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素麗
一九四七年一月七日生,臺灣高雄市人,臺灣大學中文系畢業赴美習畫。詩文集有《十年詩草》、《盛夏的南臺灣》、《守望的魚》、《浮草》等,皆自制素描與木刻畫為封面或插畫。停筆多年再出發,詩文畫皆有進境,令人期待。
1.苕之華,其葉青青
十五歲時的我,在菜瓜花架下誦讀《詩經》——“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并不懂得做遠洋飄泊之夢。母親遞過來一把炒香蠶豆,滿面憂容地說:“阿華又被趕出婆家了!這回是不小心打破了一只醬油瓶。”阿華是個鄰居家的好女孩,小時候一起踢毽子一起長大,比我大三四歲,母親早逝,由祖母撫養大;經常行船出遠門的父親,在祖母去世后匆匆把她嫁了。阿華初中還沒畢業,還是個童心未泯的孩子哩!
——苕之華,蕓其黃矣。心之憂矣,惟其傷矣!
我的人生還未開始時,阿華已為人婦、生子,并且成了棄婦。
2.干溝飄拂草
從旅舍的窗子,可以看到外海的船只,玩具般玲瓏可愛。纏足的祖母牽兩歲的我,應和海龜蹣跚的腳步,去眺望林投林外的大海。那是大戰后一個難得的好春日,所有的漁船都經常滿載。黃槿樹開滿鮮黃色杯狀的花。
祖母離去很久了,我依然酷愛眺望大海啊!爬上馬鞍藤盤踞的高丘,木麻黃叢林內滲著焦油般的渾濁燈光的薄板壁小屋內,臨盆的阿秀正發出撕人心肺的尖聲嚎叫。八歲的我踮起腳尖,攀住粗殼板屋的罅裂口偷窺;火光跳躍中有一團濃血,悸動著甫下地的一匹紫灰色幼獸般的小肉軀。
在高潮線上青綠了一春又一夏的干溝飄拂草,十月以后,在東北季風夾浪擊帶來的鹽霧吹拂浸染下,開始發黃、枯萎。伴生的島嶼馬齒莧則潛入海岸坑穴蟄伏,悄悄在石隙間開著干燥花般的白色與淡紅色薄片星形小花,忍耐著度過灰暗多風的冬天。來春春雨滋潤如膏,飄拂草再度泱翠如綠色的海。曾經難產的嬰孩也熬過了初生夭折期,掙脫襁褓,在春陽燦爛的岸灘上學步,張開幼稚雙臂,迎接小漁村里陸續回航、云旗招展滿載的漁船。
3.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船帆泊碇在風雨欲來的港灣。三歲時舉家遷徙來落居的港都,這里,展現好遼闊好豐饒的海啊!魚鷹與海鷗逡巡飛翔,麇集爭食的海面,閃爍銀錠般的光芒。
多年來,魚鳥死亡滅絕,港灣海水烏黑惡臭。銀合歡在臺風天倒折枯乏的干軀,描繪著美麗色彩的重噸漁船仍苦心不竭地營造,入海到更遠更遠的海域去撈魚。空虛的內海在暴雨中歇的傍晚時分,不速之客般駕臨久無飛鳥訪客的內海灣,數百只小燕鷗,發出切擦磨牙般的脆叫聲,碎米粒般撒向濃云囤積的天邊。
港灣旗鼓相當的兩座小丘在風暴肆虐時,仿佛為了取暖而互相移近一點;雨云稀散,燈塔發放霧粒的黃色光亮時,又把岬角對立的小丘推開了一些,正好容納一艘巨大的黑色島嶼般的商船緩緩駛過。伴隨船尾翻騰灰色浪沫,是扇著神經質的尖長羽翼的小燕鷗群,跟在船后快速地飛掠水面,挑食被船底中切翻掀出來的水族幼魚。
船塢漁船在大浪搖擺不定中瓶罐般地碰撞。密麻麻小灰點的燕鷗群則比粗灰的雨點顆粒稍大,炊煙般,在大風大雨中,迤邐隨大商船飄曳出堤防外海去,漸漸消失。
4.扇平的雨林
夜來小溪漲滿,我在旅途睡夢中驚醒,水聲潺潺流過我耳際。吹氣般貓頭鷹的噓鳴伴隨悶鈍鼓蛙的節奏,踩著枯葉急行的夜行動物,從足聲的輕重緩急依稀可辨是哪種族類。由于獵人在日間獵捕過度,所有的野生哺乳動物都轉變成了夜行動物,為了夜是一種保護色。并且一種動物轉為夜行,捕食它的克星也必須擇取在夜間出沒,食物場與競爭場從日間移到夜間,所有野生動物都獲益了,因為它們有志一同擺脫掉了最大的共同敵人——獵人!
山豬在櫟樹底干磨牙的聲音漸趨單調時,我再度入睡。夢里跋涉雨林中;走出雨林,是一片潮濕草原,北極圈的凍土地帶。我不停輕快地疾走,找到了著落北極點的一塊平坦的冰石,是盛夏冰山融解移游后僅余的固定的一塊冰石。我疲憊地攀越上去,趴下來,俯望無終無極的南方——所有的方向都是朝南;灰色草原的南方,南方之南的島嶼西南方,一片海拔七百米的濃綠雨林中,伴和一群饒舌聒噪的樹鵲,是一只黑紅相間的美麗的朱鸝,拖著緋紅色長尾羽,曼妙地旋舞于如煙如帶的綠林中。扇平的雨林。
5.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大白斑蝶沾滯在沒骨消的白色花團上,久久不動。近午的陽光透視它美麗的黑白線條相間的大羽面,使其透明。
尼姑庵新近接收了一個五個月大的女嬰。女嬰母親是個十七歲的未婚媽媽。至于父親那小子,從工廠跑了,下落不明。
隔了一百公里,女嬰被母家的人從中部臺灣小鎮送來南臺灣深山的廟里,意思當然很明白了——讓她們母女隔成一世那么遠,永不復相見。
大白斑蝶輕輕揚著沒有重量的大圓翅,飛到河岸。河岸上芒草洶洶地長著。
尼姑庵的尼姑們,有一種不敢露骨表現的驚喜的騷動。她們在念經種菜打掃化緣和香客打交道之余,輪流都做了未婚的媽媽,盡情發揮她們與生俱來做母親的欲望。女紅好的尼姑興會淋漓地裁剪灰色棉布連夜車縫了好幾件嬰兒小衣,并且裁制穿舊的灰色袈裟縫成軟軟布條做尿片。女嬰必須素食,并且她將對爸爸媽媽一無所知,只會稱呼每一個尼姑做:“阿姑!”
大白斑蝶若有所思地離去。交錯飛來一只銀紋淡黃蝶,棲息下來吸食河岸淺水。風車草在正午烈日下抽稈展葉,橫沖直撞地漫生,吐露著黃土顏色的小花穗。
6.既見君子,并坐鼓笙
終年飄泊于越冬區與繁殖區的鯡魚和海象、稚鷸與黃鶯,再度繞回金色海岸的原鄉時,懷抱什么心情呢?
中年的我已數不清飄洋越海幾度了,身上印滿冰雪挫傷的寒氣、北地火焰草的氣味;回到亞熱帶的島鄉,迎面撲來燥熱的干沙與炙風。如何去重新尋覓菜瓜花架下,誦讀詩經的年少情懷呢?
最好的朋友是最敬愛的老師。“既見君子,云胡不喜?”“安得促席,說彼平生。”向晚趨暗的墨綠色小庭院,一株抽長的白色荷花亭亭站立在水缸中。疑心它應該是有香味的,走近去猛嗅著,卻又沒有。跟老師大聲說:“再見!再見!”抬頭見高撐入空的檳榔樹風搖稀疏的羽葉,好似發出了輕微的鳥羽拍翅聲。有嗎?有嗎?白荷花有香氣嗎?檳榔樹有鳥翅聲嗎?老師再見!再見了!海岸線漫漫浮漲到眼眉之下,變成一抹濃稠的靛藍,溫溫如玉的老師站在白玉荷花的庭院中,退隱到滿潮的浪峰后面去了。澎湃海潮轟然升起,把遲緩飛行的黑脊鷗羽翅打濕,刷刷洗濯后浮現出另一張因為癌病侵蝕挖掉半個顏面的模糊的臉。老師再見了!長滿菖蒲花的草原鋪展到星子懸垂的海崖,掉入后方虛空的大海中,沉沒了!我的費南度自狹長的火車鐵道穿過七個黑黑的山洞后,重新清新地站在明媚的車窗外,一座青翠滿覆的山!
——阪有桑,□有揚,既見君子,并坐鼓笙。今者不樂,逝者不亡。
【評析】
洪素麗能文能畫,是較早觸及自然寫作的女作家,其文風典雅秀麗,然題材不為傳統所限,書寫多植物意象。本文追溯女性成長,從純真女童至哀樂中年,從故鄉到異鄉,穿插不同時空不同景象,與老師的回憶,如神來之筆,清美而有詩意。水缸中的白荷似有香而無香,檳榔樹似有鳥翅聲而無聲,往事如剪貼如夢幻在潛意識中洶涌如潮,女子的漂流遠行,如干溝飄拂草如鯡魚海象樨鷸黃鶯,紛繁的意象,令人窒息,而郁結的鄉愁似乎一一打開。全文分六節,半由《詩經》詩句貫串,半由植物意象構成。一部《詩經》不也是植物史?天生與草木親切的女子但望長成扇平的雨林,而非早萎的蔓藤。壯大的生命意象如美國畫家歐姬芙,豐沛飽滿,誰說女創作者是溫室的花朵?早在八十年代,洪素麗即書寫今人不敢逼視的女性心象。研究欣賞本文,可與凌拂之自然寫作相比較;亦可與周芬伶之女性書寫相參照。
·圖嚴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