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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的翅膀

2003-04-29 00:44:03
臺港文學選刊 2003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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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陽光就是一個樂章

星期六的早晨,陽光透過墨綠色的天鵝絨窗簾射進一道光,折射在地面上,線條是純粹的流線形,像一張超寫實油畫,恬謐,安詳,不動聲色。從光的質地可以判斷出今天是一個絕好的天氣。

當年曲爽挑選這種質地厚重的窗簾就是不想讓早晨的陽光過分打擾他們的好夢。她是喜歡在早晨做夢的人,尤其在周末的早晨。墨綠色低垂的窗簾營造的幽光就像深邃的蒼穹帶她進入另一個夢境。她喜歡這種氣氛,這讓她的思緒飄忽不定,想入非非,幽暗的空間里有一雙手演奏著她的身體如同彈撥著一把古老的豎琴,于是,那個身體就發出了令人心醉的芬芳。她自憫自憐地撫弄著自己的身體,她知道自己的身體是完好的、幽雅的,像一把命中注定的大提琴,曲線分明,音色純正,必定演奏出一首奏鳴曲。

這個早上,陽光就是一個樂章。它不留情面地侵入了她的領域,無疑增添了一道誘人的氣息。曲爽蜷縮在丈夫的懷中,她是那么懶得起身,她多么希望多盤桓一會兒。酥松的軟床,特有的體香,在這個善解人意的早上,她多么留戀床榻之事。她用她的頭發輕輕蹭了一下丈夫寬大厚實的胸肌,那只手便流動在她身體的河流上,不一會兒,潮水就淹沒了那雙不安分的手,手失去控制地在漲起又落下的河潮中狂亂地撫摩著。魯克知道他又要在這片泥沼中陷落。多少次他警告自己:不要在早上玩這種游戲,它會使一天的光陰變得無精打采。但此刻他已無法約束自己,這個誘果,他是注定要吃的,就像亞當和夏娃闖進伊甸園,偷吃禁果,被驅逐出樂園,無論結果與否,他已在所不辭。他放縱地一個翻身壓在了他女人身上,用他的重量壓得她魂飛魄散地呻吟起來,這聲音足以讓他失去理智,這聲音,調動了他們一生的激情。他像一匹脫韁的野馬,馳騁著,身下的她像一條精美的鰻魚,在他身體底下滑動,漸漸成為水,水覆蓋著水,靜止不動。突然,一道急流穿越他們,兩個身體疊蕩著,迎上去,又分開,摩擦出火花,最后,火山噴射后的寧靜,是無邊的、安詳的。他們坍塌在床上如一汪水,沒了聲息。

陽光依然那么安寧地注視著他們,曲爽像是一只被寵壞了的家貓依舊縮在松軟的被窩里再度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身邊的魯克推推她:“噯,小懶蟲,該起床了。”

她不情愿地又翻身摟住了魯克,魯克伸手刮著她的鼻子:“你這個小狐貍精,又吸走了我的精靈。”

這個玩笑,不由地讓她不悅。這本是兩廂情愿的事,倒好像誰占了誰的便宜。魯克在男歡女愛上有著奇怪的論點,他總以為在性愛上男人是失去,女人是得到。在一次探討兩性關系時他說,其實男人是吃虧的。這本不是做買賣,即使是做買賣,也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談不上吃虧不吃虧的事情。

但她并不想破壞這個早晨的氣氛。

她翻身起床,順手抓起一件晨衣披在身上。她光著腳踏著橡木地板,盡管她的身體是輕盈的,衰老的地板依舊發出了吱嘎作響聲。她喜歡光著腳走動,土地的氣息穿過她的腳心,使她有一種洗心革面之感。曲爽的虛榮心經常挑逗著她做出一些無傷大雅的事,曾經有一位雕塑家說她的腳很美,要求雕塑她的腳。于是,她總是有意無意地向人展示她身體最優美的一部分。她非常懂得這一點。她在長期小心翼翼的自我調教下,把自己的一抬手一投足都訓練得那么恰到好處,坐著的時候,挺拔得像一個貴夫人,吃飯的時候,細嚼慢咽得叫人覺得有一種矯情。她抽煙的姿勢、端茶杯的動作,仿佛是精心設計過的,包括她的走路都是那么故作姿態的幽雅。她的矯揉造作深入骨髓,達到了以假亂真的程度,從辯證的角度分析,這種虛假反而成了一種真實,不這樣,就不是她了。

曲爽不是聽憑自然的那種人,她在真誠地追求著一種平庸。走進她的家有一種古怪的異國情調,頓時讓人失去了身分感,你會一時弄不明白主人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也不明白自己身在何處,仿佛處于一種模棱兩可的中間地帶。這種不倫不類的格局,讓人不知所措。她是一心一意要表現自己的,在這一點上她是成功的,她能進入角色,甚至有點沾沾自喜。她就是要在日常生活里凸顯她獨特的女性魅力,在每一個細節里完整地表現自己的風格。她太知道視覺效果對人的心理影響,以她的飲食起居就可以證明這一點:精致的咖啡壺、餐具一定要是無花紋的純白色,包括日常用的柴米油鹽醬醋瓶子都是一種像花瓶一樣的裝飾品;廚房干凈得好像從來沒有啟用過,僅僅是為了供人觀賞的;洗手間里懸掛著繡有與自己名字有關的“Q”字的浴巾,香皂是透明的水果味的那種,只有在專門的商店才可以買到;無論飯菜多么簡單,一定要鋪上桌布,要有餐巾,起碼要有餐巾紙。她追求的是那種“吃的是形式,而不是內容”的華而不實的形式感。她向往昂貴的銀質餐具、上好的法國香檳酒、擦得晶瑩閃亮的高角杯,碰上去叮當作響余音裊裊。有一晚,電視里播出一部名叫《貴族之家》的老片子,她興致勃勃地說她就是羨慕那種生活方式。那個破落的老貴族之家,已經凋謝成殘垣斷壁,仍要擺譜兒。坐在長得沒有盡頭的餐桌兩頭,由仆人侍奉左右,端著巨大的銀制餐具,掀開刻滿花紋講究的銀器時,巨大的銀盤里只盛著一塊可憐巴巴的水煮土豆和一條干癟的蝦仁,在土豆和蝦仁兩側裝飾著兩片綠葉。這就是所謂最高級的形式,食物少得像貓食一樣,既不能飽眼福也不能飽口福。這種異化,是許多愛好虛榮的人夢寐以求的生活方式。

此刻,她臉上掛著那種控制得很好的微笑,緩緩走進廚房,為自己做了一壺咖啡,坐在了靠窗口的一把椅子上,側臉望著窗外。她紛亂的長發隨意地卷在腦后,一縷頭發不經意地垂落在她的右耳際;黑底大團金花的日本和服酥松地裹著她的身子,亭亭玉立的脖子像一幕天鵝湖舞曲;陽光很知趣地投射在她的身上,她的倒影灑落在橙黃色的地板上,斑斑點點如同一幅點彩派繪畫。她就那么孤芳自賞地坐在窗前,享受著自己的影子。

這間屋子彌漫著星期六的懶散。

她一邊小口啜著咖啡,一邊密切注視著窗口上的一只蜘蛛,那只晶瑩透亮的紅蜘蛛正在精細構造著它的作品,曲爽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觀察著,生怕一點動靜都會打擾了蜘蛛的勞作。那只蜘蛛從中心開始,一邊吐絲一邊拉網,小蜘蛛不慌不忙地設計著自己的圖案,從小到大,從近到遠,漸漸擴展,編織得如此精致合理,絲與絲之間的巧妙聯系簡直不可思議地準確,他們彼此之間的聯系是脆弱的,卻是完美的。不一會兒那個水晶一般透明的蜘蛛網就懸架在窗戶與墻壁的斜角上,無懈可擊地完美。曲爽驚嘆地目睹了這一奇觀,她想,人的手藝比起自然界的某些生物是退化了的。她收回了她的視野,向遠處眺望。

這時魯克也走進廚房,他很珍愛地環顧了一下四周,熟練地為自己倒了一杯咖啡。他隨意地坐在了一把椅子上,翻著當日的報紙,報紙在他手里嘩嘩地作響。曲爽斜視地看了他一眼,他馬上意識到這是什么意思,他把翻報紙的動作放慢了一點。他們之間不需要太多的語言就能心領神會,這種默契是可怕的,一個眼神,一個表情,都是一種暗示,它會直接控制他們彼此的行為、心理。目前,他還不能輕易判斷,他是享受制約,還是恐懼制約?但是,有一點他是清楚的,無論他怎樣超脫,家的概念,對他仍然只有一種傳統的解釋。在這個意義上,他無疑是世俗的。盡管有時他也和他的哥兒們發發對家庭不滿的牢騷,其實他是享受其中的。

樓下傳來了一陣陣鋼琴聲,蹩腳的演奏水平把行云流水的巴哈平均律彈得上氣不接下氣,像是一場趕路的急行軍。曲爽站起身,挑剔地嘆息道:“哎,生活里總是有一些不如意的事。”

她走進洗澡間,對著鏡子緩緩脫去晨衣。她的眼神停頓在鏡子里,觀賞著自己的身體,像是一場自我檢閱。她自憫自憐地撫弄著自己的身體,線條是凸凹不平的,纖細的腰肢令許多女士羨慕不已,曾有幾位女士煞有介事地向她打聽保持苗條身段的秘方。其實她是過于枯瘦了點,她的乳房并不豐滿,但輪廓很美,精雕細刻的。恰恰是這種瘦弱的病態,給她增添了一種獨特的魅力。她是滿意她的身體的,她知道她的身體里有一種韻味,是別人無法模仿的。水龍頭在她身后嘩嘩地流淌著,她轉身在水里放進了一些香草劑,水呈現出海一般的藍色。她愉快地鉆進了水中,她喜歡沐浴后的身體,濕潤的皮膚散發出暗暗的宜人幽香。

正午的陽光,透明而直接,蔚藍的天空使人心情舒暢一種抒懷。已經到了吃午飯的時間,曲爽還是懶得去做飯,她對吃的要求是以填飽肚子為標準,在這方面她不是一個唯美主義者,一來怕胖,二來還可以省錢,這實在是一種兩全其美的事。她已經習慣了像外國人那樣直接吃生菜,她認為那是一種很健康的食品,既不破壞維他命又簡易方便,只要洗一洗就夠了。健康雜志上說炒菜會破壞大量的維他命,并且會產生一些致癌物,于是她在食品上變得極其挑剔;去超級市場購買食物時,她總是小心謹慎挑選著防止發胖、含有多種維生素的食品,她甚至用各種維他命來取代食物。這方面,她是一個典型的科學迷信主義者,她對書上所說的一切不加任何懷疑地全盤接受,在這一點上她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教條主義者。她以為健康食品可以延長美麗,卻沒有想到時間是美麗的最好殺手。她很不情愿地走回廚房,從冰箱里取出了已配制好的盒制食品、火腿、沙拉之類,那上面都清楚地寫好了熱量多少、脂肪多少、維生素各有多少等等,她很放心地把它們擺在桌上。魯克沒有抱怨,很寬容地嚼著這頓簡易快餐。

飯后,魯克照例要去工作一會兒,魯克總是把自己弄得特別忙,他手里似乎有著無窮無盡的活要干。雖然電腦可以取代手工操作了,可是魯克依舊喜歡在紙上作業,他說這樣有一種安全感,他更信賴自己的手。他畫的草圖攤了一桌子,但他最后完成的設計圖干凈得一塵不染,像一個精密儀器的打印圖。魯克有一個野心,希望有一天他的設計被采用,能在倫敦市中心銀行區建造起一座由他設計的建筑物,那兒是博覽世界現代建筑的集中地,是所有建筑設計師最大的夢想。

今天曲爽一點都不想鉆進她的工作室,她要徹底享受這個周末的陽光。雖然他們兩個人都相信有節奏的工作會使夫妻關系賦予新的活力,工作就像一個獨立王國,鉆進這座城堡,就有了君主意識,可以對那些不具有反抗能力的工作發號施令,于是操作它的人就有了一種權威感。在這個意義上,工作的確培養了他們的獨立性,他們在各自的工作中創造出一種氛圍,淡化了復雜的人際關系。這是他們各自選擇了自由職業的理由,同時又是一種最沒有保險系數的職業,既不能享受各種福利待遇,也沒有公司替你買人壽保險,更不能享受全職人員的休假期,薪水是按小時計算的,有點朝不保夕的味道。一般來說選擇自由職業的人都是那種既當不了老板,又不愿聽人吆喝的人,他們憎恨別人向他們發號施令。那么只好自己當自己的老板,向自己發號施令。現在,曲爽不得不對自己說:“今天,我必須完成這個。明天,我必須完成那個。”雖然很不情愿,但她不得不這樣做,一切重量都在自己的身上,沒有人替你分擔一絲一毫,你必須把你納入西方的競爭軌道,接受更嚴峻的挑戰,否則生存就成了一個問題,這是再現實不過的了,是死?是活?你自己選擇,沒有人替你做決定。在死和活之間,曲爽當然選擇活,生活畢竟是美好的。

他們從最現實的角度權衡了自己的處境。適者生存,這個道理再簡單不過,于是他們只好竭盡全力把自己納入生存軌道。所謂的生存軌道不外乎是納入西方社會結構。創業階段是辛苦的,他們干了在國內從未干過的事,譬如粉刷墻壁、安裝地板、鋸木頭、拋光、打磨、修理熱水器、上房揭瓦,找材料……事無巨細,無所不干。現在終于贏得了一點閑暇,但仍時時感到生活的壓力,對將來仍有無限的憂慮。他們很清楚他們是自己的牛馬,這個命運是無法逃脫的。誰又不是如此呢?

一夜中彩票的美夢曲爽是不做的,那么即時行樂是一個不錯的主意,曲爽越來越變成一個享樂主義者。他們也開始像西方人一樣去度假,下飯館,泡酒吧,忙于各種社交,聽音樂會,看芭蕾舞,盡可能地享受中產階級的平庸生活方式。這個階層最大的特點就是有知識的平淡,他們自認為他們是有文化的,他們是這個社會的中堅力量,他們的知識、技能為這個社會創造了財富,于是他們就有了驕傲的資本。他們喜歡一成不變的生活,這個超穩定結構是這個社會的基礎,他們真誠地平庸著。曲爽到了西方以后,努力地使自己成為他們中間的一員,因為這是一種最保險的活法。可是,無論她怎樣努力,她仍然感到自己是局外人,與這片土地無切膚之感,沒有息息相關的聯系。她反過來又一想,這種方式也不錯,可以免去許多麻煩,少了許多人事糾紛。一想到這個,她就覺得是一種幸運。另外,她不用參加討厭的投票選舉,不用熱衷于競選的政治話題,反正他們是外國人,沒有誰愿意和他們認真,他們像徹頭徹尾的無政府主義者,放任自流。

一把白帆布躺椅擱置在陽臺上,腳下放著高腳玻璃杯和一瓶冰鎮白葡萄酒,躺椅傾斜的角度舒服得足以讓人睡過去。她身體的線條天衣無縫地附和在那把躺椅上。已經是四點多鐘了,陽光仍以旺盛的精力照耀著萬物。陽光輻射著曲爽的臉,她正在翻閱一本新近出版的室內裝潢雜志。眼前的這一幕,不難看出她是多么貪圖享受生活。她伸手把書放在左側的方凳上,點燃一支煙,瞇著眼,靜靜地凝視著藍天上的白云。白云在她的墨鏡下變成了神秘莫測的灰藍,大團大團的白云浮動在天空的海洋上,它們瞬息萬變,有一朵云彩立體地站在天上,像是俯視著蕓蕓眾生。這一奇觀,令她嘆為觀止。此刻,曲爽想,如果有“上帝”的話,它一定是“上帝”的。轉念一想,她是不需要“上帝”的。可是,冥冥之中她感到有一個“神”的存在,是怎樣的一種“神”呢?又如此虛無縹緲。的確她在她的生活里有許多不成文的禁忌,她不殺生,她長這么大還沒有存心殺過什么動物,哪怕小小的動物(當然她是打死過蚊子的,當自然界的生物侵犯了人的利益,人類就不那么溫良恭儉讓了),有一次她開窗戶驅趕蒼蠅,招來客人的取笑,那人說,你怎么變得這般幼稚?她相信每一個生命都是有靈魂的,即使沒靈魂也應該尊重生命,生命本身就是一種價值。她看到她的鄰居養的狗比人還金貴,那個老太太為自己花錢時,總是斤斤計較,在鞋店里,拿起一雙鞋比較來比較去,最后還是擱回鞋架上,嘴里還一邊念叨著“我是該買雙鞋了。”在超級市場,她為那條狗買起食物來,總是毫不猶豫地從貨架上取下最貴的狗罐頭,一邊念念有辭地說“我的阿姆塞亞就是喜歡吃這一種。”一次老太太去了意大利,好像她的一個什么親戚死了,非去不可,她托曲爽照看一周她的狗,她三番五次打回長途電話,詢問她的阿姆塞亞怎么樣。她花的電話費遠遠超過了老太太平日的開銷。這無不讓曲爽感慨,也許在有些人眼里這是一種百分之百的虛偽,但她相信,這是兩種文化的價值觀。

電話鈴響起,很固執地響著。

她很不情愿地站起身去接電話。

電話那頭傳來了一種異性的聲音,說是找她的。

曲爽一副專業女秘書的腔調:“請問,是哪一位?”

“你不記得了嗎?我是托馬斯。”

曲爽心里一驚,那個幾乎淡忘了的記憶又回來了。

她與托馬斯有過不期而至的相遇。

他們第一次邂逅在一位朋友的畫展開幕式上。李海是她在中國時就認識的朋友,畢業于美院,畫國畫,現在玩現代中國山水潑墨畫,賣得不錯,在倫敦幾家高檔次的畫廊辦過若干次畫展。能靠賣畫養家?冢就算一種成功。李海的畫,淡雅中透著一種囂張,本來這是兩個矛盾的詞,但在李海的畫里卻是合乎邏輯的,有一股霸權主義的味道(在這里“霸權主義”不具有貶意)。它有很強的暗示性,也許會誘導某一類人步入邪念,這大概就是人們所說的藝術功能吧。不過他的畫太有點趙無極的路子,當然這樣說一定會惹得李海不高興。重復別人,是藝術家犯忌的事。如果說某某人的作品像誰誰誰的,肯定不是一種聰明的恭維。

曲爽站在一幅近兩米高、三米長的巨幅現代潑墨畫前,她正欣賞著它的龐大。這幅畫又抽象又具體,它似有似無地把曲爽帶回到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蠻荒之地,那片勞累過度的土地養育了曲爽,她對那片土地的戀眷之情和渴望逃出像兩個孿生姐妹一樣不可分割。她久久地站在那幅畫前,用她自己的眼睛解析著這張畫。這時有個人打斷了她對這幅畫的放肆聯想,那個人告訴她,他也喜歡這幅畫。那是一張充滿諂媚微笑的臉,這個笑容一下子倒了曲爽的胃口,無論眼前的這個人多么有學識,曲爽也懶得與他交談。公平地說,他的五官很英俊,希臘式刀削的鼻子。在曲爽看來鼻子是臉上至關重要的一個細節,鼻子,差不多就是智慧的象征,一只愚蠢的鼻子是不可能造就智慧的。曲爽曾經很仔細地觀察過一些大作家的鼻子,當然不可能是活人,她是通過他們書的封面照片或畫像研究的,在這一點上她堪稱敏銳,比如普魯斯特、詹姆斯·喬依斯、卡繆·貝科特、伍吉尼亞·伍爾芙、阿赫瑪托娃等等都有著一只非凡的鼻子。那個男性化十足的男子有著橄欖油般的光潔皮膚;野鹿似的明亮的眼睛;他的嘴巴有棱有角的性感,像米開朗基羅手下的雄性雕塑。他說一句話時,就欠一下身子,曲爽不明白他是在表示一種紳士風度,還是在表示一種謙卑。這不由得讓曲爽想起狄更斯筆下的小人物,說:“我是一個卑賤的人”,內心卻充滿了狡詐。他的語音有著很濃重的印度口音。他很熱情地與曲爽攀談了起來,他問及曲爽來自哪里,家里有什么人,在這兒做什么,諸如此類,好像要在五分鐘之內了解她的整個背景。當曲爽告訴他,自己是搞陶瓷工藝的,那個男人雙手合十,哈著腰說:“太好了。”

曲爽悲哀地想:“難道這就是殖民文化的產物?”

那天晚上來的人相當多,許多人都似曾見過,她迎頭就撞見了本城最著名的業余文藝愛好者,她頭上頂著一頂難看無比的帽子,從帽子的質量、做工,可以判斷出價錢不菲,是那種皇家式的,前面遮有半截面紗,通常是出席婚禮或葬禮才戴的,她在這個畫展上戴著這么一頂帽子就顯得過于隆重了。這種過于隆重,就有了一種滑稽的味道。這位可敬的女士總是在公眾場合下把自己打扮成被別人譏笑、議論的對象。她在色彩感上是錯位的,她敢把紅和紫放在一起,這兩種顏色是絕不協調的,它們混合在一起是一種臟透了的顏色,她就敢那么穿。她對顏色完全沒有選擇,什么顏色都穿,如果她稍稍有一點審美品味,她就應該知道有些顏色適合她,有些顏色在某種場合可以偶爾為之,有些顏色是絕對不能碰的,穿錯了顏色就像吃錯了藥使人不舒服。不管她怎樣打扮,總給人巫婆的感覺,明亮的顏色在她身上顯得過于張揚,含蓄的中間色在她身上顯得不懷好意的陰暗。其實到了她這個年齡,以她這副長相,只須打扮得莊重,足矣。可是她不明白這個道理,她在拚了命地打扮,毫不吝惜地在自己臉上涂了一層層脂粉,無論怎樣的名牌化妝品也遮掩不住她那天生粗糙的皮膚。她總是穿著各種各樣高檔名牌服裝,卻弄得臟兮兮的,倒像她整天圍著灶臺轉似的。曲爽望著她頭頂上那頂可笑的帽子想,無論這頂帽子戴在誰頭上都會是另外一種效果。她與這位熱心的女士寒暄了幾句,便走開了,人們正在側目這位打扮得怪里怪氣的女士,不是在欣賞而是在鄙視。

畫廊里人們來回地走動著,沒有對畫展本身表示出足夠的關注,倒是人們彼此之間的寒暄頗為熱烈,這是通常畫展的基本場面,只要人多,就意味著成功的可能性。曲爽漫不經心地從一張張畫前走過,在畫廊的拐角處她的眼光與另一個眼光相撞,就像出交通事故似的,令人回避不及。那目光是灼人的,是奇異的,是讓人驚魂不定的。她不忍又多看了兩眼,那目光尾隨而來,緊追不舍。她慌亂地把目光收斂到墻上的畫上,她依然感到那目光灼著她的背。她神不守舍地亂了方寸,酒無端地從杯子里灑了出來。那個男子緊忙走上來,遞上了手帕。她接他的手絹時,他們的手指又輕輕碰到了,只是那么一秒鐘的碰撞,就足以讓他們兩個人心驚肉跳。他們很不好意思地相互微笑了一下,是那種幾乎看不見的微笑,但他們兩個都心領神會地感受到了。

他們的認識是戲劇性的,這就誘發了可能的懸念。

他自我介紹道:“我叫托馬斯·瓦爾特。”

曲爽矜持地望著他,也作了自我介紹。這時她已恢復了鎮靜,他們面對面地聊了起來。后來她知道他是搞音樂的,是一位大提琴手(這是不是一種暗示?曲爽在意念中總是把自己的身體想像成一把大提琴),他們就自然扯起了音樂,談到了許多音樂家。當他們談到舒伯特的弦樂五重奏時,曲爽說她本來很喜歡這個曲目,但被使用得太多,她至少在三個電影里聽過這支曲子,已經變得過于流行了,流行就意味著落入俗套。她說到這時,托馬斯抬起他那雙灰藍色的眼睛專注地注視著她,是那種采花大盜的目光。

后來托馬斯問及她是做什么的,她說她是玩泥巴的。

他的眼睛里放射著迷惑的光。他是那種很難揣測年齡的那一類人,你可以把他說成三十歲,也可以把他看作五十歲上下,從某一個角度看上去特別老,從某一個角度看上去又比較年輕。但他不禿頂,也沒有發胖,曲爽對禿頂的男人是絕不會產生好感的,在這一點上她像眾多的男子一樣也是以貌取人,她不能想像和一個禿頂的男士做愛,也不能想像一個肥胖的肚皮壓在她身上。

她向他解釋了“玩泥巴”的意思。

他哈哈大笑了起來,笑得舉座皆驚。整個畫廊的人都回過頭看著他們,好像他們認識了兩百年都不止。之后是一陣冷場,他突然很認真地盯著她,氣氛很微妙。曲爽尷尬地左顧右盼,過了那么幾秒鐘,她說她還有事,必須走。

他們彼此很清楚這是一個借口。

托馬斯甚至欣賞這個借口,以他情場的經驗,這是一個回味無窮的女人。他不喜歡簡單的事物;有時他會把自己的生活搞得混亂不堪,錯綜復雜的三角關系簡直讓他焦頭爛額。他也想以一種單純的面目出現,但總是事與愿違。他老是被各種各樣的好奇、神秘感誘惑著,他不能改變他天生的多情。他多次對自己說:“如果還讓我感覺到自己還活著,那么我就不應該壓抑自己的天性。”

曲爽是個奉行逃跑主義的人,她知道在關鍵時刻“逃跑”是最明智的辦法,經常使人化險為夷。曲爽走向靠窗戶的桌子,放下酒杯,去向畫家告別,感謝李海寄給她的請柬,并且一再解釋魯克不能來的原因。她說,魯克正在家趕一個設計圖,明天是最后期限。在外生存的人統統知道“最后期限”就是最后通牒,那就意味著“飯碗”,飯碗丟了就等于丟了半條命。

李海豪爽地表示:“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就忙著去周旋了,那一晚,他是主角,當然義不容辭。

曲爽去拿披風時,托馬斯說他也要走,“我們可以一起走。”

本來一句非常普通的話,在一種特定的環境下卻變成了一種弦外之音。

曲爽詫異地看著他,她不知道該如何應付這個突如其來的場面。

他們默默地走上了街,彼此顯得有些拘束。托馬斯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上附近的酒吧喝一杯。”

她慌忙說:“不了,我得回家。”

但是她并沒有走開,他們倆站在街頭不動,他們彼此看著,整晚他們都用眼睛說著特殊的語言,這是一個奇怪的感覺,曲爽婚后已很少有這種感覺了。

托馬斯目光炯炯地問道:“我們還能見面嗎?”

曲爽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他們又沉默地站了一會兒,托馬斯從他的挎包里掏出了一個本子在上面寫著什么,一分鐘后,他撕下那張紙說,這是我的地址和電話。這年頭不論什么人都用名片,每一次人家遞給曲爽名片時,都給她一種做買賣的感覺,這一次沒有,憑空增添了一層好感。曲爽注意到他的挎包是那種很有氣質的一種,是那種粗獷的牛皮質地,寬大老舊甚至有點破爛,但一點也不廉價。曲爽對日常細節是相當敏感的,是講究品味的。她對眼前的這個陌生男子一點也不反感,但是她覺得仍有什么不適。她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接過條子,塞進衣兜,他們客氣地道別。

然后,她朝相反的方向匆匆走去。

街燈亮了,琥珀色的燈光把這座古都照得更加神秘莫測。一陣風刮過,風里有一股潮氣,即使不下雨,路面上也總是濕漉漉的。這是倫敦特有的氣候,什么時候都表現出一種過分的含蓄,從不會大起大落,絕不像北京的天氣,夏天瘋狂地酷熱,冬天異常地寒冷。曲爽想,氣候也是可能幫助塑造人的性格的。她不了解托馬斯是怎樣的一種性格。她問她自己,難道她有必要了解這個人嗎?

曲爽拐進回家的那條路上,老遠就看見了她家的燈還亮著,當她掏鑰匙的時候,她下意識地摸了摸那張紙條。

魯克仍在伏案工作,她走過去親昵地摟了摟魯克,然后回到臥室掛起了她的披風。她臉朝著衣架停留了幾秒鐘,伸手掏出了那張條子,她打開了它,上面寫著地址和電話號碼,在電話號碼下面畫了一道黑杠并且打了一個大驚嘆號。這個驚嘆號觸目驚心,曲爽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它增添了一種猜測、一種想像。照往常她會毫不介意地把這類紙條隨手一扔了事,這次,她卻把那張紙條又塞回了衣兜。

第二天,魯克在飯桌上問及前一天的畫展怎么樣,曲爽只是輕描淡寫地描述了一下,并沒有提及托馬斯這個人。平時屁大的一件事,她都要與魯克津津樂道半天。她喜歡與魯克聊天,她以為魯克不但是她的丈夫而且是她最親近的朋友,他們之間可以無話不說。這一次她卻隱瞞了什么,其實什么也沒發生,卻變成了一個小小的隱私。

她的生活向來就是一道平靜的河灣,她這條帆船終于納入了這個社會結構,風平浪靜地運行著。現在,她什么都有了,舒適的家、安定的日子,她對現狀是滿意的,可她心里老有一種騷動,攪得她無名地煩躁。她不知道這種內在的渴望是怎樣的一種渴望,它到底希望些什么。她相信人生中有許多偶然,就像機遇一樣,有些人不成功并不是因為他們不聰明,而是運氣不夠好,有些人的幸運全憑著機遇,這也許就是人們通常說的“命運”吧。她不再去想那個托馬斯,她只是把這件事當做生活里的一次回味,夜空中的一顆流星,一劃而過。

許多日子之后,她做了一個夢,她夢見了他。她夢見她站在一座高高的懸崖上被一只手推下,她往下墜落墜落,她想,這下子她要死了,掉到底時卻被一雙手接住,她睜眼看見是托馬斯,他的手在她身上輕輕一摸,她就變成了一把大提琴,他演奏著她。那把琴弓在她身上跳躍著,發出了優美的琴聲。他依然奇特地望著她。她聞到了他身上特殊的體香,是一種樟木和橄欖球的混合味道,是男人才具有的氣味。有人說在夢里是聞不到氣味的,可是她千真萬確地聞到了這個氣味,她不能解釋這個神秘的氣味。突然那個琴師松開了他的雙手,那把大提琴隨著一陣狂風墜入山谷,摔在一堆亂石中四分五裂。她大汗淋漓地從夢中驚醒。她的喘息驚動了身邊的魯克,魯克緊緊摟著她,問她做了什么可怕的夢。以往她都會有板有眼地描繪著夢里的場景,魯克一邊聽著,一邊笑著說:“你干脆改寫小說得了,我看你這方面的才能遠遠大于你的美術才能。”這一次,她只是說害怕。她被這個異想天開的夢驚得目瞪口呆。

這個夢也成為了她的秘密的一部分。按照基本常識,夢絕對是偶然的,雖然它帶有潛意識的因素,但它還是偶然。她不相信這個夢是一個偶然,夢的香氣一直繚繞著她。

第二天,她像一個充滿幻想的女中學生一樣把那張紙條小心翼翼地夾進了她的日記本。當她打開日記本時,它像一根記憶的羽毛書寫著兩重世界,一個現實的世界,一個想像的世界。她把這兩層關系分清楚,似乎她的生活就有了更多的層次,她就有勇氣回避另外一種真實。她好像忽然明白了她以往焦躁不安的根源,原來她是要開辟一個想像的世界,與這個平淡無奇的生活劃一道分界線,讓她那原本不夠安分的靈魂有一點寄托。他越陌生越好,這樣就拉開了她想像的空間,為她不真實的現實添枝加葉,編織絢麗的玫瑰花環,使它們色彩斑斕,黏稠而濃密,占滿她的欲望,她就成為一個想像中的詩人,無論在現實里,還是在非現實里,她就成為了一種完美。她望著那張紙片,她想她沒有必要給他打電話,她不容許她欲望的翅膀成為現實,它帶著她在她的夢境里飛翔、旋轉,使她暈眩,震驚,這樣就夠了,她還能要什么?她這么想。

倫敦的夏日充滿柔情,每條街道漲滿了騷動。年輕的戀人在街頭縱情地接吻,匆匆趕路的行人情不自禁放慢了腳步,酒鬼們放肆地叫罵著。這座不夜城,直到清晨都不肯睡去。每個人都在爭先恐后地享受著倫敦短暫的夏日。曲爽和魯克被這種看不見的熱情驅使著,幾乎每個周末都消耗在酒吧里、電影院里,他們也在盡情地享受著大都市的生活。偶爾他們也參加一些朋友的聚會,晚會的名稱是繁多的,喬遷之喜、迎來送往、大考結束、某朋友又生了孩子(因為這兒生孩子不定量,因此有一些聰明的國人忙著“大生產運動”,借此“政治避難”,這當然是一個百分之百值得同情的理由,否則就有不人道的嫌疑)。最多的當然是生日晚會,每個人必然有一個出生的日子,過生日,就是自我肯定,于是,生日晚會就顯得尤其重要了。

這個傍晚,曲爽和魯克應邀參加一位朋友的生日晚會。一進門,曲爽一眼就看見了托馬斯也在那兒,他們的目光就在那一瞬間又相遇了,曲爽感到一陣心悸,她并不怎么想看見他,她早已把他留在了那個想像的世界。她沒有理由慌亂,她盡量讓自己顯得鎮靜一點兒,她沒有直接去和托馬斯打招呼。但是,她始終感覺到有一雙眼睛在追逐她。這時,她用她的余光看見托馬斯正在與她丈夫聊天,她很緊張,她完全沒有做錯任何事,她卻像小偷一樣害怕。她走到杯盤狼藉的桌旁為自己斟滿一杯紅葡萄酒,似乎手中的酒能為她壯膽,她端著酒朝兩個男人走去。她走到兩人面前,有意識地選擇了與魯克稍遠的位置,她不想讓魯克在這個陌生男人面前對她表示過分的親熱,這種久遠了的情場小把戲又悄悄回到了她的內心。

魯克憨厚地向托馬斯介紹:“這是我的妻子曲爽。”

托馬斯伸出手說:“你好,齊桑。”他把她的名字叫得陰陽怪氣。

他們只是會心地笑了笑。

從他們的目光中魯克看出他們是認識的。隨便問道:“你們認識?”

曲爽沒有回答,卻側頭茫然地望著別處。

托馬斯毫不隱諱地說:“是的,我們在上一次的畫展上見過面。”

一束光掠過曲爽的腦海,她自己做不到這樣的坦誠,可是她喜歡男子是這樣。

魯克興致勃勃地告訴曲爽他與托馬斯共同認識許多朋友,這意味著他們多多少少算一個圈子里的人。

“這個世界很小,不是嗎?”托馬斯側頭問曲爽。

曲爽冷冷地盯著他,今晚她的緘默有了意味深長的含義。雖然他們三個人東拉西扯地說著他們共同認識的朋友,從彼此的嘴中知道某某某遷移到另外一座城市去了,某人在哪兒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誰和誰已經分手了等等。現在,不離婚反倒成了一種奇跡,幾日不見就聽說誰誰誰又離婚了。但在這種氣氛里有一種捕捉不定的曖昧。托馬斯完全不顧魯克在場,頻頻向她投來很色情的目光,曲爽又緊張又害怕,她可不想在眾目睽睽之下惹出什么亂子。酒后大家話都特別多,屋里的溫度隨著酒意也在不斷上升。曲爽說屋里太熱,借故走開了。她走進后花園,花園窄小而零亂,幾把支離破碎的椅子和一張瘸腿的桌子擱置在一角,一看花園,便知道主人不是一位傳統的英國家庭主婦,并不熱衷于養花種草。花園雖然雜亂、寥落,但并不影響人們呼吸新鮮空氣,那兒已有三三兩兩的人在攀談。曲爽站在野草叢生的籬笆墻邊,盲目地望著天空,一種無名的空洞讓她不知所措,她不明白她的煩躁不安來自何方。她佇立在夜空下,時間滯留在她的腳下,突然,她感到身后有一股氣流,熱流在她的頭頂盤旋,她的第六感覺告訴她那是托馬斯,但是她并沒有轉身。托馬斯在她身后沉默了一會兒,走到她旁邊。

“你原來在這兒。”他說。

“這兒涼快。”她抬頭看看他。

“你今晚真美。”托馬斯說。

那一晚,她穿著一件薄薄的紗質連衣裙,拖至腳面。淡紫色的薄紗罩在深紫色紗面上,隱隱透出里面的花紋,深紫色輕紗像霧靄一樣附和著她的身體,既和諧又隱約可見她的軀體,裸露但不輕浮,外面的淺紗有幾道放肆的大開叉,袖子的部分則是淺紫色的紗霧,清晰可見胳膊的曲線。這種別具一格的款式,讓她看上去飄飄欲仙。

這一夜,她是月光下的一束紫丁香。

“你真的很美。”托馬斯直勾勾地看著她,再一次重復著。

第二次的贊美似乎就有了意味深長的暗示。她依舊沉默著。托馬斯顯得有點困窘,他無話找話地說:“我們上次是什么時候見的面?春天已經過去了,這朵花依然沒有開放。”

曲爽側頭古怪地望著,她怕自己對這句話有一種錯誤的注釋。

這一夜的月光黯淡曖昧,他們站在黑暗里。這個晚上,她特別懶得說話,她覺得一切都是多余的,那個人本應該留在她的夢里,他卻固執地出現在現實中。她感覺到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牽扯著他們,這股神秘的力量不是她所能控制的。這讓她又怕又興奮。此刻他們站得很近,她都能感到他的呼吸,她聞到了夢里的那個氣味,她的血一下子沖到了腦子上。她像要跌倒似的后退了一步,托馬斯慌忙伸手去扶她。他的手剛一觸到她,她就像影子一樣,一閃就不見了,托馬斯還沒回過神來,她已經轉身離去。

她走進屋時,看見魯克正在用眼睛四處找她,她徑直走到魯克身邊說她想回家。魯克看看手表說還早,“何必這么早回去呢?”魯克有點不解地問道。

曲爽說她累,堅持要走。魯克只好依了她。如同往常一樣,有著一個漫長的“再見”,不斷地向新老朋友說著既熱烈又空洞的客套話,似是而非地說著下一次見面的可能性。魯克在這一方面表現出了極大的耐心,曲爽早已不耐煩了,她躲在一邊,神情冷漠,盼望著快點結束這一幕。

這時,她看見魯克正在與托馬斯交換地址。

兩個男人誠懇地握著手,說,再見!

開車回家的路上魯克好像有點醉了,他把車開得像跳舞,車在馬路中間扭來扭去,一副要招惹是非的架式,坐在旁邊的曲爽警告他,周末的警察并沒有睡大覺。他全然不顧,說話聲音大得就好像他身邊坐著一個聾子。這個晚上曲爽感到一切都是錯位的。

那天晚上之后,曲爽顯得有點心神不定,她懶懶的什么也不想做,好像病了。魯克問她要不要去醫院看看,她說不用。她只是覺得壓抑,郁悶得很。有好幾次她幾乎忍不住要問魯克對托馬斯的印象如何,但她還是忍住了。她斷定這是兩個世界,不可合而為一,那只是一個想像的距離,她的空間容納不下兩個世界,她已經飽嘗了動蕩的日子,她渴望平靜。那么她的郁郁寡歡是為了什么?始終沒有一個清楚的答案。曲爽是聰明的,她不想深陷在這個莫須有的情節里,她花了幾天時間調整自己的情緒,現在她感覺好多了,可是下午的這個電話把她剛平撫了的心緒一下子又攪亂了。她不由自主地把聲音壓得很低,一副做賊心虛的架式。她在電話的這一頭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說些什么,那邊的聲音卻是喜氣洋洋的,他說他真高興是她接的電話。這時她才讓自己稍稍恢復了一點冷靜,她問:“如果不是我接電話,那會怎么樣?”

“誰規定我不許給別人打電話?”電話那頭說。

曲爽忍不住笑了:“你挺滑頭。”

話一出口,她覺得自己失言了,一句話縮短了他們之間的距離,這原本不是她想要的。

“不是所有人都懂得我的狡猾。”電話那邊自鳴得意地說。

她不知道該如何接這個話茬,出現了一段冷場。

那頭又說:“我們什么時候去喝一杯吧?”他老是在說“去喝一杯”,好像他在邀請一個酒鬼,而不是一位女士。

“我不知道我有沒有時間。”曲爽的聲調很猶豫。

“如果你想,你一定會有。”對方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

“要是我不想呢?”曲爽一下子變得矯情起來。

“這樣吧,星期二晚上七點我們在‘半個月亮酒吧見面,好嗎?”

這個陌生人總是正中她的下懷。她對月亮的愛好由來以久,僅這個名字就值得光顧,她這般思忖。她不想在電話上徘徊太久,魯克就在隔壁屋子里,他隨時都可能進來,為了盡快結束這個電話,她匆匆答應了星期三晚上見面,地點是那個“半個月亮”酒吧。

放下電話,曲爽仍不明白自己怎么會這么輕易地就答應了這件事,這有點違反她的初衷。她感覺她被什么東西牽制著非如此不可。

晚飯時,魯克問及剛才是誰的電話。曲爽含糊其辭地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電話。她以為這不算不誠實,只是為了少一點麻煩而已。

窗外的街道不懷好意地盯著她。

她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著那個時刻的降臨。

第二章疊影

那一晚,略有一絲涼意。她沒有刻意去打扮,反而比往常穿得更為隨意,一條合身的棕色馬褲暴露了她修長的兩腿,淡藕色的絲絨襯衫掖在考究的皮帶里,顯示出了她那苗條的身段;鴕色的開絲米毛衣不是穿在身上,而是瀟灑地披在肩上,好像毛衣從來就是披的而不是穿的。看上去她不像是去幽會,倒像是去賽馬。一般來說,她在服裝上從來都是獨樹一幟的,不合群的,她絕不趕時髦。她的服飾很難描繪,簡捷而夸張,飄逸而不累贅,絕沒有任何邊邊角角的小零碎,有一點像大舞蹈家鄧肯的服裝風格。按照搞美術的行話評價,她的服裝屬“新古典主義”。她在服裝方面是兩個極端,要么裙子長到掃地,要么短得不能再短,絕不取中。那晚的打扮,可謂用心良苦,既沒有袒胸露背勾引人的嫌疑,又不會過分莊重而給人拒人千里之感,但她看上去,的確性感十足。

前一晚,她在家里為自己作了一個程序復雜的面部美容按摩,第二天的她的確容光煥發。臨出門時,她又巧妙地略施脂粉,不是老奸巨滑的眼睛是絕不會察覺到這一點。但是這個淡妝化與不化是截然不同的,就如絲綢與棉布的區別,是本質的不一樣。

出門后,她有意沒有搭乘地鐵,那樣她會準時到達的,她寧可讓男士等得頭上冒煙,也不愿早到一分鐘。她與男士約會向來都是姍姍來遲的,這是她一貫的風格。她上了76路公共汽車,走上了頂層,挑選了第一排座位。前窗的玻璃,明亮而開闊,視野可觸及遠方。晚霞映照著層層疊疊的高樓大廈,這座古老的都市在夏日黃昏的渲染下魅力十足。她望著遠方的落日,鮮紅而巨大,準確地說不是鮮紅,而是一種無法形容的夕陽紅,燦爛無比,這讓她想起了英國畫家特納的作品,特納的天空輝煌而神秘,像一陣瘋狂的旋風,永遠是稍縱即逝的,他是在書寫天空還是在書寫自己?那雙瘋狂的眼睛,表達了一個殺機四伏的歲月。

車廂里安靜異常,只有一個皮肉很松的中年婦女坐在另一側,她的頭發是那種干草似的金黃色,嘴唇涂得鮮紅,穿著領口很低的連衣裙,她的乳房酥軟而龐大,每一個人都可熟視她的隱秘之處。她坦然地坐在那兒,胸口上的皮膚打著褶。曲爽無不感慨地想道:女人老了真是一場災難。從對面這個女人殘存的姿色中曲爽可以肯定那個女人年輕時一定十分性感,她具有通俗美女的標準:金發碧眼,乳房巨大。時間卻無情地帶走了她的美貌,現在竟然連胸脯都起了皺紋。時間的魔鏡真是不留情面。衰老的恐懼就在那一剎那襲擊了她。人生苦短,她沒有理由約束自己,她應當盡情地享受,想到這兒,她對此行似乎就有了足夠的勇氣。

黃昏已接近尾聲,她按照托馬斯在電話上說的那個地點順利地找到了那家酒館。這間酒吧果然獨特,外面的墻壁是誘人的紫羅蘭色,“半個月亮”用燙金字體書寫在墻壁上,字母明媚地彎曲著,像是嬌嫩的小月牙。她那緊張而繃持的肌肉因為這么一個可人的環境而松弛了下來。她只是躊躇了一下,就走了進去,酒吧里,燈光曖昧,人影綽綽,她看見幽暗里有一只手朝她揮動,還沒等她徹底反應過來,托馬斯已霍然地站在了她面前。他很有禮節地在她臉上親吻了一下,側身為她讓道。他的手輕輕搭著她的腰際,頗有一種情侶的味道,換了平日,曲爽會認為這是百分之百的性騷擾,可是此刻,她的感覺是異樣的,她一點都不反感,甚至有點渴望,似乎她到這兒來就是為了這個無傷大雅的觸摸。他們不約而同走到了一個靠墻角的桌子,這顯然是刻意選擇的。他們坐定后,他問她想喝點什么。她說來杯金脫尼卡加檸檬(GINTONIK)。那是一種傳統的英國白酒加上一種軟性飲料的混合酒,甜里有一種苦澀的味道,令人回味無窮。

趁侍者端酒的工夫,她環顧四周。這是一間相當古典的酒吧,彩色鑲嵌玻璃吊燈,那是一種十分古老的傳統手工藝品,現在也有許多這樣的仿古品,但工藝水平遠遠達不到從前了。墻上的油畫雖不算名作,但技法嫻熟,年代久遠,與這座喬治時代的建筑十分般配。這個酒吧的最大特點是幽靜,它不像一般酒吧人聲鼎沸,喧鬧的音樂震耳欲聾。當然從寥寥無幾的顧客中不難看出這間酒吧生意并不十分興隆。每張桌子上都放置著一個小小的青瓷花瓶,里面插著一束孤苦伶仃的白色夜來香,飄出陣陣宜人的幽香給這間酒吧憑空曾添了一種懷舊的氣氛。這讓曲爽不由地想起了維也納,那稱雄一時的奧匈帝國已經一去不復返了,那兒的輝煌已成為歷史,那是一座到處彌漫著凋謝與傷感的都市。

她正在出神地想著,托馬斯打斷了她跑遠的思緒,他意味深長地望著她說:“你來真好。”她很不習慣西方人大而明亮的眼睛,當它們喜歡誰時,那種眼睛放射出的光芒足以灼傷一個人,她很少見到一個亞洲人的目光是這么膽大妄為的,每每她碰到這種目光就使她心驚肉跳,它會尾隨到她的夢里,讓她在夢里與它再一次地邂逅相遇。現在,托馬斯就是用這種目光盯著她,她感到渾身不自在,這時她感覺她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是多余的,她不知道如何處置它們。她的手尷尬地放在桌面上,不知道把眼神藏在何處,慌亂得像一個最不諳世的小學生。托馬斯說他喜歡東方女子的味道。

她很不合時宜地接話茬:“什么味道?”

托馬斯沒有回答,卻趁勢抓住了她的手。一剎那,她不但沒有慌亂反倒一下子鎮靜了下來,她那無依托的手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去處。她的手在他大而潮濕的手心里有了某種含義。她的手心也沁出了汗,但它們是冰冷的,兩只冰涼的手像一團冰冷的火焰,燃燒著他們。彼此什么都不說,只是在彼此的眼睛里互相追逐,好像要問個究竟似的。但是,他們的手的接觸的確是一個啟迪。燭光在他們雙雙的瞳仁里跳躍,他們黑色的剪影在墻壁上閃爍不定,忽而重疊,忽而分離,演出著一場愛情的啞劇。

整個晚上他們的談話都不多,彼此默默地注視著,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館已是人跡罕至,他們走上街,在出門的一剎那托馬斯一個急轉身把她頂在了墻犄角,粗暴地把她的雙手扳在身后,狂暴地吻她。起先她還試圖反抗,漸漸地她迎了上去,兩只舌頭在彼此的口腔里互相角斗著。她聽見他粗壯的呼吸,甚至聽見了兩顆狂跳不止的心。她再一次聞到了夢里的那種氣味。他的身體拚命擠壓著她的身體。她側過頭支支吾吾地說,你快把我擠進墻里去了。他一邊更大力地擠壓她,一邊氣喘吁吁地說,我不但要把你擠進墻里,我還要把你鑲進我的肉里。他赤裸裸的粗野激起了她的欲望,他們隔著夏季薄薄的衣服摩擦著,喘息著,這種隔靴撓癢的激情像一道閃電擊穿了他們的骨髓。

天色幽黑,第一顆升起的金星刺眼地明亮,滿天的星斗都在窺視著他們的不軌。她已不在乎。他的手滑動在她身體的每一個部位,沒有間歇地親吻著。身體猥褻地扭動在一起,她能感到一陣陣熱浪涌出,停止動作喘息的短暫時刻,曲爽一把推開他說她該走了。托馬斯一臉迷惑,但沒有說話,仍是直勾勾地盯著她。她低下了頭,托馬斯說他家離這兒不遠,穿過一個幽靈似的公園,就可到他家,他們可以進去再喝一杯。曲爽搖搖頭,她說她差不多已經醉了,不能再喝了。托馬斯說,那我去送你。她堅持不要,正好馬路上馳過一輛黑色出租車,她慌忙招手,車停在了她的左側,她醉意朦朧地跳上了車,出租車載著她越走越遠,托馬斯在她的身后變成了一個小黑點,他們彼此化解在黑暗里。她不知道他們還會不會有聯系,他們在分手時并沒有約定下一次再見面,但他們的身體留下了足夠的信號,很久沒有過的激情像潮水般拍打著她,就是此刻,她仍能感到身體里的激流在奔騰。雖然如此了,她仍是有必要保持她固有的矜持,這一點也是最最讓那些與她交鋒的男子不可思議的,也是最最讓女士們討厭的,她的矜持在男士的眼睛里無疑具有某種誘惑力,迫使他們進一步去探試。在女士的眼里則是百分之百的忸怩作態,這也許是她遭人忌恨的原因吧。

曲爽鬼鬼祟祟地摸上了樓,她已經半醉了。她借著酒勁,在回家的路上編好了一套完整的瞎話,只要魯克問及,她便可以對答如流。她躡手躡腳走進臥室,生怕驚動了魯克。她沒有開燈,悄悄地縮進了被窩。室內幽黯閃爍,這種光線使她心虛害怕。這時,她聽到魯克的酣聲,仿佛吃了顆定心丸,她不再感到那么氣短心虛了。她躺在床上有一種騰云駕霧之感,剛才的那一幕,就像某個畫廊墻上的一幅超現實油畫,孤零零地懸掛在空中,她的身體呈現出幽藍的晦澀,她是扭曲的、變態的。她不明白這是酒后的原因,還是一場夢魘?

第二天早飯的時候,她焦急地等待著魯克的盤查,可惜魯克什么也沒有問及,這不免讓曲爽有點小小的遺憾。她是善于玩弄女人小伎倆的,她很清楚自己在這個家庭的位置,魯克對她的器重也是至關重要的,她是喜歡被男人寵愛的。魯克沒有表示出應有的醋勁兒,這不免讓她有一種失落,但她又非常擔心魯克的懷疑,假如魯克為此糾纏不清,就會使自己陷入一種十分尷尬的境地。此時,她處在一種挑逗的心態,難道魯克不在乎她嗎?她不明白她的生活怎么會在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場走鋼絲游戲。

在過去的幾天里,曲爽等待蠱惑人心的召喚。電話鈴聲一響,她就一個箭步躥上去,一改她平時對電話的冷漠態度。魯克并不是沒有注意到,他什么都不說,他用他的沉默折磨著曲爽。曲爽一方面疑慮著,一方面等待著,她并沒有罪惡感。她想告訴自己那個晚上根本不存在,她企圖用這個自我欺騙的方式,蒙混過關。她越是不那么想,那個古怪的念頭就越像一根毒針扎進了她的腦袋。一天、兩天、一個星期、兩個星期過去了,對方沒有一點動靜,她幾次抓起電話又放下,她的驕傲和矜持不容許她給他打電話,準確地說是她的虛榮心不容許她這樣做。她拚命地想掩飾住自己的焦躁不安,惟恐魯克察覺到任何蛛絲馬跡,她沒有理由傷害他,但她的神不守舍是顯而易見的。這是一場較量。同時她感到另外一個她漸漸離她遠去,那個她,自由自在化解在天空里,她卻劃地為牢把自己囚禁在一個天鵝絨監獄里,此刻,她把家視為美麗的監獄。她真想啟齒與魯克探討一下這種心理狀態,她不知道男人在這種情境里是不是也這么苦。對于男人的心理她還是吃不準,尤其是對托馬斯,他們一共只有過幾次膚淺的接觸,那么這件事本身就緣于原始的欲望。她也沒有性饑渴的問題,她與她的丈夫有著良好的性生活,為什么這一次的原始沖動會牢牢抓住她不放?用新鮮、刺激來說這件事似乎都太簡單,不足以說明問題的實質。她相信魯克是與她探討這件事最合適的人選。他們夫妻之間深入骨髓的理解是語言難以到達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他們都如此心領神會,他們的默契甚至令周圍的人忌妒。他們曾像哥兒們似的探討過一夫多妻制、婚外遇、夫妻雙雙有了情人怎么辦?魯克認為夫妻一方有了情人不是不可以理解的。但問題就出在自己身上怎么辦?無論如何,現在與魯克討論此事未免過于殘酷。

在一個昏昏欲睡的下午,電話鈴驚天動地地響著,嚇得曲爽一抖,她本能地感覺到這是一個非同尋常的電話。她抓起電話,對方的聲音使她一下子就亂了方寸。她的生活里不需要他,她曾千百次地這樣對自己說。話筒貼近她的肌膚,她從未體驗過的一種向往把握著她,她感到那聲音是多么地親切,她需要他。她沒有勇氣扔下這個電話不管。那頭在拚命地解釋沒有打電話的種種原因。對方的誠懇,又恢復了她的自信心。她拿出了以往的驕傲,她說,她并沒有在等他的電話。對方說他非常想她,他必須馬上見到她。曲爽聽到這句話,一下子就軟了下來,這正是她那幾日焦灼的原因所在,她吃不準對方想念不想念她,她甚至恨自己就這么輕易地把自己交出去,她警告自己不能再干那種傻事,而這句話正是她想要聽到的,她不能不妥協。可是她仍然沒頭沒腦地說了句:“我做的都是我不想做的,我說的都是我不想說的。我想說的,我卻說不出來。”她的語氣帶有明顯的傷感。

托馬斯習慣了她的潛臺詞式語言,他以為她總是正話反說,這個東方女子的拐彎抹角激發了他極大的興趣,他以為這樣才能足夠驗證他的聰明才智。

但他并不知道這一次她說的是真話。

他們在電話的兩頭沉默了許久,此刻,曲爽不想先開口,她耐心地等待著對方的指令。他用一種請求式的但絕不能更改的腔調安排好了他們晚上的見面,他邀請她去他家。她在電話上支支吾吾地說她不知道這樣合適不合適。那頭步步逼近地說你覺得什么不合適?這種激將法果然奏效,曲爽說好吧,便迅速地掛上了電話。她感到有點恍惚,此刻她只想迅速地離開這個房間。她走出樓門,街角不遠處有間咖啡館,她需要到那里坐坐,理理自己紛亂的頭緒。還沒等到她走進那家咖啡館,她已身不由己地拐進了一間酒吧,此刻她想酒精是最好消解矛盾的辦法,她需要忘記一會兒。

那間酒吧里有一股死亡的氣息,廉價的花色地毯,骯臟的舊報紙糊的壁紙,清一色的老人坐在柜臺前,身上散發著狐臭和長期不洗澡的混合怪味,他們懷著詫異的目光盯著她。很明顯這不是年輕人光顧的地方,換了平時她是不會選擇這樣的酒吧的,她太在乎情調那玩意,現在她已無暇顧及,她只想坐下來喝一杯。一杯上好的蘇格蘭威斯忌緩緩從她的喉嚨流入體內,像一股清泉注入她的全身,她頓時感到放松了許多。她像一個男人一樣在心里默念道:“酒,真是好東西。”以往她不理解一個男人酩酊大醉時的感覺,現在她多少可以理解了,但是她仍然厭惡酒后的丑態。在她還是很小的時候,記得母親對她說過,一個男人的德行好壞,酒后是最好的驗證,借酒發瘋的男人,要不得。她不知道這種潛意識對她有多么深的影響,在她過往的幾個男朋友中她都曾有意無意地觀察過他們酒后的狀態,他們安靜得像一只田鼠,尤其她的丈夫在酒后格外乖巧,總是笑瞇瞇地任憑她擺布。

她付了錢,走到街上,穿過一片墓地,那是倫敦最古老的墓地之一,也是最早的同性戀大本營,她仍能看到一些孤身男子在那兒游蕩,他們坐在墓地的長椅上若有所思,好像是在刻意陪伴長眠于地下的死者。曲爽來到倫敦最使她震驚的莫過于東西方兩種文化對于死亡的截然不同態度。在中國,墓地是可怖的、遠離人群的,墳崗亂石坡,鬼魂出沒的地方,它象征著陰暗與不吉利,甚至更糟。沒有誰愿意在墓地瞎逛,假如不是專門為親人去掃墓,在墓地游蕩,既是在大白天也會視為可疑,不是到那里去尋找自殺的勇氣,就是神經出毛病的人。以她在中國的經驗,從未看到一個墓地設置在市中心;而從邊遠的新西蘭到歐洲的中心巴黎、羅馬、倫敦,市中心墓地比比皆是,那兒鮮花常駐,環境宜人,沒有可怖之感,人們把它視為散步消遣的場所,也是歷史的象征,甚至把它視為本城的驕傲和名勝古跡來看待,多少不朽的人物埋葬在這片土地下,創造出一座座燦爛的骨頭花園。有好幾次曲爽被熱心的朋友帶到不同的墓地瞻仰他們的歷史,他們以為每座墓地就是一座城市的歷史遺址,他們以這些墓地為驕傲。曾有一位朋友很自豪地把她帶到維也納市中心墓地,貝多芬、莫扎特、勃拉姆斯都埋葬于此,那兒不僅埋葬著偉大的人物,更多的是埋葬著平凡的小人物,它被稱為公墓,與長陵、定陵、中山陵是不一樣的。她看看手表,時間已經不早了,她匆匆趕回家洗了把臉,并沒有興師動眾地打扮,她相信一個接近中年的女子靠喬裝打扮去打動人是可笑的,尤其是在這種場合,最聰明的辦法是用女人本身的魅力,在這個意義上她一點都不笨。魯克還沒有回家,她給魯克留了個條子,說她要回來晚一些。她沒有說明為什么晚回來,她認為這樣更合理,她不愿意輕易向魯克撒謊,她知道那是夫妻之間最最忌諱的,她相信無論發生了什么,他們夫妻之間的關系是建立在信任的基礎上,不到萬不得已她不會使用這個下下策,這就是她的權宜之計。

她又恢復了以往的鎮靜,從容地鎖上門,走上大街,心一點也不慌,她有意識地放慢腳步,欣賞起街頭的景致。幾個小時之前的緊張、害怕一掃而光。此刻她的心境有一種模棱兩可的輕松,她不再問自己對與錯,她給自己找了一個很好的托詞,她要盡可能地體驗生活,經驗本身就是一種財富。似乎這樣她就有了底氣,一路上她就這么為自己辯解著,輕而易舉地就找到了托馬斯的住址。那是一個古典式的建筑公寓,棕紅色的磚瓦有別于其它建筑,墻上刻有浮雕,雕花的黑色鐵欄桿陽臺延伸出樓的平面,這種陽臺看上去十分精巧纖細,只有十八、十九世紀的窈窕淑女手拿折扇亭亭玉立站在那上面才相得益彰。曲爽不禁感慨起來,古人是為審美而創造生活,現代人是為實用而創造生活,那些遺留下的建筑風格,就是一個鮮明的對比。人類的祖先比后人更懂得生活的意義,他們的美學標準遠比現代人有價值,起碼曲爽是這樣以為的。她正在叩開違反道德規范的大門,卻滑稽地思考著這么傳統的命題,這不能不是一種諷刺。

曲爽的手指在空中停頓了一小下,還是按了門鈴,她對著話筒遲疑地說:“是我。”奇怪的是她用的是這么直接的一個詞,而不是“哈羅”或者我是某某,它是一種再微妙不過的語氣。

話筒里傳出了托馬斯的聲音:“請上三樓。”是那種喜氣洋洋的聲音。

大門“吱”的一聲自動打開了,曲爽徑直上了三樓。樓梯兩側的門緊閉著,斜對樓梯的那扇門虛掩著。她正猶豫是否該推開那扇門,一只手突然從門后伸出,一把將她拉進去,還沒等她弄清楚怎么一回事,鋪天蓋地的親吻就落在她的臉上。她沒有抵抗也沒有迎上去,她沒有想到來得這么快,一點過門都沒有,就這么單刀直入。托馬斯不管不顧地死死吻著她,他的舌頭固執地鉆進她的嘴里,舔動著她的牙齒、她的牙床。他的舌頭在她的口腔里,甜蜜龐大,怎么抵觸它都不肯出來,一會兒就觸發了她身體里的原動力。她的雙手勾住了對方的脖子,他的手熱情地鉗著她的腰。他們一句話不說,站在狹窄的走廊上擁抱著,她的腿放肆地盤在托馬斯的腰上,她感到她那兒黏稠濕潤,托馬斯的胯骨間滾燙勃大,他一上一下地頂著她,動作兇猛有力。他們兩個人甚至連衣服都來不及脫,那情狀就像兩個長期行走在沙漠上的人見到甘露似的撲過去,他們的“饑渴”好像是絕望的,好像是沒有出路的。他們不像在做愛,倒更像一場格斗,他們摔跤似的連滾帶爬地倒在了客廳的地毯上,兩個人跪在地毯上互相廝扯著對方的衣服,兩個身體肆無忌憚地裸露在曖昧的燭光下,他們廝扭著,追打著,好像不殺出個勝負來就不能住手。這簡直是一場浩劫,這種滾打跌爬擊翻了地毯邊所有的東西,就像兩個強盜在搏斗。這場狂風暴雨來勢兇猛,只有一個人到了孤注一擲的時刻才會有這般瘋狂的舉動。在他們拚命摩擦的身體里,有一股絕望的火焰,它是危險的,缺乏安全感的,它像一支火藥筒一觸即發,將把他們炸得粉身碎骨。于是,它就越發顯示出了可怕的能量與刺激。

這場瘋狂持續了很久,他們忽而又像兩個失去母親的孤兒,在黑暗中找到了對方,惟恐再一次失去,仿佛這是他們生命中惟一的一次,不這樣就不行,糾纏著分不清對方。他們忽而暴烈,忽而似水,就這么上下呼應著,似乎彼此要吞沒對方。她在他的身體底下發出了一陣陣嗚嗚的哀鳴,壓抑而痛苦,像是得了重病似的呻吟。一會她的身體像弓一樣繃緊,兩腿繃得筆直,托馬斯全身痙攣著,閃電般地沖撞著,他突然張著嘴大叫了起來,是那種失控的大叫。他們雙雙喘息著,跌入一汪水中。這場電閃雷鳴的男歡女愛,使他們靈魂出竅地暢快。

風暴終于過去了,他們在風平浪靜的溪流中久久對視,他們彼此沒有解釋,他們的身體已經書寫了一切。托馬斯的身體彎成了一個拱形,環繞著她,她蜷縮在里面很適宜,但她知道這并不是一座安全的島嶼,她把一個非現實變成了一種現實,這個現實會給她帶來滅頂之災的,這種暫時的和諧很快就會被現實的巨浪拍打得粉碎,不管他們有著多么歡快的時刻。這種預感一直在襲擊著她。

當天要亮的時刻,這首挽歌就會消解在黎明之中。此刻她懷著一種絕望的心情等待著這個時刻。

他們安靜下來之后,曲爽才有了機會審視這間屋子。這是一間很大的屋子,天花板高得近乎于奢侈,四周鑲嵌著巴洛克時代的古典花紋;僅有的幾件老式家具隨意地散落在屋子里的各個角落,一只笨重的沙發面對著壁爐,孤零零地坐落在屋子的正中央;一口棺材似的茶幾上扔滿了各類書籍、雜志和茶杯;只有那把大提琴很詩意地斜靠在窗口的拐角處,樂譜紛亂地散落在地上,琴譜架被他們剛才的狂暴踢翻在一旁;地板上翻倒著各種各樣的酒杯和燭臺,兩把扶手椅也歪倒在地上,這種混亂的場面是他們剛才的戰績;一套高級音響安置在屋子的右角旁,在整間屋子里彌漫著一首古老的法國民歌,EDITHPIAF沙啞的嗓音加速了這個夜晚的浪漫。兩個赤身軀體在這間幽暗的屋子里像兩朵邪惡的玫瑰。

曲爽仰臥在地毯上,觀賞著天頂,她喜歡這個高高的天花板,這種空間就是一種享受。她的眼神游離于這個陌生的空間,此刻她感到她不在任何地方,她已飄走了,她飛到了一個沒有人的荒島上,她誰也不需要。

這一刻她感覺良好。

托馬斯起身去廚房倒了兩杯酒,一杯遞給了她,舉杯說:“干杯!”

她說“不”,然后一飲而盡。

她突然傷心了起來,她說她不知道她在干些什么。這才滑稽呢!她什么都干了,她卻說她不知道在干什么?她說這不是她的初衷,她并不想玩火,她說她是有家室的人,她又說:“你是知道的,我的婚姻并不賴。”她瞼上的表情是沉重的,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

糟糕的是托馬斯一點都沒有被她這一套不負責任的胡言亂語激怒,他反而很鎮靜地說他很抱歉,他的本意是不想傷害任何人。

眼前的這個情景是可笑的,一分鐘之前,他們兩個人做出了最不理智的事,現在,他們卻理智地說出了這番話,在這之前,他們都在干嗎?

曲爽說她沒有指責他的意思,她只是感到內疚,有一種罪惡感。她并不想讓事情發展到這一步,這不是她的意愿。可是事情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越走越遠,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曲爽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心里很清楚,一半是真實的,一半是謊言。而謊言的魅力遠遠大于真實。這一切早在意料之中,她甚至有點渴望發生這罪惡(我們姑且把這件事稱為“罪惡”,目前還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名詞來取代它)。

托馬斯望著眼前這個東方女子,心里暗想:“在她貌似柔弱的外表下蘊藏著多么瘋狂的能量。”在男女情感的游戲中托馬斯以他男人的直覺早已發現了她的能量,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托馬斯是了解這個女子的。

當談話接近尾聲時,曲爽低頭看見自己赤身裸體與另一個赤身裸體的男子討論著這么嚴肅的命題,這個場面不免滑稽可笑。她迅速穿上衣服,她的表情是古怪的,她身體里的溫度表一下子降到了零度。她說她要走,她總是這樣,采取一走了之的辦法,這是一種最不負責任的態度,又是一種最簡單易行的辦法。

托馬斯想挽留她再多呆一會兒,可是她堅持要走。托馬斯只好穿上衣服說他可以送她,她說不必。態度冷冷的,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樣。托馬斯被這個突如其來的舉止弄得莫名其妙,他只是傻乎乎地跟她下了樓,他們一起走上了街道。初秋的夜晚散發著薔薇花的香味,月亮十分多情地打量著他們。他們靜靜地走到了托馬斯的車前,那是一輛老式的薩勃(SAAB),在月光下發著銀灰色的光,那是她恰恰鐘愛的顏色。托馬斯掏出鑰匙,打開車門,在她剛要鉆進車的霎時間,托馬斯又一次攬住了她的身體,兩個身體無可救藥地又糾纏在了一起。他們是那么饑渴著對方的身體,像是著了魔似的互相要著,欲望之火是那么難以克制,他們再一次用他們身體的語言探試著,可怕的激情又燃起了一場大火,將把他們化為灰燼。他們簇擁著擠進了車,他們在車里狂亂地撲打著,他們上下抖動著,托馬斯野蠻地沖撞著她,車幾乎要被掀翻了,好像他們的性愛永遠是一場暴力。他們兩個人都在竭盡全力地用身體的語言書寫著這一筆,仿佛一定要刻在他們的靈與肉之間,今生今世不得忘記。他們肉體的表達是淋漓盡致的,他們的語言表達是弱智的、白癡的,沒有一個人有勇氣說出一個真實的字;他們的身體感受到了所有的真實,但他們的語言是虛假的,不敢面對現實的。似乎他們可以不對行為負責,卻不能不對語言負責,他們更害怕現實中的語言。托馬斯知道他面對著一位有夫之婦,對她說“愛”是不恰當的,是不負責任的,也包括對自己不負責任。而曲爽更沒有理由對他說“愛”這個字眼,她甚至沒有勇氣對眼下這個男人說她愛她丈夫,他們之間總是小心翼翼地選擇著措詞,生怕一不小心滑入一種語言的圈套,就像她對他說的“你是知道的我的婚姻并不賴”,她選擇了一個相當中性的詞“不賴”,這就意味著一個故事里埋下了伏筆。托馬斯當然明白這是什么意思。他們都謹慎繞過語言的地雷,不去碰那個敏感的部分,他們太在乎語言的威力,而他們的行為異乎尋常地大膽,他們并不在乎行為,他們給了它一個最好的托詞:那是本能,本能是不受語言限制的,是可以對現實不負責任的。他們對語言的謹慎正好是一個悖論,從理論上曲爽可以接受一個人同時愛兩個人的理論,當真正淪為現實,她卻懷有深深的罪惡感,她有著一種欲說不能的痛苦,這種萬念俱灰的絕望襲擊著她,讓她進退維谷。問題在于直到現在為止,她還不能確認自己是否愛上了這個人,他們的交談實在太有限,他依然對她是一個陌生人,她可以說她完全不了解這個異國男子。奇怪的是她甚至沒有太多的愿望去了解他,他們只是拚命地用身體表達著。

他們沒有勇氣說出那個“字”。

人類,是從什么時候起變得如此虛偽?

就這樣,曲爽懷著一種罪惡而復雜的心情往家走。

夜闌人寂的街道放大了她的心跳,她久久徘徊在她家樓下,她害怕跨上樓去,她看見她家的窗口燈火通明,魯克的身影在窗口內一閃一閃,她知道魯克在焦急地等待著她,她怎么向魯克解釋這一切?她真想和盤托出,這樣她會輕松一點嗎?她不知道。她知道她若說出,就是對魯克巨大的傷害,而她,她沒有理由去傷害魯克。她決定不說。這個決定使她恢復了勇氣,她下意識地拉了拉自己的短裙,打開手提包拿出了化妝盒,借著路燈照了照鏡子,仔細地梳理了一下頭發,朝黑夜的前方走去。

當她打開大門時,魯克就站在門口,他的臉色陰沉,卻是克制的。他等待著她先說話,曲爽只是淡淡地說她真餓,就急急地走進廚房打開冰箱去找吃的,她怕魯克看出她的慌亂。魯克并沒有尾隨她到廚房,她一邊熱著飯,一邊努力調整著自己的情緒。她熱好飯后,端著碗走進魯克的書房,魯克背對著門,筆直地坐在桌前,像是在和桌子嘔氣。她走上前去輕輕用她的右手撓著魯克的頭發,問他看見沒有她留的紙條?好像這就是一種解釋。魯克悶聲悶氣地說看見了,繼續保持著他的沉默。魯克不是一個善辯的人,他有著他獨特的尊嚴,平時他極有克制能力,在關鍵時刻他可以保持可怕的冷靜。他的這種冷靜是非常恐怖的,它的殺傷力遠遠超過重型炸彈,它比那種暴怒、哭天嚎地都可怕,那時休想再讓他改變一丁點兒,他要決定了就比鋼鐵本身還要堅硬,如果事態發展到那一步就不可能挽回了。

那一晚,曲爽百般溫柔地對待著魯克,在她溫柔舉止的背后她覺得自己很骯臟,每當她與魯克親熱時,都要遲疑一下。這個身體在一個小時以前還在另一個男人的身體下扭動,她開始有點恨自己,她暗暗發誓不再與那個男人有任何瓜葛。當她閉上眼睛時,托馬斯的身體卻像魔鬼一般帶著她升騰、墜落,駿馬似的馳騁在黑夜里,它穿越宇宙、飛向太空。這個性幻覺空前絕后,她禁不住地大聲地呻吟了起來,她像一個徹頭徹尾的淫婦,嘶喊著。

第三章終曲

偷情,像毒品一樣潛入了曲爽的身體。

那種偷偷摸摸的行為無比刺激,做一個情感的小偷原來是這么有意思的一件事。本來她以為她很快就會懸崖勒馬,誰料到它竟是這般令人牽腸掛肚,揪心難熬。她與托馬斯幾日不見,她就神魂顛倒地不知所措,她在家里坐臥不安,顛三倒四,常常答非所問。她手提包里的電話卡秘密地增多,公用電話亭成了他們感情聯絡的熱線。即使在家里打電話,魯克一進去,她就說著一些暗語似的話語,魯克根本聽不懂,或者支支吾吾,顯得十分慌張的樣子。她的行為越來越詭秘,經常一閃就不見了,魯克明明剛才還看見她坐在自己的工作室里,怎么一轉眼就不見了?他們各自都有著自己獨立的房間,平時工作的時候保持互不干擾。可以說他們是相當具有現代意識的一對夫妻,他們之間有著不成文的規定,比如說,他們從不拆對方的信件,如果信封上寫著魯克的名字,曲爽是不會打開它的。他們也不過多地盤查對方的行蹤,他們希望家庭生活不要過分地干涉他們個人。他們以為他們有著充分的自由可以表達自己,他們以為家庭生活不會羈絆他們的個人權利。可是,曲爽最近的表現完全超出了家庭范疇,行動過于神出鬼沒,出外也不做任何解釋,有點天馬行空的味道,還經常夜深人靜才回家,這不能不引起魯克的注意。魯克問及她,她總是說她和她的某一些朋友去了酒吧,魯克不無譏諷地說,你的朋友怎么一下子多了起來?魯克知道他的妻子是不善交際的,以往她總是落落寡歡,朋友也是極其有限的。但是,魯克也就到此為止,不想深究。

魯克和曲爽都到了那種具有自我欺騙能力的年齡,那種眼睛里容不得半點沙子的水晶年齡,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一次魯克因設計上的事要出趟遠門,他看見那幾日的曲爽按捺不住地興奮,他感到沮喪之極,可是又無從發作。他本來下決心等出差回來以后要與曲爽長談,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準確地說這個家是他惟一的棲息之地,他對妻子是滿意的,他知道妻子作為一個女人是夠味兒的,曲爽偶爾與別人眉來眼去一番,不僅無傷大雅,并且還能滿足一個男人的小小虛榮心,這就證明了他老婆是有魅力的。他在日常生活中不是一個小肚雞腸的家伙,但這一次事態的嚴重性已超出可以容忍的限度。

等他半個月回來之后,曲爽高興得像只小鳥,嘰嘰喳喳說東道西,一會兒拿出她新設計的陶瓷樣品給他看,并且破天荒地為他包了餃子。差不多三年他沒吃過餃子了,這讓他覺得他又置身在家的溫馨里,他又成了一家之主了。他打消了攤牌的念頭,他感到無比高興,他把那個臨進門還存在的陰影迅速地拋到九霄云外。他暢快地飲著酒,免不了與多日不見的妻子云雨一番。曲爽也是溫柔備至,魯克看得出來她是由衷地歡迎他的回家,她的快樂也是溢于言表的。這讓魯克又恢復了信心。

但事情并不像魯克以為的那么簡單。

托馬斯和曲爽的幽會間隔地出現在倫敦街頭,各類咖啡館、酒吧,當然更多的是在托馬斯的公寓。曲爽不斷地警告自己,不能如此下去,又不斷地與托馬斯預約著下一個地點,渴望和拒絕同時咬住了她。他們相約一起看電影、聽音樂會、郊外散步、下飯館,像一對真正的情人。每一次秘密約會,都是一次探險,刺激著他們的每一根神經,他們的行為有點像地下工作者,每到一處公共場所,兩人先是用眼睛會心地打個招呼,站在原地不動,四周巡視一番,看有沒有認識的人,然后火速鉆到一隱秘之處。這方面的顧慮主要是來自曲爽,她老是神經兮兮地怕碰見熟人,其實他們在倫敦認識的人并不多,何況倫敦又那么大,但是她還是非常緊張,曲爽總擔心有一天會迎頭撞見魯克,因此她有些縮手縮腳,經常保持著半推半就的姿態,這就具有了另外的含義,假如她從一開始就把自己和盤托出,情形恐怕早就不是今天這樣了。

在一個月光皚皚的晚上,托馬斯坐在陽臺上為她拉了一首舒曼的《夢幻曲》,琴聲如訴,低婉地從他指間流出;他的手指痛苦地揉弄著琴弦,發出了大提琴獨特的音質;托馬斯懷抱大提琴,面對他惟一的觀眾,如醉如癡,琴聲與月光和諧地溶為一體。此刻是一種幻象,一種升華,這種超越是她以前從未體驗過的經驗,曲爽驚訝地發現,它與音樂廳里的演奏是截然不同的,那是理性使然,是指揮控制下的井然有序,而這一次是純個人的發揮,他把他個人的情感融入音樂,表現得淋漓盡致。他們雙雙沉入在音樂的夢幻之中。

音樂把他們帶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他們的幽會開始出現某種新的東西不再是瘋狂的。他們的身體體現出水一樣的韻律,變得輕柔、緩慢,這種緩緩的交融有著一種欲說不能的痛苦。曲爽從來不問托馬斯有沒有別的女朋友,倒是一開始托馬斯就告訴她,他有一個女朋友在美國。曲爽非但沒有吃醋,反而使她心理平衡了許多,她覺得這樣比較公平,她無意毀掉自己的家,那么就沒有理由拆散人家。這樣更合理,雙方都處在一種平等的位置上,誰也不欠誰的。而且她從來都不問對方“我們該怎么辦?”“將來會怎樣?”“你愛不愛我?”這些愚蠢的話,她抱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混世態度,倒是對方問過幾次這樣的話,她總是閃爍其詞不肯正面回答。她甚至有點害怕對方表達得太直白。她潛意識地認為她沒有權利接受這份愛,她怕這份愛毀了她的家,毀了那個比她小四歲的男子。在他們有過幾次交往之后,托馬斯問及她的年齡,她才知道原來托馬斯比她小。托馬斯因此大吃一驚,他說他知道一般亞洲人看上去很年輕,但她看上去實在太年輕了。托馬斯給她講述了他的戀愛史,他說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差不多每一次都愛上比他大的女子,在他十九歲的時候,他和他父親同時愛上了同一個女子,可是那個女子有著比他母親還要大的年齡。

曲爽沒有像一般女人那樣傻呵呵地問他“你后悔嗎?”她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她并不是在為他而嘆息,她只是為他們沒有結局的戀情嘆息。

之后曲爽問他,這是不是通常所說的弗洛伊德的“戀母情結”。

他說也許是吧。

曲爽說:“我可不想當你的母親。”

他說:“你不是我的母親,你是我的東方女王。”

曲爽說:“我不想當什么女王,我想逃跑。”

這是一句實話,但她越想從他那兒逃走,就越走近他。和托馬斯的約會就像一口陷阱,越陷越深,不能自拔。去見托馬斯的路上她無數次地對自己說:“這是最后一次,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今天我就要對他說,我受不了了,心理負擔太沉重了,我像一個罪人,我時時感覺自己在犯罪,我每天像小偷一樣地活著,我不要這樣的日子。讓我們結束這種可怕的關系,只做朋友吧!”她在心里一遍一遍重復著這些話。她知道“做朋友”是一個謊言,當他們一見面,兩個身體就絕望地攪在一起,透不過氣地擁吻,難以忘懷地撫摩。他們知道他們的機會不多,他們見面的時間總是短暫的,他們只有通過身體來表達他們相互的依戀。時間的短促,激發著他們床上的性游戲層出不窮,他們彼此都努力地表現著自己,把彼此的弱點藏起來。這是與魯克截然不同的性生活,魯克那兒是直接的、規律的、松弛的、沒有鋪墊式的單刀直入,一種受法律保護的安全的性。她與托馬斯是感知的、野性的,是一場交響樂,先是過門、引子、序曲、高潮、余音、低潮、回落,然后才是結尾。托馬斯在床上的表現是出色的,同時,他也一次次驚嘆地發現,這個亞洲女子的身體是那么的柔軟,她的乳房因為亢奮呈現出羞澀的紅暈,激烈的交鋒之后,她的皮膚上散發著一層露珠般的紗帳,誘發著他更大的欲望。他們每一次的交歡充滿了急流險灘,偷情的刺激,使他們產生了強烈的快感,從眼睛到氣味,從觸摸到感知,那種沒有未來的瘋狂,爆發著絕望的纏綿氣息。漸漸地他們明白了他們不是在逢場作戲,一定有一種神秘的力量迫使她與這個異鄉男子有著如此難解難分的糾葛。托馬斯并不是她想像的那種見異思遷的花花公子,假如他是那種人,事情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模樣了,游戲的成分大一點,他們就會輕松一點。他們越認真,事情就越復雜,越讓他們痛苦不堪。經常是在忘我的歡悅之后,突然一股無可名狀的悲哀向他們襲卷而來,他們長久地偎依在一起,仿佛今夜之后,便是一場生離死別,這種戲劇化的場面,倒不是他們刻意制造出來的,他們確實身臨其境。

在一次長久的沉默之后,托馬斯對曲爽說,他已經很久沒有給他的女朋友寫信了。

曲爽很清楚這是什么意思,她不去問為什么,反而說,“這樣不好。”

托馬斯說,“我這方面是容易解決的。”

曲爽明白他的潛臺詞,她怕這種暗示性的語言,她怕他給她施加壓力。當托馬斯說完之后,她不知怎么回答他,她感到進退維谷。托馬斯很清楚讓曲爽離開魯克是不可能的,究竟什么原因,他也不太清楚。但他不愿首先張口說出這句話,他要等待曲爽先說出來。可是曲爽就是不說,她是那么謹慎地維護著她的家庭利益,她從未把托馬斯帶到她家,哪怕是魯克不在家的日子。她堅守著她的家就像堅守著一座城堡。她以為這是對魯克的一種尊重。可事情糟就糟在她越來越意識到她是多么需要托馬斯,她把那個非現實變成了現實,她原來以為這個雙重的世界是可以分割的,一旦這個雙重世界變成了一個世界,它就混亂不堪,令人心力交瘁。她很難在兩個人中間只選擇一方而舍棄另一方。她權衡利弊,左右為難,拋棄魯克是萬萬不可能的,她與魯克有著一種比血緣還要重要的文化背景的聯系,剪斷了這層關系就等于割斷了她的歷史背景,這是她不能想像的,也是她不能接受的。她不能想像每天和一個人說著一種半生不熟的語言,固然她和托馬斯在一起因為語言表達的不徹底而省去了許多麻煩。一種似是而非的狀態反而增加了詩意的氣氛,同時因為語言的不徹底,又失去了語言本身的魅力。當曲爽向托馬斯講述一個中國式的笑話時,托馬斯會瞪著迷惑的眼睛連問三遍:Begyourpardon?(你在說什么?)再有味道的笑話也頓時索然無味了。這讓曲爽感到沮喪。那時,托馬斯會一再地說他一定要學中文。曲爽知道,要理解語言背后的妙處,不是一天兩天可以學到的。她與她的母語有著空氣和水一樣的關系,魯克是一種象征,他們水乳交融的語言給他們日常生活帶來了多少歡樂,有時一個詞、一個妙趣橫生的笑話讓他們笑得前仰后合,他們彼此領略著他們母語的優美之處。在這一點上,她在托馬斯那兒永遠也找不到。

一想到這兒,她就不寒而栗。

這一夜,月亮罕見地巨大,它無助地懸掛在空中,呈現出一派金黃色,就像夜晚騰空升起了一顆巨大的太陽。人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奇景,它的確有別于往日。

曲爽走出家門,大夢初醒般地領悟道:“啊,今夜中秋節!”這一晚,月亮必定圓而明亮。在她看來這個夜晚比任何一個節日都富有詩意。在這個夜晚,炎黃子孫從地球的四面八方遙遙相望,思念著遠方的親人。中國古人十分懂得領略自然中的美景,為它命名出這么美妙的一個名字,提醒后人別忘記了這個良宵美景,這就更強化了它的詩性。每每這個日子,她心中總要漲起一股股浪潮。她不是詩人,她不具備詩人的情懷,但總想抒發一點什么,同時也因此而變得惆悵傷感。可是,這一夜非同往日。原野上的明月,起先是巨大的完整的,明亮得怕人,漸漸它被一團烏云遮蓋了三分之二,透過薄霧仍能隱約地看見月亮的輪廓,一會兒一個神秘的黑影完全覆蓋了月亮,留下了一道金絲線一般的亮邊閃爍著玫瑰色的光澤。這是一次少見的月全蝕,地球的影子奇妙地重疊在月亮上展現出了這個奇觀。這是“天狗吃月”,古書中早有記載。

中秋節的夜晚沒有月亮,而是一次罕見的月全蝕!

這意味著什么?

她暗暗問自己。

那個時刻,曲爽正在前往托馬斯家的途中,她看見草地上泛著毛茸茸的銀光,狗在不斷地狂吠,月光下的馬匹彎曲著頎長的脖子尋覓著月的影子。

路上,她遇見一位留著長發、臉龐消瘦滿臉胡腮的陌生男子,表情嚴肅地連連對她說,很危險!很危險!當時,她以為他是瘋子,倫敦大街上的瘋子實在太多了。她只是隱約想到,這個時刻她應該留在家中與魯克共度良宵,這是一年一度家人團聚的時刻。但她心中卻有一種鬼使神差的力量拉著她朝外走。

這也是她與托馬斯最后一次的密約。其實事先他們并不知道那是他們的最后一次。

后來,曲爽才恍然大悟了那個陌生男子的話,那是一個征兆,他是一位先知。

她到達的時刻,托馬斯已站在他家陽臺上翹首探望,她以為他是在等待著她,這樣就增加了浪漫的色彩。他們借著月光的迷惘愛意緊密地摟抱在一起,因為太稠密的愛,反而減弱了性欲。他們沒有像以往那樣進行狂風暴雨式的交歡,兩個身體交錯地攀纏著。托馬斯纏綿地吻著她的全身,似乎這還不夠,他托起她,走向陽臺,她的身體在隱秘的月色下像一個愛情的祭壇……他們在一次次的幽會中,為彼此身上留下了多少愛意濃濃的紀念品,但這一次他們卻不能勃發,他們似乎都有一種預感。他們裸露著身子相依在壁爐前,火光前他們的身體像一尊傷心的大理石。他們全神貫注地凝視著對方,一種絕望的氣息籠罩著他們,他們覺得身體里的火焰就要熄滅了,火光照亮了這個悲哀的場景。

曲爽忍不住地抽泣了起來。

托馬斯愛憐地給她拭著淚,滿懷深情地問她為什么哭。

這是她第一次當著他的面哭。以前他總懷疑這個女人有沒有淚腺。

她停頓了好久才說,“我哭,是因為我不能愛你。”她說這句話時,像是對自己說,又像是對托馬斯說。這是曲爽惟一的一次這么直白地表達了她的情感,這仿佛是一個災難的咒語。

他們纏綿直到深夜,她一個小時,一個小時,推遲著回家的時間。她知道她和魯克之間的危機,隨時都會爆發。可是,此刻她已無所顧忌。他們在夜深人靜的街道上久久地親吻告別,說了一百次再見,還是沒有離去,最終還是托馬斯開車把她送到她家附近的一條街道,他們好像在預演著一場生離死別的大悲劇。

魯克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他很有尊嚴地保持著沉默。他是那種極聰明的男人,他絕不無端地往自己身上攬事,他知道“水至清則無魚”,很清楚在他和曲爽之間發生了什么,這并不難推測。有時,生活的邏輯并不復雜。他聽說過太多這樣的故事,但是他就是不愿意面對他們家所發生的故事。假如他面對了這個事實,無疑對他的尊嚴是一種損害,作為一個男人他是不能接受的,他的視而不見,反而表示了一種男子漢的大度。他更不愿意采取跟蹤、偷看信件那些低級的舉動,他認為那是無能的表現,反而會逼得人喪失理智。他決定暫時不去追究,采取不過問的態度,看事態的發展。他很清楚這種自我欺騙不會維系太久,但他就是不樂意首先捅破這層紙,不愿首先毀掉這個家,他知道在這個偌大的世界,建立一個家是多么不易的一件事,他在這個紛亂的世界上奔波,只有家讓他得以喘息。其實他不敢承認最重要的一個事實,那就是他愛著他的妻子。這個世界已經淪落到恥于說“愛”的地步,包括夫妻之間都不能真誠坦率地說出這個字,他們只是做愛,不敢表達愛情,他們以為那就是表達愛情的方式,其實談情說愛,是要又說又談的。

二十世紀是一個喪失了愛的能力的時代。

早上起來,曲爽感到一種失重的暈眩,連著幾日都是這種情形,她似乎有了一種預感,但她又覺得不大可能,她一直是小心謹慎地注意不要讓這類令人尷尬的事情發生。為了保險起見,她去了醫院,檢查結果是確定無疑的,她懷孕了。這個事實令她猝不及防,她感到一陣暈眩,幾乎走不出醫院的門。她扶著墻壁,好不容易走到了一條長椅上坐下,惹得護士又是給她倒水、又是問她要不要給她家人打電話。她擺擺手說不用,一會兒她就會好。

她怎么啟齒對魯克講她懷孕了?她知道魯克聽到這個消息會高興的,魯克會成為一位好父親,他的稟性決定了他非是一位好父親不可。問題在于她不能確定肚子里的生命是跟誰有的,說出來,就是對魯克更大的傷害,也許是她和魯克的關系到此劃一個句號。這是她最不想要的一種結局,她與魯克在中國的熱戀,出來的奮斗,十幾年的聯系就這樣一筆勾銷?她有些不明白,她為什么一邊傷害著魯克,一邊又最最割舍不下魯克。

她拿著那張確認她已懷孕了的化驗單茫然地走上街,腦子里亂作了一團,她仔細回憶著她與托馬斯和魯克在一起的日子,可她還是不能確認。她悲哀到了極點,她不是為自己悲哀,是為那個新生命而悲哀,她恨自己的墮落,她想,人世間的事情都是有因果關系的,一個人造了孽,是要遭懲罰的,現在上帝終于懲罰了她。

曲爽不是一個用常規道德標準衡量事物的人,這一次她知道她是有罪的,并且是罪孽深重。她固然是一個新女性,但她并沒有決定不要小孩,其實她心里是渴望要孩子的,但她總以為時機還不夠成熟,她想在三十幾歲前多干些自己的事,然后老老實實為魯克生一個孩子,好好過日子。現在的局面全亂了套,這個突如其來的生命,不但沒有給她帶來喜悅,反而是一場毀滅性的打擊。

面對兩個男人說她懷孕了!

她不難想像那種尷尬局面。托馬斯會怎樣說呢?她吃不準。她從來沒有和他談過關于孩子的問題,她假設著她與托馬斯的談話場面,假如托馬斯兩手一攤,表現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那無疑對她是一種打擊,她的自尊心是不能接受的。再假設托馬斯表現出欣喜若狂,會更加讓她進退兩難,理由是她從頭到尾都不知道要不要和托馬斯在一起生活。

她畢竟是一個成熟的女子,和初戀少女的狂熱是不一樣的,她更在乎實質性的生活內容,而不是一天兩天的浪漫。

她到底要不要告訴托馬斯?這是一樁懸而未決的問題。

她聽說過太多因女方懷孕而促成的婚姻,這種無可奈何的婚姻,導致了多少家庭的不幸:沒完沒了的抱怨,大人吵,小孩哭的惡性循環。她可不愿意扮演一個要挾別人的角色。問題在于她的處境要比前者復雜得多,不是要挾的問題,而是如何逃脫的問題。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無疑對這個小生命也是一種污辱。

她又設計了第三種方案,那就是她既不要這個家,也不和托馬斯生活在一起,只是她一個人帶著孩子過。她不知道她有沒有這個勇氣;她是具有摩登頭腦的,但她的心理還是軟弱的,在這個茫茫世界里,魯克就是她的底線,她害怕那種釜底抽薪的感覺,那會使她惶惶不可終日,再說孩子沒有父親,無疑是一種缺欠。一想到這兒,她就迅速地打消了這個念頭。現在怎么辦?怨天尤人、哭天抹淚都無濟于事,這是她自己種下的苦果,最終她要自食其果,沒什么好說的。

她決定誰也不告訴,一切由她自己來承受。

她在這團千頭萬緒亂如麻的思緒中,終于理出了個頭緒。

懷孕的初期是一段難熬的日子,她吐得昏天黑地,同時又不能暴露出自己的妊娠反應,她惟一的辦法就是躲避人,幸好那段時間魯克白天常不在家。魯克不在家的時候,她就一次次沖進廁所肆無忌憚地吐著,她吐得好像要把自己的心臟都要嘔吐出來了。偶爾魯克在家,她就借故說到圖書館去看書,實際上她走到附近的公園,走走吐吐,回來時她把一包包吐在塑料袋里的令人作嘔的東西扔進路邊的垃圾箱。這種反應在早上是非常強烈的,為了不讓魯克發現,她要趕在魯克醒來之前就起床,她借口要出去跑步,她說她感覺最近很虛弱,她要好好鍛煉鍛煉身體。當她走出去,她的確感到晨風的吹襲讓她胃里舒服了許多。

曲爽在自己的生活里給自己布下了這座險灘,她知道她別無選擇,她必須堅韌地承受這一切。她對她身體里的這個小生命懷有奇異的感覺,她常常偷偷撫摸著還很扁平的腹部,與這個小生命交談著,這個時刻,她變得極脆弱,談著談著,她就淚流滿面。她一點都不責怪這個小生命把她整得這么苦不堪言。她還不習慣對這個小生命稱自己為媽媽,她總是說,“親愛的,我對不起你。”也許她沒有勇氣稱自己是母親。母親總是偉大的,她覺得自己既骯臟又渺小,她是不配稱作母親的。她默默地說:“你能原諒我嗎?我知道我是不配原諒的。”她說這句話時,好像是在對魯克說,又好像是在對這個新的生命說,又好像是在對托馬斯說。她很久沒有想起托馬斯了,這一向,她把她所有的焦點都集中在這個小生命上,就像自然界的動物一樣,當雌性發覺自己懷孕了,就不再注意其它了。這是不是女性的天性?她決定在這一段時間內絕不讓這個小生命受一點委屈,她要小心翼翼地照顧好她的小生命,生怕外界的一點驚動會傷害到她,她不容許任何事物來打擾這個小生命。

她變得清心寡欲,潔身自好。自她從醫院檢查回來之后,她便和魯克沒有過房事,她對魯克是體貼的溫順的,但那是一種有距離的溫順。她變得蒼白,很少吃東西。她總是在魯克回家之前就做好了飯,她一看見飯菜就惡心,但她不能老是把魯克一人留在飯桌上,她得做出個樣子與魯克一起吃。她一會兒就離開了飯桌,躲進浴室,幸好衛生間在廚房的那一頭,她在里面使勁地捂著嘴,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來。她漱完口,走出來,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魯克關切地問她,她說她最近腸胃不大好,魯克邊吃邊說,要不要去看看。她說不必。魯克是那種對自己喜歡的事物特別專注的人,他對他身外的事物并不大關心,在這一點上他是粗心的。他雖然做了丈夫,他對女人生理上的反應卻是遲鈍的,曲爽了解魯克的這一點,只要不當著他的面嘔吐,他是不會注意到的。

曲爽一反以前的生活狀態,又很少出門了,她安靜地呆在家里。魯克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問她時,她總是側頭一笑,說沒事。這顯然不是真實的,她的這種安靜,讓魯克害怕,他不知道她究竟出了什么事。現在,她的行為一點也不詭秘,幾乎足不出戶,與外界聯系甚少,這就加重了她的神秘氣氛。

曲爽依舊像一個正常的孕婦一樣,每月定期去醫院檢查胎兒。頭一次她去醫院時,填寫了手續繁多的表格,姓名、年齡、國籍、家庭住址、婚姻狀況等等,她在婚姻那一欄,填寫了已婚。之后,抽血、驗尿、量血壓、聽心臟,她不知道醫生是在聽她的心跳還是在聽胎兒的心跳。醫院給她指定了固定醫生,讓她下個月再來。這一次,醫生告訴她胎兒很健康,一切運轉良好,她堅持要做一個B超檢查,她在熒光屏上清晰地看見那個小生命的活動,她已經形成了一個完整的身體,她的腦袋看上去很大,和她的身子不成比例,頭兩側有兩個小黑點,那是嬰兒的眼睛,看上去那么可愛,她不停地在蠕動。當醫生告訴她,是一個女孩,這正是她夢寐以求的愿望。

“我的女兒啊!”她在心里這樣喊著。

她低下頭兩肩抖動著默默無聲地哭泣。

醫生顯得那么和藹可親,為她激動的流淚而感動,很仁慈地摟著她的肩膀安慰道:“第一次生孩子都是很緊張的,其實不用害怕,你會知道如何做一個好母親的。”

醫生越安慰她,她就哭得越兇。

她一邊哭一邊問醫生,如果想流產,胎兒最長能在身體里留多久?

醫生大惑不解地望著她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她停止了哭涕,她說她想流掉這個孩子。

醫生更加迷惑了:“那你為什么還要做定期檢查?為什么不早一點把她做掉?這是很不明智的做法。”

她苦澀地望著大夫,“就請你告訴我,她還能在我體內呆多久?”

“這是一個很健康的孩子,你應該留下她。從你的年齡來看,這也是你最佳生育年齡,如果現在不生,怕是有點晚了。”大夫惋惜地勸解她。

“請你告訴我,最晚的流產期限是什么時候?”曲爽幾乎在乞求大夫。

大夫嚴肅地看著她,有點遲疑地說:“我不明白你為什么不要這個孩子?當然,你有權利做出選擇,超過三個月,只能做人工引產,那是很疼痛的。”

曲爽對醫生說,她要定一個日子。

“既然你做了這個決定,你就應該早一點做。”醫生的目光是譴責的。

曲爽怎么才能說出她的隱痛呢?她無法說出這一切。她只有遭受這個懲罰,也許這是她刻意選擇的一種殘酷方式來教訓自己。她知道這個嬰兒在她身體里僅存的時間不多了,她要把她的血肉挽留到最后一個時刻,直到她不得不把她從自己的身體里拿掉。一想到這個,她就撕心裂肺地難受,就加重了譴責自己的罪惡感。她認定自己就是一個屠夫、劊子手,是她不得不殺害她自己的女兒,那么她就要采取一種極端的方式懲罰自己。

在這段時間里她沒有與托馬斯聯系,托馬斯知道給她打電話不方便,很少給她打電話,以往總是她打電話來。托馬斯遲遲等不到她的電話,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他感到困惑不安,又無從找她,只好往她家掛電話。是她接的,腔調是異樣的,她只是簡單地對他說這段時間不要給她打電話,過一兩天他會收到一封信的。電話就掛上了。托馬斯面對這個冷酷無情的電話束手無策,在他的猜測中,曲爽和魯克之間一定發生了什么重大的事,不會再有更糟的事了。托馬斯雖然很懊惱,但是他想,目前最明智的辦法是不去打擾她。

兩天之后,果然他收到了一封來信,信簡短得就像電報稿,只有一行字,上面寫著“在適當的時候我會去找你。”既沒有稱呼,也沒有落款,就是這么一句無聲無臭的話。托馬斯茫然地望著這張紙條,無奈地聳聳肩,他的嘴角古怪地一撇,好像要說什么。這個女人的行為就像她的名字一樣曲里拐彎,難以理解。有一次他問及她的名字是什么意思?曲爽解釋道:“就是曲里拐彎地爽快。”托馬斯問她用漢語怎么說“難”這個字,曲爽用夸張的嘴型教他發“NAN”的音。之后他說:“你應該叫‘曲難——曲里拐彎地困難。”

他用英文說。

當時曲爽很滿意地笑著:“你可以當漢學家了,語言游戲玩得不錯。”

名字是不是也能決定一個人的性格?

此刻他在想,他對這個女子的牽掛,主要來源于什么呢?他問過自己多次,最后他想是她的性格,她的性格的確是奇怪的,她把什么都不說清楚,她的語言就像躲在一座屏風后面,散發著淡而薄的煙霧,繚繞著他,讓他不舍。她是柔弱的,但這種柔弱里面,表現出一種可怕的韌性,這是最最讓托馬斯迷惑不解的。近三個月,他沒有一點曲爽的消息,曲爽就這樣不做一點解釋地消失在他的生活之外。他很生氣這個不近情理的異國女子這么絕情。

就在這個早晨,天空奇異地晴朗,空氣純粹得沒有一絲雜質,在這個備受污染的大都市,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奇跡。

這好像是一種啟示。托馬斯在倫敦住了五年之久,從來沒有見過這么美妙的天氣,湛藍的天空似乎召喚著什么,他好像有了一種預感。在他與曲爽莫明其妙地斷掉之后,他間或地想到她許多次,他甚至到他們第一次見面的酒吧等過她,他以為他會在那兒碰見她,直到酒吧關門的最后一刻,他終于明白了,他是徒勞的。

今天,他的心情是異樣的,他望著壁爐上一件陶瓷作品,那是一個混合的兩個軀體,卻表現出了一種抽象的原始狀態,但又有一種變形的扭曲,曲線渾圓,技法稚拙,是曲爽送給他的,她說是他們的相識啟發的靈感,留給他作紀念。那個作品與現實的人很不一樣,這似乎就構成了一種反差。這是托馬斯從她那兒得到的惟一一件東西,他甚至沒有一張曲爽的照片,她不像許多孤芳自賞的女人,非常熱衷于攝影鏡頭,相反,她像躲避瘟疫一樣地躲避著照像機。一次他們去郊外遠足,托馬斯舉起相機對著她,她像見了鬼似的驚叫著跑開了。事后,她向托馬斯解釋,她說她非常恐懼鏡頭,不到萬不得已,她是不會接受這個東西的。托馬斯覺得奇怪極了,一個現代人怎么會懼怕攝影機?!這還是他頭一次見到。他想,這里面一定有什么心理障礙。他問她為什么。她說她不能解釋,但是她就是害怕。

他走過去,摸著那件不怎么光滑的雕塑,他搖搖頭,他還是不能解釋這個奇怪的女子。他走到他的大提琴面前,他抱著他的大提琴,像抱著一個情人,憂傷地拉起了舒伯特的弦樂五重奏,他的手指觸及著琴弦就像觸及著曲爽的身體。琴聲悲傷而悠遠。

窗外的枯葉在風里翻動著,緩緩落到地面。

一曲結束,他回身去找另一張樂譜,他看見曲爽筆直地站在門前,不知怎的他一點都不吃驚,他知道她會來的,就在這個早晨,他睜開眼的第一眼,看見那明亮的天空,他就知道她會來的。她果然來了,她穿著紗霧一樣的灰色長裙,直拖到腳跟,外面披著一件黑色的蘇格蘭披肩。她看上去更清瘦了,更女性化了,她瞼上有著一種少見的紅暈,微微泛著淡粉色,十分嬌嫩隱秘。他當然不知道這是因為女性懷孕的荷爾蒙發揮的作用。她安靜地走進來,輕輕地關上門。她始終站著,與托馬斯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她說她從未要求過托馬斯任何事情,今天,她要求托馬斯為她演奏一首巴哈的安魂曲。

托馬斯沒有說話,他停頓了一下,走向窗前,坐下,調整好姿勢,他拉了馬泰受難的第三個樂章,神圣、寧靜。

所有的河流最終歸于大海。

整個屋子里回蕩著大提琴深沉低婉的音樂,曲爽聽見琴弓在琴弦上痛苦地摩擦著,發出了苦澀哀婉的樂聲,那是神性的、歌頌生命的再生。她不知道她的靈魂還能不能得到拯救。她聽得很入神,她想,她要像所有的母親一樣,要為她體內的胎兒做一次音樂胎教。明天這個生命就要永遠地離開她的身體,她要為這個小生命送行,為她安魂。她祝愿這個小生命在到達另一個世界時,一路平安。

音樂回蕩在空氣里,上升,上升,托馬斯緊閉雙眼,沉醉在大提琴的音樂之中。他從未感到像今天這么投入。

曲終,托馬斯回頭望去,只有兩把鑰匙擱置在臺子上,他明白這是他與這個東方女子永久性的告別,永遠的句號。

天幕落下,他走出了這座充滿記憶的房間。

(選自《香港文學》2002年8月、9月號)

·責編廖一鳴/圖張永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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