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慎

在中國老百姓的心目中,對社會上的各色人物,除了清官,最喜歡和最歡迎的,恐怕就要數俠客了。雖然在歷史發展的長時期中,總有各種各樣的人對俠客提出批判,說是這不好那不好,但從古至今,老百姓的態度似乎并沒有根本性的改變。這當然跟舊時代中國老百姓的生存狀態和生活境遇有關,處于無權和孤弱地位的下層群眾,不免常常會遇到冤獄和欺凌,這時候清官和俠客都能在不同程度上帶給他們一定的好處。這是從表層現象就可以看出來的老百姓喜歡俠客的原因。但新時代的人民大眾,生活境遇有了很大的改變,卻仍然喜歡俠客,不僅愛看武俠小說,更在生活中呼喚見義勇為的俠義英雄,這就有更深一層的原因,與俠客的精神和中國的傳統文化有關了。
俠其實有各種名目,如游俠、儒俠、義俠、豪俠、氣俠、節俠等等,各有不同的特點;處于社會不同階級和階層的人們,因其立場和眼光的不同,所看出和所歆慕的俠,也有不同的面目。我們這里想談的,是俠的共性,俠的精神,或者說是平民心中和眼中的俠。
談到俠的時候,有三個相關的詞是出現得很頻繁的,一個是“俠義”,一個是“武俠”,一個是“豪俠”。其中與“俠”相連的“義”、“武”、“豪”三個字,很好地體現了“俠客”的共性和精神。
“義”是老百姓心目中的俠客最基本和最重要的精神品格,是俠的靈魂。司馬遷是最早為俠客立傳的史家,他在《史記》中寫了《游俠列傳》,對俠這種人物雖然不無微詞,卻極精要地概括出他們的基本精神和高貴品質,并表達了他由衷的贊美之情。他說:“今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司馬遷在這里所說的“不軌于正義”,是指不遵守當時主流社會的倫理道德和社會規范,與我們今天所理解的主要指社會公正的“正義”不完全相同。這與他所信守的儒家思想和立場有關。儒家肯定和贊揚“勇”和“義”,但“勇”和“義”都不能超越和破壞“禮”;而俠的行為卻常常是破壞禮的,所以司馬遷是在維護禮、亦即維護主流社會秩序的前提下來贊揚俠的。跟司馬遷相似,班固對游俠雖也肯定“其溫良泛愛,振窮周急,謙退不伐,亦皆有絕異之姿”,卻同時批評他們“惜乎不入于道德”(《漢書·游俠傳》)。
雖然如此,司馬遷所談到的俠的特點和基本精神,確是非常準確,而又值得肯定和稱美的。概括起來主要有以下幾點:一是言信行果,也就是講求誠信,說話算話,許諾的事一定付諸實踐;二是為解別人的困厄而獻身,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三是施恩不圖報,不僅不張揚自己的才德和功勞,而且也不希望得到別人的表彰。他在傳中著重介紹的漢代幾個“布衣之俠”,無一不具備這樣的精神品格。如朱家“專趨人之急,甚于己私”,而郭解,則不僅“以德報怨,厚施而薄望”,而且富于正義感,捍衛社會公道。文中講了這樣一個故事:郭解姊之子仗勢強使人飲酒,其人不堪其辱而殺之,其姊怒而欲令解懲罰殺人者,郭解派人了解到殺人者的逃亡之所,其人懼而被迫回家,將殺人的事實真象告訴了郭解,郭解聽后說:“公殺之當,吾兒不直。”認為其姊之子有罪而放走了殺人者。郭解因此義行而名聲大振,受到眾人的愛戴。
民間傳說中的俠客,多突出其義,具有崇高的精神品格。《搜神記》中的《干將莫邪》,是古小說中較早的與復仇主題相結合的俠客故事,帶有濃厚的民間傳說色彩。小說塑造了一個山中俠客的形象,讀者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卻被他為正義而獻身的俠義精神所深深感動。他與慘遭暴君迫害的干將莫邪之子素不相識,而當得知他的悲慘遭遇和深仇大恨后,就毫不猶豫地主動請求替他報仇,最后為此獻出了自己的生命。他那種見義勇為、熱情助人的高貴品質,為伸張正義而獻身的大無畏的犧牲精神,就是俠義精神的最光輝的表現。魯迅先生改編這個故事寫成了《鑄劍》,山中俠客變成了黑色人(宴之敖者),精神品格又有了進一步的提升:在他的心中,“仗義,同情,那些東西,先前曾經干凈過,現在卻都成了放鬼債的資本”;捍衛正義,為含冤者報仇,成為他的天職,是他行動的惟一動機,除此而外沒有別的目的和追求。

《水滸傳》不是一部寫俠客的書,但水滸英雄卻體現了俠義精神。讀過《水滸傳》的人都喜歡魯智深。魯智深沒有俠客之名,卻有俠客之義,他是老百姓心目中愛打抱不平的俠義英雄。他于無意中得知金氏父女被惡霸鄭屠欺侮,就出于正義感三拳打死了鎮關西。林沖無辜被高俅迫害發配滄州,他一路跟隨保護,直到大鬧野豬林,救了林沖的一條性命。他爽朗率直,光明磊落,容不得天下任何壓迫和不平。他不僅“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而且是“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他的人生信條是:“禪杖打開危險路,戒刀殺盡不平人。”
唐人李德裕對什么是俠作過一個界定,說:“夫俠者,蓋非常人也。雖然以諾許人,必以節義為本。義非俠不立,俠非義不成,難兼之矣。”“義”顯然是俠客最突出也最寶貴的精神品格。但義也有“公義”和“私義”之分。“公義”亦稱“大義”,就是維護社會的公平和正義,上文提到的《干將莫邪》里的山中俠客和《水滸傳》里的魯智深,堅持的就是這種義。而“私義”或稱“小義”,則多出于江湖上的哥們兒義氣,其內容主要是個人恩怨,帶有很大的褊狹性和盲目性,嚴重時不免為私義而損公義。《水滸傳》中的武松也是一個響當當的英雄,他也曾說過類似魯智深那樣的豪言壯語:“我從來只要打天下這等不明道德的人!我若路見不平,真乃拔刀相助,我便死了也不怕!”但這話卻是在他醉打蔣門神替施恩報仇時說的。武松在早期時個人恩怨觀念極重,只要人對他好,他就要報恩,而常常不論是非曲直。他在景陽崗打虎成了英雄,陽谷縣的縣尉讓他做了一個都頭,他就感恩不盡,道謝說:“若蒙恩相抬舉,小人終身受賜。”縣尉要他將自己搜刮掠奪來的金銀送去東京親眷處收藏,他就高高興興忠實地去了,絲毫沒有晁蓋、吳用等人“智取生辰綱”時那種“不義之財,取之何礙”的義憤。刺配孟州道為施恩打了蔣門神,他還以為是一種義舉,實際上卻是被利用,成了地方權豪惡霸互相爭奪的工具。隨后,張都監又以小恩小惠收買了他,終于受騙上當,差一點連性命也丟了,這才從血的教訓中覺醒過來,走向梁山,歸于扶危濟困、替天行道的公義。
公義與私義之別,與俠客施義的對象有很大的關系。見義勇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一般都是素昧平生,沒有什么關系的。而私義則一般是主客或主奴關系,大多出于報恩,這就有很大的局限性。唐代傳奇小說中所寫的俠客行義,多數都是主客或主奴關系。《紅線》中的俠女紅線,不避艱危,“忘于行役”,只是為了“感知酬德”,為主子效勞,這與戰國時代游俠之士的“士為知已者死”的精神一脈相承。《昆侖奴》中的磨勒身份就是一個奴隸,他急人之難,救紅綃女于水火之中,表現出一副熾熱的俠義心腸,但他的目的主要是幫助自己的主人實現愛情追求。江湖俠客中那種出于哥們兒義氣的快意恩仇行為,大都是建立在個人恩怨的基礎之上的,有時甚至不講是非原則,任意殺人,那就不僅不能體現,而且是有悖于俠客之義了。
無武不能仗義行俠,所以俠總是尚武,也總是能武的。荀悅認為,所謂俠,應該是“立氣勢,作威福,結私交,以立強于世者”(《漢紀》卷十)。要能“立強于世”,不能武、不用武是不行的。司馬遷在《游俠列傳》中引了韓非子的話說:“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突出的就是俠的“武”,不過這是用了統治者的眼光看問題。“犯禁”就是目無王法,因為能武,俠便對現行的社會秩序構成威脅,所以統治者往往是不歡迎的。
“武俠”的“武”,最簡單的含義,是指行俠起碼要具備勇和力。看早期小說中的俠義人物,行俠仗義時未必有什么了不起的武打功夫。如《干將莫邪》中的山中俠客,替干將莫邪之子復仇,“以劍擬王,王頭隨墮湯中”,憑的主要是從正義感和犧牲精神中產生的勇和力,并沒有表現出特別的技藝。唐人傳奇《霍小玉傳》中那位挾持李益去見負屈含冤的霍小玉的黃衫豪士,雖“挾弓箭”,卻并未使用,到頭來還是“命奴仆數人,抱持(李益)而進”。《無雙傳》中那位幫助柳氏與韓翊離而復聚的豪俠之士許俊,“被衽執轡,犯關排闥”,雖為赳赳武夫,靠的也仍然是過人的機智和勇力,而不是超群的武藝。但稍后的小說中,武俠就有了超人的技藝,并逐漸具有神奇甚至神秘的色彩。《昆侖奴》中的磨勒,小說除了寫他軒爽的豪氣,還特意渲染他神奇的本領:三次反復為紅綃女“負其囊橐妝奩”,而后又“負生與姬飛出峻垣十余重”,而“一品家之守御,無有警者”。與此相類的是《紅線》中寫俠女紅線,她能只身進入“侍人四布,兵器森羅”的中軍帳中,將元帥頭邊的金合盜走而不為人所知覺,高強精絕的武藝令人驚嘆。而《聶隱娘》中的俠女,除了超人的武藝,更有奇幻的道術,帶有更多的神秘色彩。其中與精精兒、空空兒斗法的描寫,已開后世武俠小說荒誕不經斗法情節的濫觴。

老百姓希望行義的俠客武藝高強,只有這樣,懲惡鋤奸時才能大快人心。新舊武俠小說中常見的飛檐走壁、飛劍取人一類的描寫,讀者當然也很喜歡讀,明知其荒誕不經,卻可以從中找樂,得到一種在別一種品類小說中得不到的審美愉悅。
“豪俠”的豪有兩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指豪邁不羈的性格,昂揚奔放的激情,第二個層次是指對人生遠大理想和抱負的追求。這兩個層次是不可分的,豪情和壯志常常連在一起用,對俠客來說最合適不過。無論是歷史上還是在文學作品中,有不少俠客就只是表現為充滿豪情壯志,而與見義勇為并沒有太多的關系。比如唐傳奇中的《虬髯客傳》,塑造了被后人津津樂道的“風塵三俠”,就是典型的例子。這三位豪俠是指李靖、紅拂女和虬髯客。在天下大亂的隋代末年,身為布衣的李靖,敢于去拜謁一個權傾天下、對公卿貴賓都十分倨傲的楊素,大膽地批評他不應該那么高傲,勸他要以安定天下為目的廣泛招賢納士,表現出超人的眼光和不同凡俗的氣度。而紅拂女,一個出身低賤的侍妓,卻有自己獨立的生活信念,有自己認識人和認識生活的標準,處處表現出過人的眼光、智慧、膽識和勇氣。她敢于維護自己獨立的人格,既能慧眼識英雄,又能果斷堅毅地采取行動,她的所作所為比李靖還要高出一籌。虬髯客這個人物則于俗中見奇,行為舉止間處處透出他的粗豪與狂放。他性格剛烈,嫉惡如仇,而作為一個豪俠英雄,最突出的是他的用世之心和帝王之志。他是一個亂世英豪,急切地要實現平定天下的雄心壯志。而當他見到“真命天子”李世民時,雖然一時“頓覺心死”,卻并沒有從此一蹶不振,而是別圖他方,表現出一種識時務者為俊杰的果決態度和奮力追求既定目標的進取精神。“風塵三俠”受到讀者的喜愛,不是因為他們的“義”,而是因為他們身上突出地表現出來的豪氣和理想。“豪”確實從另一個側面表現了俠客的精神風貌。
“豪”賦予了俠客一種理想的和浪漫主義的色彩,展示了俠客高遠的精神境界。這在文人的身上表現得特別鮮明。唐代的知識分子好游俠,唐詩中寫游俠的作品不少,這與唐代詩人寬廣的胸襟、奔放的激情、開闊的目光和遠大的理想分不開。李白從年輕時起就好仗劍游俠,一是為了廣交游,二是為了尋找實現理想的機會。雖然在不少作品中他都曾表現過功成身退的意向,但建功立業還是第一位的追求。李白作為一個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他的詩歌中寫到的俠,所歌頌的游俠精神,無不表現出遠大的理想和奔放的激情,表現出一種俠的豪氣。
一般來說,古往今來的俠客,無論屬于什么品類,多數都是豪放派,拘謹柔弱,文質彬彬,目光短淺,氣量狹小,就失掉了“俠”應有的氣度和風采。
“義”、“武”、“豪”,這三個方面既表現了俠客的特點,也表現了俠客的精神。“義”反映的是俠的道德內涵,“武”表現的是俠的功夫技藝,“豪”則展現出俠的精神風貌。在平民眼光中,三者居首的無疑應該是“義”,而且是堅持社會公正的“大義”,而不是“恩仇必報”的“小義”。只有伸張和維護這種“大義”,俠客才具備了作為“俠”的最重要的精神品格。僅有高強的武功,或兼具奔放的豪情,而不顧大義,恃強凌弱,甚至嗜血殺人,雖自詡為“俠客”,實際卻是司馬遷所稱的“暴豪之徒”,不僅老百姓不喜歡,也是真正的“俠客”恥為同伍的。
同時具備或表現出“義”、“武”、“豪”三方面特點的人,人們會承認或稱他們為“俠”或“俠客”。但有時候,一個人既無武功,亦少豪氣,卻能見義勇為,救人于危難之中,而且事后不求回報,不矜德能,人們也會懷著崇敬之意視他們為真正的俠義英雄。唐傳奇《柳毅傳》中的主人公柳毅,只是一個很不走運的落第書生,但他于回家途中見到遭受虐待的龍女,出于同情和義憤,克服種種困難為她傳書到家,終于使龍女得到解救。事成后始終堅持“以義行為之志”,“以操守為志尚”,不為龍女的容色所動,甚至在龍女的叔父錢塘君脅迫求婚時也嚴辭拒絕,如他對龍女所說:“達君之冤,余無及也。”雖然只是一介文弱書生,其義行與操守卻閃射出俠義英雄的思想光彩。《聊齋志異》中《紅玉》的女主人公狐女紅玉,在馮相如遭受豪紳和官府的迫害時,她奉獻給他的不僅是真摯的愛情,而且是赤誠無私的救助。因此蒲松齡在“異史氏曰”中熱情地贊美她為“狐俠”。
今天的讀者還廣泛地喜歡閱讀金庸、古龍等新武俠小說家的作品,這除了武打場面的精彩,情節的離奇曲折,能從中獲得一種獨特的審美享受外,從思想層面的原因來看,恐怕與作者贊美和歌頌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義英雄分不開。助人為樂,見義勇為,扶危濟困等等,是中華民族在長期發展過程中形成的優美品德,是中華傳統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只要還有強權、壓迫和不公,還有恃強凌弱的現象存在,社會就需要俠義精神,人們就會呼喚俠義英雄的出現。(題圖:清任伯年《風塵三俠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