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賽時
在我國古代,“弄潮”是一種游泳戲水活動,這種活動發生在錢塘江海潮倒涌的水面上,具有讓人無法置信的巨大難度。歷經唐、宋、元、明四代,總有一些勇敢者在錢江大潮之際與潮搏擊,展現出人類的活力和勇氣。本文將對“弄潮”的原發本意及真實內容進行考說和分析,希望能夠借此展現我國古代人民的勇敢行為和超人本領。
錢塘江,或稱浙江,其入海之處地貌構造特殊,入海口呈喇叭形,江口大而江身小,每年農歷八月,海潮最大時,海水從寬達100公里的江口涌入,受兩旁漸狹的江岸約束,形成涌潮。涌潮又受江口攔門沙坎的阻截,波濤后推前阻,漲成壁立江面的一道水嶺。潮頭最高時達3~4米,潮差可達9米,奔騰澎湃,勢無匹敵。尤其是每年農歷八月十八日的潮汛最大,唐宋時期,涌潮遠出海門,直撲杭州,水如懸崖,聲似雷霆,震撼兩岸。當此之時,錢江潮號稱天下奇觀。
就在這時的涌潮地點,吳越居民往往不顧潮高浪急,紛紛下江戲游,史稱弄潮。
許多學者認為弄潮始自宋代,實際上,唐朝時已有弄潮行為。如《白氏長慶集》卷二三《重題別東樓》詩有“秋風霞弄濤旗”之句,集中自注:“余杭風俗……每歲八月,迎濤弄水者,悉舉旗幟焉。”唐代杭州的弄水,即宋代人所稱的弄潮。宋人弄潮時手持旗幟,起伏于波濤之上,意在顯耀身手,這種作法,也蒙始于唐代,白氏詩注可為確證。
可能由于時代較遠的原因,有關唐代弄潮的史料保存下來的不多。然而到了北宋時期,弄潮的活動不僅僅興發于浙江,還博得了全社會的共同關注,弄潮作為一種勇敢者的行為,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震撼。蔡襄《戒約弄潮文》這樣記載:“斗牛之分,吳越之中,維江濤之最雄,乘秋風而益怒,乃其俗習,于以游觀。厥有善泅之徒,競作弄潮之戲。”(《古今事文類聚》卷五)看來,北宋錢塘觀潮之際,那些自恃水性高強的游泳者,紛紛下江擊浪,與潮共舞,在危險的水面尋求強烈刺激。當此時刻,江潮漲立,觀者鼎沸,出沒戲耍于駭波之間的弄潮者則大出風頭。宋韋驤《錢塘集》卷一《八月十八日觀潮》詩描述說:“一歲之潮盛今日。雪山橫亙截江來,巨浪翻空生倏忽。吳兒當此夸善泅,執炬揚旗徐出沒。旁觀奚止動精爽,壯士為之猶股。由來習俗競茲辰,士女欣然勇相率。紛紛畢集繞長堤,翠蓋成陰何櫛密。”每到這時,人們不僅要觀看江潮倒涌的奇觀,更要欣賞弄潮兒的膽魄與技藝。所以蘇軾有詩云:“八月十八潮,壯觀天下無。鯤鵬水擊三千里,組練長驅十萬夫。紅旗青蓋互明滅,黑沙白浪相吞屠。”(《東坡全集》卷四《催試官考較戲作》)所謂紅旗,乃指弄潮者在水中揮持的標志,所謂青蓋,乃指兩岸觀眾的遮陽物。宋太宗時期的詞人潘閬用一首《酒泉子》詞點示了弄潮時的這種動態:“長憶觀潮,滿郭人爭江上望。來疑滄海盡成空,萬面鼓聲中。弄潮兒向濤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濕。別來幾向夢中看,夢覺尚心寒。”蔡襄為此亦有詩云:“潮頭出海卷秋風,風豪潮起蒼海空。弄潮船旗出復沒,騰身潮上爭驍雄。”(《蔡中惠詩集全編》卷三《八月十九日》)對于弄潮兒的大膽舉動,恐怕不諳水性的人都要心驚膽顫,范仲淹《范文正公集》卷四《和運使舍人觀潮》詩云:“何處潮偏盛,錢塘無與儔……北客觀猶懼,吳兒弄弗憂。”弄潮活動就在這種萬眾注目的視線中推向了沸點。
到了南宋時期,雖然半壁山河喪失的陰影籠罩著南渡殘民,復國無望的膽怯心態主宰著統治階層,但在錢塘江潮中擊浪穿波的勇敢行為卻始終沒有停止,吳越居民更是傾情于那顯示氣概的弄潮。周密《武林舊事》卷三記載:“浙江之潮,天下之偉觀也,自既望以至十八日為最盛。方其遠出海門,僅如銀線,既而漸近,則玉城雪嶺,際天而來……吳兒善泅者數百,皆披發文身,手持十幅大彩旗,爭先鼓勇,溯迎而上,出沒于鯨波萬仞中,騰身百變,而旗尾略不沾濕,以此夸能。而豪民貴宦,爭賞銀彩。江干上下十余里間,珠翠羅綺溢目,車馬塞途,飲食百物皆倍穹常時,而僦賃看幕,雖席地而不容間也。”耐得翁《都城紀勝》也說:“惟浙江自孟秋至中秋間,則有弄潮者,持旗執竿,狎戲波濤中,甚為奇觀,天下獨此有之。”弄潮兒隨浪起伏,揮舞彩幟,把個人能力表現得淋漓盡致。方回《桐江集續》卷一三《今秋行》回顧南宋弄潮的壯觀場面,有云:“八月十八日觀潮,幕粉黛迎蘭橈。雪山沃天雷動地,出沒紅旗爭錦標。”金人任詢出使南宋,看到吳兒弄潮,禁不住寫詩感嘆:“吳儂稚時學弄潮,形色沮濡心膽豪。青旗出沒波濤里,一擲性命輕鴻毛。”(《中州集》卷二《浙江亭觀潮》)
南宋時期的弄潮兒不但在水中持旗揮舞,還能作出各種各樣的高難度動作,就像是在浪尖上表演雜技一般。吳自牧《夢粱錄》卷四記載:“其杭人有一等無賴不惜性命之徒,以大彩旗,或小清涼傘、紅綠小傘兒,各系繡色緞子滿竿,伺潮出海門,百十為群,執旗泅水上,以迓子胥弄潮之戲,或有手腳執五小旗浮潮頭而戲弄。”杭城居民也往往在這個季節趕制彩旗,與耍戲潮水者遙相呼應,《西湖老人繁勝錄》有云:“城內外市戶造旗,與水手迎潮,白旗最多,或紅,或用雜色,約有五七十面,大者五六幅,小者一兩幅,亦有掛紅者,其間亦有小兒在潮內弄水。”同書還記載,每到中秋之日,“弄潮人各有錢酒犒設”,沿浙居民都把注意力投向了弄潮活動。
南宋弄潮隊伍漸有擴大的趨勢,除了那幫水性高超的游泳健兒之外,其它各行各業的愛好者也踴躍入圍。《武林舊事》卷七記載說:“市井弄水人,有如僧兒、留住等凡百余人,皆手持十幅彩旗,踏浪爭雄,直至海門迎潮。”同書卷三記載水軍將士中“并有乘騎弄潮標槍舞刀于水面者,如履平地”。《海塘錄》卷一八引羅公升《浙江觀潮賦》描述說:“錢塘之潮,卷海山,吞吳會,力拔寰中,聲出天外……于是賁育之倫,虎之士,因茲水戲,以習戰事。捩文,建彩標,砍驚湍,遂駭淼……縱橫南北,合散先后,鬼沒神出,鱗甲相吊。”如此看來,包括佛家僧侶、外來住客和職業軍人在內的各界人士,只要膽藝雙全,都加入到弄潮行列。徐集孫《竹所吟稿》中《觀秋潮》詩“踏浪群兒慣行險,出沒波心旗閃閃”,劉黻《蒙川遺稿》卷三《錢塘觀潮》詩“吳兒視命輕猶棄,爭舞潮頭意氣豪”,周密《草窗韻語·觀潮》詩“吳兒不怕蛟龍怒,踏浪翻旗入陣云”,都從相同的角度來描寫了弄潮勇士的無畏精神。
兩宋之間,詩家創作共指弄潮為話題,有人為之謳頌,也有人為之擔心,然而那種奮發向上、勇于挑戰的信念則始終體現在各種文學作品之中。田錫《咸平集》卷一七《擬古》有云:“廣陵秋節半,旗鼓迓靈濤。沈云海遠,風激雪山高。壯哉水濱人,游為水中豪。弄潮若平地,輕命如鴻毛。”《東坡全集》卷五《八月十五日看潮五首》有云:“萬人鼓噪懾吳儂,猶似浮江老阿童。欲識潮頭高幾許,越山渾在浪花中。”其二云:“吳兒生長狎濤淵,冒利輕生不自憐。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田、蘇二人的詩作,盡管筆調不同,但都在夸耀弄潮壯麗場面的同時,表露出對弄潮兒性命的擔憂。
但也有的詩人盡情渲染勇敢者的內心世界,似乎驚濤險潮有如兒戲。喻良能《香山集》卷一六《八月十五日觀潮》有云:“誰遣群兒把彩,翩翩驚浪怒濤間。不知岸上人皆愕,但覺波心意自閑。”周紫芝《太倉米集》卷二七《次韻仲平十八日觀潮》亦云:“吳兒輕生命如線,赤腳翻身踏江練。南人慣看心不驚,北客平生眼希見。海上潮來雪不如,壯士何從挽天漢。飛流濺沫不足論,萬壑千巖此為冠。解言越嶠翠摩空,歲與浪花爭隱見……擬將匹練作江圖,歸與故人夸偉觀。”不管怎么說,凡是敢在海濤推嶺之際下水弄潮者,總會博得觀眾的喝采,甚至被視為敢作敢為的英雄。《咸淳臨安志》卷三一引高翥《看弄潮回》詩云:“弄罷江潮晚入城,紅旗白旗輕。不因會吃翻頭浪,爭得天街鼓樂迎。”正是如此,英雄主義和冒險精神結合在一起,造就了古代吳越居民擊浪弄潮的果敢行為,所以劉子《屏山集》卷一六《潮》詩云:“卷岸舟航盡,涵空日月浮。吳兒輕逐利,亡命雪山頭。”
當然,弄潮是一種極其危險的運動,不知多少人為此魂斷碧水。每當排山倒海般的潮水涌來,總有弄潮兒體力透支而慷慨仙逝,也有技薄膽大者冒死一試,卻難以再見天日。為此,很多人都在提醒弄潮兒不要如此輕生,告誡他們要遠離狂濤。如南宋人方夔《富山遺稿》卷二《感興二十七首》詩云:“浙江萬里浪,杳杳來夾碣。倒流趨海門,震薄魚龍窟……寄身波濤中,性命危一發。寄語弄潮兒,昨夜缺完月。”當地官員也曾出面阻止弄潮活動,但效果甚微,如《夢粱錄》卷四有載:“向于治平年間,郡守蔡端明內翰見其往往有沉沒者,作《戒約弄潮文》……自后官府禁止,然亦不能遏也。”蔡端明即蔡襄,其文有云:“以父母所生之遺體,投龍魚不測之深淵,自為矜夸,時或沉溺,精魂永淪于泉下,妻孥望哭于水濱。生也有涯,盍終于天命;死而不吊,重棄于人倫。推予不忍之心,伸爾無窮之戒,所有今年觀潮,并依常例,其軍人百姓輒敢弄潮,必行科罰。”蔡襄列舉的理由固然盡乎人情,但未免因噎廢食,把體育冒險精神視淪輕生,所以,盡管蔡襄以地方最高長官的身份制止弄潮,而這種刺激性極強的活動卻并未停減,宋朝的水上健兒永遠把生命價值凝聚在潮來潮去之間。
可以說,宋代是我國弄潮的鼎盛階段,在長達320年的時間里,始終高潮迭起,雄盛不止。宋亡之后,元朝人的弄潮信心似乎少了一些,因而這種持續了兩代的游泳冒險運動逐漸開始走下坡路。元朝初年,仇遠《錢江觀潮》詩即云:“寄語吳兒休踏浪,天吳罔象正似橫。”(《山村遺集》)然而元明兩朝,弄潮者還是前赴后繼,全力維系古人向往的傳統競技模式。如元朝人沈干觀看弄潮以后,感慨甚深地寫下了《浙江賦》,為之謳歌,《海塘錄》卷一八載其文云:“銀山嵯峨,雪屋突兀,見者目悸,聞者股栗。仍有輕儇之童,銜耀其術。蹙鯨浪以爭趨,舞紅綃而特出,輕性命于毫毛,駭觀瞻于倏忽。此浙江之異景,而百川不能與為儔匹也!”
明朝人在錢塘上觀潮和弄潮,依然保留著宋代遺風。田汝成在《西湖游覽志》卷二四中說“瀕江之人,好踏浪翻波,名曰弄潮。”同時又在《西湖游覽志余》中闡述:“郡人觀潮,自八月十一為始,至十八最盛。蓋因宋時以是日教閱水軍,故傾城往看。至今猶以十八日為名,非謂江潮特大于是日也。是日,郡守以牲醴致祭于潮神。而郡人士女云集,僦倩幕次,羅綺塞途,上下十余里間,地無寸隙。伺潮上海門,則泅兒數十,執彩旗,樹畫傘,踏浪翻濤,騰躍百變,以夸技能。豪民富客爭賞財物。”明初錢塘人瞿佑親眼目睹過這種壯觀景象,為之寫詩謳頌,《明詩紀事》乙簽卷一三載其《看潮詞》:“一線初看出海遲,司封祠下立多時。須臾金鼓連天震,忙殺中流踏浪兒。”明朝人黃宗羲《浙江觀潮賦》同樣反映了當時的弄潮實況,《浙江通志》卷二七○載其文云:“八月十八日,油壁接軫,繡盈途,員冠峨如,大裙如,士女皆觀潮而出,城郭為之空虛……仍有狡童子,百十為伍,絳幘單衣,馳騁波路,持彩旗兮悠……孰不為之膽掉心寒,彼且從容而沿溯。彼弄潮者亦天下之能事哉……凡今之弄潮者,賈勇售藝,兵家規矩,輕性命于鴻毛,故能馮河而暴虎,其亦霸國之余風。”元、明兩代的錢江弄潮,都直襲宋代遺事,人們仍然把它看作是一種豪邁的行為,為之癡心不移。
然而,隨著歲月的流逝和時代的變更,危險性極大的弄潮活動終究結束了它的歷史。隨著清王朝統治的開啟,擅長水中挑戰的吳越居民漸漸改變了以往那種文身弄潮的習性,不再貿然到江潮洶涌的水流中尋求刺激。流傳了近千年之久的弄潮僅成為遙遠的過去。雖然清人還有臨江感嘆、觀潮思弄的余興,但沒有人再去下水一試。
我國古代的錢江弄潮在歷史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記,古人們把冒險精神與體育競技融為一體,在自然力中嘗試了后人難為的壯烈舉動。雖然很多人對“弄潮”的原發性質并不清楚,然而“弄潮”一詞卻演變成為中華民族進取精神的代名詞,直到今天仍在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