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劍平
走出滕佩爾霍夫機場,即被德國首都柏林的藝術氣質與寧靜氛圍感染。柏林,沒有高樓大廈鱗次櫛比的艷俗,也沒有酒綠燈紅繁華糜爛的頹廢。沿街的藝術雕塑及不同風格的建筑,加上德國人固有的有條不紊,使之區別于其他的都市。柏林是歷史、文化、經濟和藝術相加構筑的城市,記載城市發展變遷的闡釋物隨處可見。
柏林墻創造的詞匯
綠樹叢中的斯普沃河沉穩清澈,河面見不著任何飄浮物。
斯普沃河是德國最滄桑的河流之一。廢棄的柏林墻有如一道結殼的疤痕,緊嵌在斯普沃河堤上。以此為界,一邊為西柏林,另一邊為東柏林。東柏林的俄羅斯式建筑多為紅色,與西柏林的建筑形成了強烈反差。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曾在這里涇渭分明,針鋒相對。這堵由磚石水泥組成的柵欄,不僅將柏林一分為二,也曾使東西方在形而上的分隔長達28年之久。如今殘破的柏林墻成了階級和意識形態對峙的具體化證物,就像一個生動的象形文字。據說25英里長的柏林墻,當時只用了4天便修建完成。不可思義的是,推倒它只用一夜的功夫。
從1961年柏林墻建成到1989年拆除,這里演繹了許多驚心動魂的故事。為了從東德逃到西德,先后有200多人在此死于非命,但也有近4萬名幸運的東德人成功地逃往西德。這不是簡單統計學上的數字意義,每個以個體為單位的數字背后,都有著不尋常的親情故事,因而德國人一度視柏林墻為恥辱。
柏林墻拆毀后,藝術家們在保留的殘墻上,以此為主題,留下了許多類似題材的繪畫作品。特別是1990年德國統一后,有近200位藝術家在柏林墻上一顯身手。其中最有名的是“兄弟之吻”、“祖國”、“柏林——紐約”。現在的柏林墻成了放大歷史的露天畫廊。
東西柏林的貧富懸殊正在縮小,紅色蘇聯也不復存在,但“紅色信念”和“紅色理想”仍就維持原樣。不管有怎樣的意識形態和上層建筑,戰爭的真正受難者是人民。為使戰爭的殘酷性更為刻骨銘心,在繁華的庫爾特堂姆大街上,柏林人還保留了被盟軍飛機炸毀的威廉皇帝大教堂。近乎倒塌的教堂與殘留的柏林墻一起,成了二戰留給德國難以忘卻的紀念。
在靠近波次坦廣場附近的一塊柏林墻下,翻譯指著一片荒地告訴我,許多開發商爭先恐后高價競買這塊地,但德國政府始終不予出售。原因是希特勒和他的情婦就埋葬這片土地下,德國人不愿翻開這段歷史,因而不要他重見天日。我才想起,卡爾·馬克思廣場四周,那些以舊貨聞名的跳蚤市場上,有盟軍和蘇軍的軍服、軍靴、發報機等等五花八門的舊貨,但卻找不到德軍的任何遺物。二戰給德國留下的教訓是深刻的。
同樣都做過法西斯強盜,日本強盜卻是“幸福的強盜”。1989年,當德國人拆毀他們的“恥辱墻”時,投機的日本商卻以每塊5馬克的價格,出售德國人的“恥辱”。德國總理勃蘭特在猶太人紀念碑前下跪謝罪,而日本的小泉竟參拜靖國神社。如果投在廣島的原子彈沒有驅散日本強盜的陰魂,真該給日本鬼子也建一座“日本墻”。
柏林墻令人嘆為觀止。更有意味的是,由柏林墻產生的“冷戰”一詞,竟成了當今世界政治事務中,使用頻率最高的詞匯。這一詞匯的產生,精當地描繪了當今的世界構成。“冷戰”這個詞匯的貢獻還絕非如此,它甚至擴展到夫妻間的生活領域。
勝利紀念柱同性戀者的里程碑
德國科隆是世界同性戀之都。在科隆,看不出同性戀有多大的影響。柏林不同,大街小巷,有著為數眾多的“同志吧”(同性戀酒吧)、“同志桑納”(同性戀桑納溶室)。
大大小小的“同志吧”皆從容泰然,似乎印證著中國那句老話,道不同不以為謀。唯有志同道合方稱“同志”。“同志”成為同性戀的可靠注釋。
想象中的德國秋天,該是天無三日晴,終日地細雨纏綿。而在德國幾個城市逗留的時光,天氣竟出奇的好,每日必是陽光普照。德國人酷愛陽光,有了這樣的天氣,幾乎所有的酒吧都有了延伸到大街上的理由。咖啡、啤酒、陽光,人性最大可能得到了滿足。“同志吧”卻不同,它沒有一般酒吧的張揚,相反地中庸平和。在絕好的陽光下,“同志吧”一味地墨守成規。難怪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德國人喜歡同性戀者,他們說同性戀者脾氣溫和,沒有暴力傾向。
但一些“同志吧”里出售或修飾的物品,卻不可思義。有各種工業材料做成的人體性器官、色情書刊、音影光碟,有象征暴力的軍靴、鐵鏈、皮鞭、眼罩,還有皮衣、皮褲、皮帽子,想必這是由施暴的“皮褲黨”直接演化而來。換言之,“同志吧”先有男女之分,再有施虛、受虐之別,再細分還有花錢和不花錢之異。花錢的是純粹的商業化行為,不花錢的則是真正志同道合的“同志”。咖啡、啤酒、陽光,魚與熊掌兼而得之,“同志”們亦然,需要最大可能滿足人性。
正逢德國綠黨參與國家執政黨的競爭,綠黨的主要競爭者就是同性戀。競爭者公然以同性戀標榜自己,似乎因為同性戀者是溫和的,因此在政治上不會采取任何過急的行動,就此而造就了競爭者滿街的照片。照片多為自己的頭像,也有與妻子的合影。照片上的家伙確實風度翩翩,溫文爾雅。不過有了妻子,理解上也就產生了歧義。
柏林市區的蒂爾加藤公園內,最著名的應該是勝利紀念柱。坐落在公園中心大角星場上的勝利紀念柱,始建于1865年至1873年間,原矗立于國會大廈前的共和廣場上。不知何故,1938年將之遷移至此。這是一座多層的圓形亭子,頂部高高的羅馬柱上,飾有八米高的鍍金勝利女神銅像。紀念柱的四周是開闊的森林。在瞻仰這座舉世聞名的建筑時,翻譯介紹說,周圍的森林是同性戀幽會的場所。想必野外的幽會不是商業行為,而是真正的志同道合的“同志”所為。同性戀在德國的合法化過程,“同志”們大概同樣付出過艱苦卓絕的努力和斗爭,就像德國人推倒柏林墻那樣。
勝利紀念柱是德國1864年、1866年以及1870至1871年戰爭勝利的紀念物。同性戀的合法化,是“同志”們戰勝國家機器,戰勝世俗斗爭的勝利。每個晚上,當勝利女神拿著手中的長矛,煽動自己背部的羽翼,默默注視著腳下“同志”們從容的狂歡時。勝利紀念柱——同樣成了同性戀者享有合法權益的里程碑。
熱鬧非凡的賓兵廣場
都說德國的憲兵廣場是歐洲最美的廣場之一。
憲兵廣場又名菩提樹下廣場、憲兵集市、學院廣場、弗里德里希廣場、新廣場,1991年恢復御林廣場稱謂。單聽繁復的稱謂,即可感覺它的歷史變遷和應時作用,讓人想起《紅樓夢》中“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情景。憲兵廣場建于1688年,1736年至1782年為軍人練兵征用,因此不難理解“憲兵”或“御林”之意。
憲兵廣場的四周是德國(柏林)大教堂、法國大教堂、德意志國家歌劇院,等有名的建筑物。廣場上,普魯士王弗里德里希二世的騎馬雕像傲然街頭,馬克思當年就讀的洪堡大學也就在附近。按梁思成先生的話說,“建筑是凝固的音樂”,何況這里有現成的音樂廳。這是一個音樂、藝術、宗教和建筑統一和諧的廣場。和中國一樣,德國的廣場也是萬人集會的好場所。
步入憲兵廣場,有成隊的警車,閃爍著刺眼的警燈疾駛而過。翻譯不自然地說,柏林的大街上平時看不著警察。今天是個例外,因為新納粹有游行活動。柏林的游行集會很常見,只需三五個警察即可應付。但新納粹的游行卻不同,他們對異族的歧視,往往導致過激的行動。警察不得不小心行事,就連眾多德國人也痛恨新納粹。但成立社政團體、舉行政治集會,是德國“憲法”賦予公民的權利,沒有取締理由。大概他們不讀哈貝馬斯的書,否則不會成為過街老鼠。
在柏林,民主的陽光不僅溫存著普通公民、綠黨、社民黨、同性戀,新納粹黨同樣享有民主。納粹和法西斯聯系在一塊,由希特勒的納粹黨演變而來的德國新納粹,聽上去確實不舒服。而他的極端狂熱,卻受到一些年青人的青睞,就連美國聯邦軍隊中也有新納粹分子的陰影。
在亞歷山大廣場,翻譯曾告訴我。柏林的許多政治集會和游行活動,都選擇亞歷山大廣場。有時候同一個游行活動,會有兩個以上的派系。這時會以亞歷山大廣場上的世紀鐘為界,不同的派系各站一邊。那是怎樣的情景,是口誅筆伐,還是武斗解決?而新納粹選擇憲兵廣場為聚集地,答案似乎也不言而喻。
熱鬧非凡的憲兵廣場上。許多人正忙于搭建一個臨時舞臺,每個參與者都樂此不疲。舞臺上的高音喇叭,發出震蕩耳膜的聲響。德意志國家歌劇院門廊前的奧尼亞式圓柱上,掛滿了巨幅標語。就連廣場上那些矗立的藝術雕像,也顯得神情嚴肅。新納粹游行后的聚集,不知道將會發生什么?而諸多的游行借口中,更不知新納粹選了哪一個。
突然發現廣場四周的電線桿上,掛了許多四四方的標語。標語皆以鮮紅為底色,紅底黑字。由于廣告不泛濫,標語極為搶眼。問翻譯都寫了什么?翻譯回答說,是新納粹游行的標語口號。寫的是:“反對德國政府參與美國襲擊塔利班”、“反對戰爭”。
新納粹也搞反戰游行,但緊張的氛圍竟讓人聯想起中國的文化大革命。
勃蘭登堡城門的商業民主及國會大廈蘇聯紅軍的尷尬
林蔭包裹的菩提樹下大道,并不密實。綠葉縫隙中漏下的塊狀陽光,仿佛是柏林的微笑。
菩提樹下大道兩旁在成片的咖啡屋和啤酒屋,人行道則建在大街當中。與繁華的商業時尚中中心波茨坦廣場相比,這里只是沒有商店,但卻安靜得像是在午睡。細沙礫鋪就的人行道上,擺放著柏林城的標志動物——柏林熊。一千只形態各異,憨厚可愛的的柏林熊,被藝術家們裝扮得五彩絢麗。據說這些柏林熊,每周都被藝術家們換置到新的地方,意思是柏林每周都有新的不同姿態和形象。
大道盡頭是舉世聞名的勃蘭登堡城門。勃蘭登堡城門是柏林的建筑性標志。它緊連著柏林墻,曾充當過東西柏林分裂的代表。柏林墻倒塌后,它又擔當了統一的象征。勃蘭登堡城門建于1788年至1791年,這座仿雅典阿克波利斯的柱廊式城門,兩側共有六個多立克式圓柱,支撐著11米深的五條通道,門頂上裝飾了四馬戰車及勝利女神銅像。二戰期間,勃蘭登堡城門四周的建筑全部被毀。
正在修復的勃蘭登堡城門被包裝布包裹起來。包裝布上直接畫了修復后的勃蘭登堡城門,而包裝布內則在進行修復施工。
城門旁的移動公廁邊上有一個臨時投票站。投票站里是兩個修復后的勃蘭登堡城門模型,一個為灰白,一個為灰白偏于棕紅。由于色彩分歧,任何一個路過的行人,都可以對修復后的勃蘭登堡城門顏色,投上自己喜愛的一票。投票的方式頗為奇特,兩個模型,兩只票箱。行人只需在自己喜歡的顏色箱里,投下一分厘硬幣即可。這個很商業化的投票原理簡單得不得了,誰的錢多,就聽誰的。
而城門外的國會大廈,則與勃蘭登堡城門形成有機的整體。國會大廈現在仍是德國聯邦議會的所在地。與柏林其他有名的建筑物一樣,國會大廈的不斷更新,同樣濃縮了德國十九世紀以來不同時期的特定歷史。1918年11月,議員菲利普·沙伊德在這里宣告共和國成立。1933年2月27日,國會大廈失火,部分建筑受到嚴重毀壞。“國會縱火案”也成了希特勒迫害異己者的口實。
國會大廈的參觀者絡繹不絕,入口處排著長長的人流。看著它穹形的圓頂,使人聯想起美國戰地記者朱吉尼·查爾丁。他的攝影作品《德國首都的蘇聯旗幟》,記錄了1945年4月4日的情景。當時蘇聯紅軍攻克了柏林,戰爭幾乎已經結束,照片上我站著的六月十七日大道上,如同現在,走著不慌不忙的行人。但國會大廈的穹形圓頂上,飄揚的蘇聯國旗,卻吸引著站在屋頂上所有蘇聯紅軍的目光。蘇軍士兵手中勝利的旗幟,找遍了屋頂的每個角落,卻始終沒有找到可以插下它的地方。
這一鏡像與蘇軍圍著抽水馬桶好奇研究一樣,寫就了蘇軍攻克柏林時的歷史尷尬。
一條街上的三種不同風景
在一條不知名的大街上,我首先看見的是一間廢棄的工廠。這里已被柏林的藝術家們占領。
工廠接近坍塌的墻上,其“涂鴉”之作與柏林墻上的藝術品不相上下。但與之相比,它卻有著截然不同的藝術風格。其破敗的墻上,五顏六色的油漆,畫滿了變異的字母及各種隱晦的象征圖案。未被“涂鴉”的地方,則剝掉了水泥墻衣,裸露出參差不齊的磚塊斷面。門窗要么保持了陳舊的木質本色,要么被油漆覆蓋,或者干脆就是什么也沒有的方洞。后園高低不平的地上,鋪著厚實的鋸木屑,還亂七八糟堆滿了報廢的機器。屋沿下,一個極小的露天咖啡屋里,擺放著幾張普通的桌椅,但看起來卻顯得藝術品味十足。
典型的“后工業”時代的藝術——建立在工業廢墟上的垃圾美學。這里任人出入。游人喜歡,政府認可,它便有了存在的理由。
沿大街前行兩步,則是一件龐大的行為藝術品。一家郵政公司的辦公大樓,被行為藝術家把之作為待郵的郵件包裹起來。包裹材料是,寫在五顏六色的包裝布上的三萬多封情書。據說作者曾用同樣的方法,成功地包裝過一片森林。
藝術和宗教有很親的血緣關系,這條大街的中斷就有一座很大的猶太人教堂。德國政府參與了美國襲擊塔利班的行動,反戰游行彼此起伏。新納粹的民族主義極端行為,曾殃及了柏林的猶太人,因此德國警察不得不重兵守衛猶太人的重要設施。守衛的警察,一律配備了沖鋒槍,而不是一般的自衛用槍。可見新納粹的破壞性。有了警察的重兵把守,這一段戒備森嚴,相對也安靜恬適。除了稀少的行人,這里空無一物。戰爭、游行、禱告,似乎各不相干。
這條街的深刻之處,還在于它的變化萬千,就像活著的人,只要活著就有新的發現。
走到大街的盡頭,行人似乎突然增多。大街的兩邊立有諸多穿短裙的女子,個個濃妝艷麗,其扮相不倫不類。
翻譯為我找了一個座。在她排隊買比薩餅的時候,就有一個濃妝艷麗的女子與我打招呼。嘰哩嘰嚕說了一通,我也跟著比劃半天,最后竟如兩個未經語言啟蒙小兒,彼此什么也沒聽懂。
翻譯花10馬克買來兩個比薩餅,我們坐著邊吃邊聊。她笑著說,這里是紅燈區。剛才聽見別人評論我說,日本人在尋找性的樂趣。于是恍然大悟,別人把我當成了日本嫖客。
見我抑制不住邊吃邊笑。翻譯便不在乎男女有別,開始對街頭景象即興翻譯。時逢一對交易者討價還價,一個老婦帶著漂亮女孩介入其中,老婦人一邊說一邊用手和嘴比劃。翻譯說,真少見。那個女孩可以在附近的樹林里,用嘴和手為男人提供性服務,價格是500馬克。
這條大街上不僅有藝術,也有宗教。在我看來,還有歐洲的風塵女子,熟練地實踐弗洛伊德“性學三論”的滑稽。
起身離開之時,一個藍眼女孩向我投以友好的微笑。所接觸的德國人都十分友好。在柏林街頭可以吸煙的場所,圍在防火垃圾桶前的多位女士,她們對我的微笑就是如此,然后彼此道聲您好。因環境因素,我想自己一定是滿臉嚴肅,甚至沒有對她說“哈嚕”(德語您好)。待女孩擦肩而過。回頭一望,她笑的是掛在墻上一個被執行絞刑的塑料模特兒。
在德國首都柏林,我的尷尬留在了這條不知明的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