動并不活躍。
明清兩代是中國封建社會專制統治最嚴厲的時期,也是正統道德張揚得最用力、相關法制制定得最完備的時期。其時,最高統治者不但親自講論道德,興起教化,注意以大規模的經籍編撰來收拾與引導人心,還制定了嚴格的法令以規范人們的言行。如《大明律》規定,謀逆必死,結黨者也須斬首,這為歷朝律令所未見?!洞笄迓伞犯羌瘹v代刑法之大成,集會、聚眾、罷市均在違禁之列,更不要說有針對性的妨礙專制的行為了。一切權力既在中央、在官府,類如俠者秉持正義、自立規則、自掌是非衡裁之權、僅聽命于內在的道義召喚而不顧朝廷的制度律令,就不再被容忍和默許。
因此,雖然俠者始終存在,有時還頗活躍,但作為一種特殊社會人群,已不再有秦漢時的隆盛地位,甚至也沒有隋唐五代較顯赫的聲勢。以明代而言,除元末明初農民起義軍和抗倭義士中多俠者,還有遼東邊地的健兒中多游俠外(見高岱《鴻猷錄》卷九、《明史·杜槐傳》與《李成梁傳》),其他在正史中少見記載。倒是一些文人的集子,多少保留了其時士人好任俠的事跡。如著名詩人林鴻就不止一次在詩中提及“少年為俠客”、“少年所性尚游俠”的經歷(《贈曾鋼》,《鳴盛集》卷三),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也多類似的記載。
清代也如此,像姚啟圣、張嘉祥這樣得居高位的任俠之士絕對屬異數,大多數俠者再無機會步入政治中心,而是沉浮于民間,分布于社會各個角落,賴所操持的各種職業為生,乃至為會黨兄弟,保鏢拳師,為響馬巨窩,綠林劫掠。在類似《清稗類鈔》等書中,人們可以看到他們的活動,有許多已經被徹底邊緣化了。
明清以來,俠者多托身權門,為客為奴,這對作為社會特殊人群的為俠者的影響是十分深巨的。古代養士之風,歷千年而不衰,但自魏晉以后,日趨部曲化、家兵化,乃或向“私客”、“奴客”、“僮客”和“田客”轉化,其人多附屬于主人,而沒有獨立的戶籍,這使得俠者失去了如秦漢游俠平交公侯、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人格獨立的現實可能。與之相伴隨,其人的道德自律意識也隨之日趨淡薄。他們便習弓馬,喜斗好殺,乃至有橫行鄉里、欺壓族黨、起滅詞訟、憑凌儒紳者,談遷《避暑漫筆》所謂“郭解之暴”,顧起元《客座贅語》所謂“良民之螟,而善政之蟊賊”,即指此而言。故清人全祖望說:“游俠至宣、元以后,日衰日陋,及至巨君之時,遂已一無可稱矣?!?《經史答問》卷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