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夢芙
那天很晚的時候,接到友人電話,告知施蟄存先生已歸道山,一時憂心愁悴,不能自已。憶及十余年來與先生交往之種種,輾轉反側。先生之音容聲效,皆歷歷如在目前,我不能相信先生真的已經逝世,直到次晨看到報紙,才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先生一生樂于獎掖后進,而于我這個駑鈍下材尤為過情鑒拔,我今天能夠在安徽社科院專事研究,并在近現代詩詞研究領域取得一定成績,實與先生的引導、提攜密不可分。
我家本以詩禮傳家,先父鳳梧公,國學造詣精深,工古文詩詞,遺著宏富。我幼蒙庭訓,頗耽吟詠。維自“文革”禍起,我初中畢業,即被迫輟學回鄉務農,家藏典籍數萬冊皆為焚掠一空。期間無書可讀,父親病逝后指授乏人,青春虛度。直到粉碎“四人幫”后兩年,才被鄉中學聘為民辦教師,經考試轉正。業余自學,獲安徽師范大學漢語盲文學本科文憑,仍在鄉校任教。撥亂反正后,沉寂多年的傳統詩詞開始復蘇,1984年,我偶然購到幾份詩詞刊、報,不禁欣喜異常,于是重操舊筆,習作詩詞,投寄報刊,也時有發表。但因所處環境在深山之中,極為閉塞,無良師可供請教,無益友可與切磋,只能覓書自學,暗中摸索,其中的彷徨苦悶,若非過來人是難以理解的。
古今凡在學業上有建樹者,孤行冥索、自學成才固不乏人,但更多的還是得力于家庭教育和良師指點。要想提高詩詞創作的境界,讀書、閱世之外,必須廣求名師,升堂入室的路子才能走得正、走得快。由于客觀條件的限制,我無法遠行拜師,只有借助于信函,盡可能地多向前輩名家請教。1987年,與上海女詞家張珍懷老師通函,承抄示施蟄存先生居址,于是斗膽呈書,并附上若于詩詞習作。隨即接到先生的復信:
夢芙同志:
函及詩詞稿均閱過。足下語文水
平、國學水平,巳相當高明,遠勝于今
日大學中文系講師。有許多教古典文
學的講師,還不懂平仄,作一二絕句,
亦不成詩句。而以足下之才,屈居于山
鄉中學,可見中國今日人才進退之不
合理。
大作已細讀,批了幾點意見,請足
下斟酌。奉勸足下:①勿專作詩詞,應
放寬學習領域,沉潛于古籍、古學,則
必不至老死于中學教師。②作詞宜多
作小令、中調,勿多作慢詞。來人集中,
除一二大家外,慢詞亦不多也。⑧勿作
應酬、和韻之詩詞,多作自己抒情述志
之詩詞,則人品自高。
事冗革革奉報,即問好!
施蟄存10月24
先生為名滿天下的大學者,不以俗子庸材見棄,信中殷殷勖勉,指出學習與寫作的努力方向,令我極為感動。在退還的詩詞稿上,先生對不妥的語句一一批評修改,好句則加圈點。我信中的的落款用了“愚生”二字,先生指出:“‘愚字大謬,此為老輩對后輩酌謙詞”。由此聯想到中山大學某教授為某翁詩集作序,后署“愚世侄”,亦屬誤用;又聞浙江大學某博導稱其師為“拙師”,更成笑柄。我國自古為禮儀之邦,前輩行文措詞,皆一絲不茍,即使是信函稱謂的小節,亦須注意。一字之用,可見其人根柢如何,這正是傳統文化的精微之處。
此后幾年中,我經常向先生寫信,報告讀書心得,并附呈習作。先生每信必復,多懇切叮嚀之語:
切勿專作詩詞,還應當多研經史,
將來寫幾篇論文出來,打進學術界。才
易于改變生活條件。老杜一意做詩,連
一個六品的拾遺也保不住,可想而知。
我勸你多讀古文,散文知識不夠,
詩詞亦做不高。
近日太忙,中間又病臥一周,老妻
亦病、,殊無詩興,愿足下努力。
論文不宜過長,少則精,繁則汗
漫。
足下好自為之,努力自進。
先生不僅在信中對我時加鞭策,還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予以扶持。上世紀三十年代初,龍榆生先生在上海創辦《詞學季刊》,產生了廣泛的社會影響,使新詩沖擊下的倚聲末技頓成顯學。季刊出到第十一期后,因戰亂而停刊,數十年未曾恢復,詞學研究者深為惋惜。至八十年代初,施先生賡續這一宏業,重新編輯《詞學》,由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印行。《詞學》編委會集中了全國一流的詞學專家,多有大師級學者。刊物以登載學術論文為主,附設《詞苑》欄,發表時人詞作。在第八、九、十期《詞學》中,施先生連續選發拙作五闋,每次出刊前都來信告知。而我在鄉校任教,因課程繁重;除作詩詞與師友交流外,極少為文,自與先生通信后,頗受啟迪,始大量購買、閱讀古今詩學、詞學論著,并結合作詩填詞的體驗,撰寫一些論稿。1991年,我讀到現代女詞人丁寧的《還軒詞》,欽佩不已,擬將讀后心得寫成論文。經施先生鼓勵,我參考合肥劉夜烽先生的《丁寧年譜》,對照丁詞反復研讀,寫成文稿,全面論介《還軒詞》的創作歷程、思想價值和藝術成就。施先生收讀后提出多條修改意見,我又復函商討,書信往來多次,最后由先生親筆潤色,形成定稿,發表于《詞學》第十一輯。此文獲安徽省第三屆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這是我第一次在國家級學術刊物上發表文章,使我樹立了從事詩詞研究的信心,并確定了探索的方向。迄今我所寫論文約百萬字,以論近現代詞居多,并編輯《百年詞選》百萬言,雖有多方面的策勵,但施先生的扶植至為重要,若非他老人家的導引,我可能仍是只以作詩詞自娛,不會走上治學之路。
先生對我工作調動問題竭力幫助解決,同樣使我銘感不忘。1990年,先生在來信中說,曾任安徽省副省長、中國科技大學校長的楊紀珂,是我的學生,又是同鄉。想為你求他向安徽有關方面介紹,調到省城文教部門工作。但楊現在北京任中國致公黨副主席,此事不能速成,當徐徐待之。“我始終在為你謀求辦法,但成事在天,亦不可知其能有結果否,希望你照常工作,努力精進。”先生果然寫了薦函,后來也批到省文聯,但文聯卻以“編制已滿”為由推拒。施先生得知后自是無可奈何,復信說“俐的事不成,實在不幸。”過了幾年,我被中華詩詞社借調到京,借調期滿時,中華詩詞社與中國新聞學院負責人對我的處境深表同情,遂分別向安徽省社科院致函力薦,我才得以正式調入社科院文學所。一名普遍的中學教員,越過縣、市兩級,調到全省最高科研單位,可謂破格,其過程之曲折艱辛,片言難盡。施先生的關愛,起到根本的作用,終于改變了我人生的方向。而我與先生相隔千里,非親非故,請益學問,只會給先生增添煩擾,一介寒土,無以報德,徒懷感愧而已。先生以博大的情懷栽培后學,春風化洽,雨露無私,永遠是后輩做人的典范。
1991年暑假,我曾專程到上海面謁先生。當時先生精神健朗,耳聰目明,交談約一小時,毫無倦意,并問我路費是否有困難,他可以資助。我婉謝后,恐長談有礙先生休息,起身告辭,先生送至樓梯口,白發老人慈祥的笑容和頻頻揮手的身影,深深刻印在我的心中。到1996年,先生函云身體衰弱,長期臥病,無要事不必來信,因此我不敢多擾,只是每年托馬祖熙先生(亦施先生之弟子)代為問候。先生給我的信共二十多封,裝訂珍藏,每一翻閱,如晤音容,增添了我讀書寫作的動力。
先生為“五四”以來學苑鴻儒,學問包羅古今,貫通中外。早年從事新文學創作,中年轉以古典詩學、詞學研究和文獻整理名家。其著述沉沉夥頤,我無力購置全部,僅買到《施蟄存小說散文選》與《唐詩百話》,并承先生寄贈所編《花間新集》。此書專選宋、清兩代詞中小令,共二十卷千首,抉擇精嚴,別具手眼,“懸高格以求菁英,自謂萃其狐白,溫韋晏歐,風流斯在”(《敘引》)。對清詞各家,都附有短論,鑒賞批評,饜心切理,文字極精。前引先生函,言“作詞宜多作小令、中調,勿多作慢詞。宋人集中,除一二大家外,慢詞亦不多也”,以此選觀之,可見先生認為詞之精華在于小令。這是現代詞學家中比較獨特的審美觀念,雖不無王國維論詞的影響,但施先生是在全面閱讀宋、清名家詞集的基礎上形成結論的,選詞也兼顧兩代,不同于王國維的一味推崇五代、北宋,視南宋詞、清詞若敝屣。詞中小令有似詩中七絕,易學難工,作品能寫得要眇空靈,出神人化,非天才莫辦。而我填詞的才力僅及中駟,雖也勉強試作,但難臻深美閎約之境,轉不如寫長調之易于鋪敘成篇,足證施先生的識見之高明。
先生不僅是古典文學研究的大家,至其自作,亦卓然居二十世紀舊體詩壇名家之列。其《北山樓詩》(華東師大出版社2000年7月版)集中存詩285首,另有《浮生雜詠》80首,古近各體俱工,或沉郁堅蒼,或清麗流美,不拘一格而獨具風神。抗戰期間先生萬里流離,經湘、桂人滇又入閩,所作尤多,抒寫愛國情懷與重大時事,堪稱詩史。《浮生雜詠附記》云:“浮生雜詠初欲作一百首,以記平生瑣事可念者。今成八十首,僅吾生三分之一,在上海之文學生活,略具于此。以后又五十余年老而不死,歷抗戰八年內戰五年右派兼牛鬼蛇神二十年。可喜可哀可驚可笑之事,非二十詩所能盡。故暫且輟筆,告一段落。”寥寥數語中,多少感慨!先生非但在新文學創作方面首開風氣,舊體詩亦造詣高深,兼以文言序跋與評論之典雅雋潔,都顯示出一代大師淹博宏通的才力。前輩學者大都理論與創作緊密結合,相輔相成,而今日學界能繼承這一優良傳統的已寥寥無幾,治學的范圍趨于瑣細而難臻廣大,仰止高山,不禁三嘆。
從五七年到“文革”,運動頻仍,知識分子屢遭迫害,文化學術殊有玉露凋傷之慨,友人王翼奇君說:這幾十年來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況就是一個“默存”,一個“蟄存”,語雖近謔,而實至沉痛。施先生為劫后猶存者之一,與同輩學人珍惜余年,精勤不懈,為祖國文化事業的承傳作出巨大的貢獻,舉世同欽,先生享年九十有九,可稱高壽,今歸道山,而風范長存,著作不朽。我生逢不幸,未能立雪門庭,多錄親炙,但多年來蒙先生青眼有加,鼎力扶助,誠屬不幸中之大幸,自當盡心于學問,奮力耕耘,庶幾綿延薪火;以告慰先生在天之靈。瞻望蒼穹,星疏月冷,感愴悠悠,曷有其極!吟成一律,以殿拙文:
百年滄海屢揚塵,何處仙源可避秦?
風縶不堪生若死:龍潛終見屈能伸。
文章照夜光芒在,桃李逢春雨,露新。
一炷心香和淚祭,高風千古仰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