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荔
一
尤國峻教授看著女人的背影消失在登機通道里,才慢慢走出候機大廳。他下了臺階,走向大巴的時候,有一架客機正升空而起。當然,這不會是坐著他妻子的那次航班,但尤國峻教授還是不由自主地輕輕嘆了一口氣。
這是一個星期五的下午,機場多了一些周末外出的游客。尤國峻教授在這個周末的下午送走了他的妻子。妻子是到海南旅游。一次雙飛四日游,是旅行社為了照顧那些利用周末旅游的人安排的。
三天前,尤國峻教授拿回了機票和旅游合同,他對妻子說:這是一個學生照顧的,5折,千值萬值。要注意尤國峻教授說的千值萬值是有分量的,因為尤教授在這座西南的省會城市的一座大學里講了一輩子經濟學,去年才退休,馬上就宣布返聘了;他是一位有價值的教授,按此推論,他的話也是有價值的。
對于這次單獨的半價旅行妻子開始有些猶豫。她雖然退休時不過是一家工廠的普通工人,尤國峻卻是在工人階級最吃香時娶的她,而且他那時還不是教授,所以在家里,妻子的話也是有分量的。
"他為什么不照顧兩張?"妻子說。但她話一出口看見了丈夫的臉色就明白自己又說錯話了,現在是講究平衡報答的時代,據說,那位學生照顧老師,正是為了報答當年老師對他的照顧。
看到妻子猶豫的神情,尤國峻教授決定對她做一點說服工作。他指出,首先自己開會去過海南,而妻子沒有去過;其次,現在家里就老倆口,兒子上大學,女兒出嫁,妻子正好可以散散心了;第三,這是一次真正的半價,是十分劃算的;所以,自己才斗膽接受了這個機會。
他使用了"斗膽"這個詞,是突出了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
妻子的臉色緩和了。其實妻子和很多女人一樣喜歡買半價的東西,尤教授能舉出家中好多5折甚至4折3折購來的衣服和日用品。只有電視機妻子沒有買半價的而是買了驚喜價,在妻子的心目中,半價的電視機似乎就不貴重了,而驚喜價是商家給人的驚喜,實惠,但又令人放心。所以,尤國峻教授為妻子安排了半價旅游。
妻子猶豫了一陣終于首肯,雖然拿錢買旅游讓她覺得太奢侈了;但現在什么東西不都得拿錢買?旅游后,和幾個經常在一起的老太婆說起旅游就不會落在人后了,何況,還是坐飛機旅游,而那幾個只坐過汽車和火車呢!
妻子想通后忙了兩天,雖然是快60歲的人了,但仍然思忖著衣裝中帶些什么和不帶什么,或許是為了符合一般人心目中的旅游者形象吧,她甚至準備了一只捆在身上的腰包,讓尤國峻教授感嘆女人的想象力有時真的是出入意料的。當妻子捆上那只腰包滑稽地站在他面前時,他還是點了點頭,對于妻子這樣,輩子都自覺地伺候丈夫子女的人來說,這無疑是最好的贊賞了。作為體貼,尤國峻教授最后的建議是讓妻子帶上一瓶風油精以防蚊叮蟲咬;在這初夏的天氣,家鄉的城市還沒有進入酷暑,而在海南,氣溫已經很高了。
當尤國峻教授坐著公共汽車回家時,他的心中十分滿意。他沒有發現他的心情完全不像一位剛剛送走了結婚三十多年妻子的丈夫。因為哪怕不是出于愛情而是出于習慣,通常情況下做丈夫的心里都會有那么一種若然有失的感覺;那種空空的感覺應該像一只提慣了講義夾的手,突然空了一樣。尤國峻教授沒有這種感覺,他的心中充滿的是一種滿意之感,一件預先計劃好的事開了個好頭,這個頭既然開得不錯,以后的事情就將按部就班地進行卞法,萬事起頭難,開了好頭事情就會順利做下去,所以尤國峻教授感到滿意。
二
第二天很早尤國峻教授就起來了,這和他往常起床的時間沒有什么區別。尤國峻教授屬于那類早起早睡的人。他記得,過去早睡,一是沒電視看,二是可以節約電費。那時他家里6口人,岳父母、兒子、女兒、他和妻子,他還要給自己在鄉下的父母寄錢,經濟實在并不寬裕;隨手關燈就成了習慣,早睡一小時,節約的是一小時的電費呢,當然,這中間也有妻子強制性執行的關系。
于是現在,每當宿舍樓里還沒有動靜,尤國峻教授就醒了。他家在二樓,房子是九十年代初修的講師樓,當時是學校里最搶眼最令人羨慕的樓房。十幾年過去后,講師已經普及,就連副教授也比比皆是;不過住慣了,家里人少,似乎也不需要更大的房子,所以尤國峻教授還是住在這里。
尤國峻教授起來以后的第一件事是燒水泡茶,每天早晨的第一杯熱茶下肚之后,就像那茶水能化解心中積淀的渣滓,讓人清爽明朗起來。
喝完茶后,尤國峻教授吃了早餐,看了一會兒書后,尤國峻教授覺得是時候了,就準備出門找人把窗紗換了。哼,下樓時尤國峻教授不滿意地想到妻子,這種女人的稟性幸虧自己早就摸熟了,她是一天也不放心自己一個人在家里,總會找些事情來把人牽絆住。不過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這一切早在自己的預料之中,所以,這一天就歸她了。
尤國峻教授從家屬區慢慢踱向學校大門外。自從滿50歲以后,尤國峻教授無論到任何地方去,都改用這種踱步,這種一步步邁出去的步子,讓人顯得穩重。走了十年穩重踱步的尤國峻教授踱到大門外時心情一直都很好,直到有一個人闖入他的視野,才讓他的心情有了變化。
這是個并不年輕,卻要裝得年輕的女人。
他知道這個女人已經過50歲了,和他的老婆相差七、八歲。可是這個女人似乎要擺脫歲月的羈絆,穿著得像個二、三十歲的少婦,令尤國峻教授從閱讀過的古代文學作品里,鄙夷地聯想到"徐娘半老"這個詞,和時下流行的評價這種狀況的詞匯"老臉裝嫩"。記得有一次,有一個大眾永遠不知道其真實年齡的男歌星一身純白地在臺上表演,那時正讀大學的女兒由于特別不喜歡這位歌星,就說:"這種打扮,真的是老臉裝嫩了。"當時他在一旁沉默不語,可是在心里,他十分贊同這種評價。后來,他覺得用這種話來評價某一種女人真的十分貼切,比如,這個迎面而來的女人。
這個女人在校醫院的治療室工作,尤國峻認識她是在評上正教授的那一年。那一年的春天他感冒了,很重的感冒,靠在家吃藥已無法治好,他只好到校醫院去打針,按他往常生病的規律,重感冒最后總是靠打針治愈的。
那個女人一臉漠然的接過了藥和治療單,然后她邊準備針具邊說:"脫下。"
尤國峻愣了一下,可能是沒聽清,也可能是沒意識到在說自己,他一動不動。
女人提高了聲音說:"脫下,你聽不懂啊?"
尤國峻教授才明白是說自己,帶點屈辱地解開褲子。
女人的手很涼,動作也很硬,不帶任何憐憫地把針頭扎進肉里,然后僵硬地推動針管,把藥液擠進肌肉。
尤國峻教授仿佛用盡全身的力量抗拒著那只針頭,但顯然無濟于事,藥液伴著陣陣痛楚推完后,他感到自己的腿幾乎抬不起來了。這時,他犯了忌,他站起來艱難地拉褲子,竟然面對著女人。
女人厭惡地轉開臉,同時輕輕地咕嚨了一句,尤國峻教授從她的臉上讀懂了,她咕嚨的字眼應該是"流氓",明白了這個意思后,尤國峻教授出于肉體的痛楚和精神的憤怒很想一記老拳揮過去,但他終于忍住了。事實上也似乎不可能,在他扎好褲帶后,一種知識分子式的思維定勢也回到他身上,他感到沒有必要和這個女人一般見識。
但這個女人自此記在他心里。
人的心中總是會留下許多形象的,這些形象的進入有各自的原因。比如說,除了這種令人厭惡的女性形象之外,尤國峻教授還記住了另一個女性形象,在他看來,那是個很完美的形象,那個形象的傳神之處是一雙清澈的眼睛;專門教經濟學的教授是沒法像那些用詞講究的文學教授那樣具體而豐富地表達對形象的感受,于是只好用這樣一個連小學生都使用的形容方式來表達。不過,有時候最簡單的方式也能包含最豐富的內容,比如這種關于眼睛的形容同時也暗示了與這雙眼睛相襯的其它部位,因而既是簡單的,也是豐富的。又如"老臉裝嫩",其意思雖然是指表象的感覺,但其中內涵卻極富暗示,女人裝年輕,是為了討人喜歡,一個50歲的女人還要討男人喜歡,那顯然是相悖于中國的傳統看法了。
那次打針之后,尤國峻教授稍稍留意了一下這個女人的情況,這個女人離婚后獨身,據傳聞她一直在處心積慮地想嫁出去,可是她不想按當下50歲的老太婆只好找60歲老頭子的慣例,而是想找一個和自己年紀相當的人,所以她把自己打扮得很年輕。
"呸,真是老臉裝嫩!"知道這種傳聞以后,每次遇到這個女人尤國峻教授都產生了想啐她一口的感覺,但當面吐口水畢竟是層次低的女人才玩的把戲,一個有知識的男人是不應這樣做的。于是,尤國峻教授每次都把口水吐在心里。
而今天,女人已經默默地走過去了,但尤國峻教授不知為什么沒有在心中啐她。今天他的心里沒有氣,他看看天,初夏的天空湛藍、透明、干凈,那藍仿佛能真滲進人的心里,讓人的心也透明干凈起來;在這樣的日子里,真的犯不著生氣。
尤國峻教授很快找到換紗窗的人,一切忙完已經是下午5點。送走工人后他心中暗暗佩服妻子的精明,把這一天的時間全為她做事了,尤國峻教授想時雖然有某種意料之中的心理,但還是有些悻悻然的感覺。
直到晚上八點尤國峻教授打了一個電話,掛上電話后他才心滿意足地笑了。然后在他心中似乎泛起了一個形象,但他趕快避開了。值得一提的是尤國峻教授是個理智的人,這也是教經濟學和教文學的教授的區別;經濟學雖終需要的不是神游八荒的想象力,這一點,顯然是有別于文學教授的。
三
第二天早上尤國峻教授和往時一樣早早起床,他燒水為自己沖了早茶。端起那只有兩個普通茶杯粗的大號瓷杯時,他的心中感覺到溫暖;往常,尤國峻教授只有在聽到經濟增長的報道時心中才有這種感覺。憑直覺,他感到一個經濟學教授手在經濟增長的時代比在下滑的時代好,經濟下滑的時代只是為文學家橫空出世提供的背景。
大號瓷杯在他手中微微發燙,這種燙連綿不斷,仿佛是在測試人能承受多高的溫度。尤國峻覺得除非把他的手燙得忍受不住了他才會放下杯子。他喜歡那種燙燙的感覺,在茶杯提供的熱能中他的心越來越溫暖,讓他整個人也處在一種極好的感覺中,如果細細品味,這種極好的感覺又是由無數種具體的感覺形成的,如果要是能用一個詞來表達就好了,但尤國峻教授覺得自己還拿不準是哪一個詞。
后來他看見墻上的鐘,才發現已快九點了,他還得上街去,為自己買一點東西。這時,他才放下了茶杯。
九點半時他到了本市最大的商場時代廣場,進去后他驚異于人群的熙攘。在心底,尤國峻教授對某些流行的經濟觀點持有不同看法,比如擴大內需,拉動經濟之類,他總感到在他認識的人群中,很多人是沒有真正擴大內需要求的那種購買力的。可是在這個星期天的時代廣場內,他反駁了自己。人群的熙攘正是購物能力的一種表現,雖然總體說來是看者多買者少,但從基數上看應該是令人樂觀的。
他踏上自動扶梯,匯人到熙攘的人群中。
在三樓的男式服裝區,他直奔一個叫利美的柜臺。結婚以來,尤國峻教授一直是妻子買什么他就穿什么,今天,他要為自己買一件"利美"襯衣。這種名牌襯衣,他是從電視臺的廣告中知道的。按說照廣告購物是現代人消費的一種誤區,但是此時此刻,在課堂上給學生大講經濟學原理的尤國峻教授卻沒有辦法避免這一點,因為他今天的選擇就是給自己買件名牌襯衣。
他不顧售貨小姐的推薦挑定了一件白色的,盡管,有一剎那尤國峻教授也想為自己挑一件花色式樣別致一點的。但他最終拒絕了這種誘惑。他a刀白,他今后穿這件襯衣的方式只能是魚目混珠式的、他有好幾件白襯衣,這樣,他穿上這件時,妻子就分辨不出來了。
他買了襯衣高高興興走出商場,在商場旁的小吃一條街他吃了一碗牛肉面。牛肉面由于放了重重的調料而辛辣無比,但尤國峻教授覺得雖然不是很對口味卻很配此時的心情,那種熱辣辣的感覺讓他想到了燙燙的茶杯,驀然之間,他覺得自己找到一個詞可以表達了,不過他避免自己再想。他帶點忌諱的想,有的東西像某種無色無味的氣體,來去蹤影不定,明確了就不存在了,尤國峻教授這時敏銳的想到這一點,所以,他再次避開了。
他一點鐘回到家里,睡到三點過才起來。他沖了澡后穿上新襯衣。名牌襯衣可能確實有增強人自信心的作用,因為出現在鏡子里的那張臉確實神采奕奕。其實,尤國峻教授在年輕時是個英俊男人,1.78米的個子,端正的方臉盤,一雙很有神的黑眼睛,那時,他還是校籃球隊的隊長呢。雖然這都是過去的事情,但回想之時,總會給人一種自信感,所以,在有的時候,記憶是值得感謝的。
五點半時,尤國俊走進了本市以菜肴味美,環境優雅聞名的"食不厭精"食府。他曾經來過一次這里,那次,大學同學曾在這里搞了一次同學聚會。這個地方給很少有機會在外面吃飯的尤國峻教授留下了一種深刻的印象;今天他選擇在這兒吃飯,絕對是因為這種印象的影響。
他在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下來。
從這兒,可以看見窗上的大街,熙熙攘攘,是這個初夏午后的景色。在這種熙熙攘攘的背景上尤國峻教授感到一種強烈的對比,大街上的人似乎在毫無目地地擁擠著,而自己,正一步步堅定地向目的地走去。這時,尤國峻教授又一次體會到自信。
六點鐘的時候他看了看表,然后他開始不斷地朝門口張望,然后他又看表。接著,連服務小姐們都可以看出這位客人越來越坐不住了。七點正時他到柜臺邊打了一個電話,接聽時他的臉色突然變了;緊接著他急匆匆走出食府大門。在大街邊上他攔了一輛出租車,上車后車子很快離去。看著出租車那種絕塵而去的模樣,可以想到這位客人的心情一定是很急。
四
當尤國峻教授坐下來之后,他才定下心,懷著某種仿佛是失而復得的感覺,看著對面沙發里斜靠著的那個女人,他的大學校友湛玲。
這是一段發生在大學里的故事。
迎新生的時候,四年紀的老生尤國峻去提一只鋪蓋卷時,在繩索另一端出現了一只手,新生湛玲的手。他們共同拎著那只鋪蓋卷走到宿舍。一路上他一聲不吭。她也一言未發,某種自然的心照不宣使他們在默默無言中找到一種默契。
放下鋪蓋卷后,她打破沉默說:謝謝你。他說不用謝。突然靈機一動似地,他說,我叫尤國峻。她說,我叫湛玲。
他記住了她的面容給他最深的印象:一雙清澈的眼睛。
但是,是不是他們相遇時的沉默決定了他們關系的基調?這種基調就是那種心照不宣的沉默不語。他們仿佛一致感到話語在他們之間顯得多余,在認識之后,他們多次相遇,兩人都是相視一笑,然后就各自走去。
大學畢業后尤國峻留校了,這樣,他們相遇的次數更多了。可是不知為什么他們仍然是那樣的相視一笑,好像他們都認定了這是表現他們關系的最好形式,那就這樣好了。
然后時間在一天天的流逝,在流逝的時間中他們還是那樣微笑;然后她大學畢業,從校園里消失。
對于她將離去,他是知道的,但仍然沒有任何行動。人的行為的最后決定者是不是人最神秘的意識,你要做的事,意識都是為你決定了,于是,他沒有行動。
但他當時并沒有后悔。后悔是在今年初的校慶大會上,他們又相遇了。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互相之間感到有許多話要說,似乎他們已經為在當初沒有說出這些話而后悔。他們相離越來越遠時,心靈的活動仿佛也暫時停止了,但在相遇的剎那,沉睡的心靈也驟然蘇醒。
于是,才有了刻意安排的聚會。但當一切都順順當當地進行時,一個小小的意外打破了一切,她下樓時滑了一下,扭傷了腳。
她說我的腳……他坐在她的對面,睜大著眼睛聽她說話,當她說到她的腳時,他覺得有些像聽一個滑稽的故事,他們的約會不聚而散,就因為這個?
但,這確實是事實。
這個事實讓他心里又悲又喜,這是一種有些酸澀的感覺,有一種歷盡滄桑的氣味。令人感到冥冥之中永遠有什么東西支配著人的一切,不管是過去還是將來。
她繼續說著,說到剛才要出門時想起要戴上老花鏡,急忙四處找,誰知后來才發現老花鏡一直就捏在手里。
他笑了一笑,明白了她的心意。她也為什么而激動著呢。她的丈夫去世好幾年了,這些年,她一直和兒子住在一起;她說,想想真可笑啊,你看這記性,這人真是老了。
她五六或五十七了?當然不年輕了,但也不能說很老。老在有的時候是一個虛幻的飄浮不定的概念;老有時候不是用年月說明的,有的時候,它實在只是一種心態。
不知不覺間她的兒子回來了,一個高高瘦瘦的年輕人。大學畢業后工作了。他有禮貌地向客人笑笑,是那種對年紀大的人尊敬的笑;讓尤國峻教授突然覺得她的生活還好,有親人相伴總是幸運的。
他看了表,十點過了,他笑笑說:"我走了。"
她撐持著想站起來,他忙讓她坐下,剎那之間,他的手扶住了她的臂彎,他的心顫抖了一下,他突然有些惱恨自己。
他來到戶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慢慢往回走。其實他的家離這兒很遠,不過他不想很快回家去。他沿大街走著,路燈像一雙明亮的眼睛盯著路人,車子很快地行駛,人們的步伐比白晝要急。
他慢慢走著。
他的心里充滿著什么,鼓鼓的,滿滿的;是一種氣體?還是某種情緒幻化成了固體,堵塞在胸腔里。或者,只是一些話,該對誰說又沒有說出的話?
不過這種感覺并非只讓人難過。有時候,人的生活就是這樣,你安排好的程序,往往由于某種微不足道的因素被破壞掉,但是,他們畢竟相見了,最終,在哪兒說話不是一樣啊?
他明白了她的心意,他們都為失之交臂而后悔,但又都并不怨恨命運的擺布。這樣就很好了。如果他們帶著怨尤生活著,那才是最糟糕的事情呢。
他突然覺得心中平靜下來,是一種心境澄明的平靜,是一種覺得生活還好的平靜。他想他應該回家了,他抬起手,攔下一輛匆匆駛來的出租車。
五
當尤國峻教授推開房門時,他發現家中有了一些異常,他愣了一下,才明白是因為燈開著。
他還站著,他的妻子出來了,他像不相信似地盯著她。
"嘿,盯著我干什么?我回來了,本來,是該再住一晚的,可旅行團拿到了今晚的機票。誰要走可以退今晚的住宿費。我想住宿費五折也沒家里便宜,誰知道,他們退的是全價,我總覺得他們可能搞錯了。但我沒問,反正錢已在我的荷包里了……"
尤國峻教授看著那張熟悉的臉在滔滔不絕的話語伴奏中晃動,突然明白了它為什么令人討厭,就因為這張臉上那種習以為常的愚蠢表情。但是,自己卻不得不面對這張臉。于是,他仿佛聽到自己胸中響了一聲,像有個泡泡在胸膛中被擠破了,有一股澀澀的液體在胸膛中膨脹開來……那種平靜澄明的感覺蕩然無存了,而在這一剎那間,尤國峻教授終于找到那個字眼,那個剛剛找到就已破碎的字眼:幸福,是的,他自認為自己是幸福的,幸福真的是可以感覺到的,特別是在它已經真實地消失之后。尤國峻教授不自覺地回憶著這兩天的經歷,其實,自己一直沉浸在幸福中的感覺,只不過身陷其中而不自知而已。
當他回味著這兩天的一切事情時,他沒有發現他的妻子已經停止講述,臉色也由晴轉陰,她最后忍不住提高聲音問他:"你去哪兒了?我回來都一個小時了,你去哪兒啦?"
"去哪兒啦?"尤國峻教授問自己,他似不清楚,但他明確地體會到了那個叫幸福的東西是多么短暫,感覺到它的到來和離去這個過程在"啪"的一聲中就完成了。幸福怎么會這樣短暫,怎么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