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佳
人是一種性靈的動物。他不僅觀察和思考世界,也觀察和思考自己,尤其愛觀察和思考自己的行為和由自己行為帶來的結果及這一結果對世界的影響。考察人類行為方式有多種,經濟學和社會學則是較為有成就的種類。應該承認,古典經濟學對人類行為的考察與當代經濟學對人類行為的考察相比,內容要寬泛得多,即古典經濟學考察人類行為含有社會學的視角。經濟學只考察人的理性行為并因此形成一種高度抽象的模型化思維方式,應該是始于穆勒。1836年穆勒在《論政治經濟學定義》一書中,遵循西尼爾的方法,將經濟學說成是基本上論述經濟生活中人類動機和行為方式的“心理科學”,并由此提出了經濟人概念。這一概念即是馬歇爾及其后來所有的經濟學家奉行的觀點。雖然穆勒也提出,經濟學家不僅要考慮經濟動機,即迫于謀生的壓力和苛求閑暇而盡量增加財富的動機,也要考慮生活領域中存在的非經濟動機如風俗習慣等。但他對人的行為進行了分類,他認為人的行為可分為兩類,一類是由金錢收入實際激發的行為;一類是包含“不同種類沖動”的行為。他的這種分類,使經濟學從此以后與以斯密為代表的兼有社會學視角的古典經濟學有了區別。
真正使這一分類明確起來的人是帕累托。帕累托認為,經濟學是研究理性行為的,理性行為以外的行為是其他社會科學研究的對象。正是因了這種劃分,經濟學家分析經濟問題的時候,總是試圖將經濟問題從社會力量中抽象出來,總是愿意將人類設計為按照機械刻板方式行為的人。具體的說,經濟學只分析經濟領域中理性人的理性行為,完全拋棄了古典經濟學家同時對經濟問題和社會制度進行分析的方法和以一種寬容和包容的方式定義經濟學的胸襟,以及對其他社會科學的洞見的濃厚興趣。
薩繆爾森根據自己對經濟學理論的考察,明確提出了一個由參數和變量構成的聯立方程組表示的一般化的均衡體系。他用參數表示外在的經濟環境,用變量表示經濟體系所決定的內在因素,用方程表示均衡條件。然后根據經濟問題尋求均衡條件,從中找出均衡解。薩繆爾森的這種方法,成為了支配以后幾十年經濟學訴諸數學和推理進行分析的方式。
然而,一種將抽象和邏輯推理用到了極致的分析方法也有自己的不足。因為,不管你采用的數理分析方法如何復雜,充其量也只能反應理論和假設的邏輯結構及其相互關系,單憑數學分析并不能產生理論觀點和假設。如果在采用數學分析之前,并沒有對所研究的問題做質的研究,對有關假設做質的分析,那么,依靠數學得出的結果,只能是一種超越現實的虛構,一種維象和推理的學問。在這種情況下,1980年代前后,又出現了“輸入”社會學思維方法于經濟問題上的做法。輸入社會學思維方法最為成功者恐怕非2001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阿克洛夫莫屬。以實業問題為例,在傳統的經濟學模型中,所有的行為人如消費者和廠商以及工人等,都在努力爭取個人利益最大化。因此,一旦市場上存在大量的失業人員,廠商就有可能以低于市場價格的工資來雇傭工人。但事實上,盡管有大量失業工人的存在,工資就是不會下降。對于這種情況,標準的經濟學模型難以給出令人滿意的答案。阿克諾夫則在經濟學模型中引入了社會學模型中的含義,即失業的發展是由于群體行為的結果。他為此建立了一個“贈品交換”模型。在模型中,他指出失業的發展是因為工人們關心他們的同事。這種關心限制了廠商簽訂能夠導致市場出清的有效合約的能力。
阿克諾夫分析方法的形成首先基于他對經濟中行為最大化的看法。他認為,從心理學上講,有的人可能做事很有目的性,行為是最大化的,有的人可能并不會對事情作出機械反應,尤其在進入某種特定環境后,有時候就會以不是最大化的行為方式行為。他們很可能愿意最大化自己的行為,但因為他們并不機械刻板行事,所以他們可能不會這樣做。
雖然經濟學家中現在做如是觀察的人已經越來越多了,但將狹窄的理性分析方法運用到極致的也是大有人在,比如1992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加里,貝克爾。貝克爾根據古典經濟學的分析核心,假定經濟生活中的個人是在市場均衡和偏好穩定的基礎上,追求自己設想出的效用最大化。這種假定的依據為,人類的欲望是無限的,但用來滿足欲望的資源是有限的,因此人類必須在選擇中生活。由于要選擇,所以人們必須認識到選擇了A就意味著放棄了B。由此類推,不管是什么人,在什么情況下,采取什么行為,他首先面對的是要在成本和利益之間進行衡量和選擇,這就是解釋全部人類行為的基礎。貝克爾用這種根據成本—收益為衡量標準的理性選擇分析方法,對歧視、犯罪、人力資本和家庭犯罪等傳統經濟學范圍之外的領域進行了分析。比女口說犯罪問題,就是貝克爾對自己的行為進行了成本一收益衡量悟出來的。貝克爾是在去參加學生考試的路上碰到這個問題的。當時他快遲到了,他面前擺著兩種選擇,一是把車開進停車場,成本是交了停車費用,又遲到了;一是就地靠邊,成本是或許會收到一紙罰單,但不用交停車費,也不會遲到。他迅速盤算了一下收到罰單的概率,“理性”地決定將車停在路邊。當然,他最后既沒有遲到也沒有收到罰單。這樣,他提出了第一個問題:潛在的犯罪人和警察兩方面的最優化行為。根據理性選擇方法,他認定,當某人從事違法行為的預期效用超過了將時間和另外的資源用于從事其他活動所帶來的效用時,此人就會從事犯法活動。因此一些人成為罪犯并不是他們的基本動機與別人有什么不同、,而是他們的利益與成本之間存在差異。同樣的方法也被貝克爾用到了家庭問題上。貝克爾認為,家庭行為也是一種最大化行為,其基礎就是理性的選擇。比如說男人和女人結婚與否、婚后決定要孩子與否或是離婚與否,都是比較利益和成本的結果。他們選擇的是效用最大化,所以,他們只有在預期結婚比單身生活好時才結婚,預期離婚會增加他們的福利時就離婚。而要不要孩子則純粹是一種長期投資考慮,其中最關鍵的是涉及到父母對儲蓄報酬率和對孩子的“投資”報酬率的衡量。如果投資在孩子的生養和教育上的“投資率”高于為養老而儲蓄的報酬率,父母才會決定要孩子。
實際上,經濟學考察人類行為的方式與社會學有很大的關聯。一般認為,社會科學起源于哲學,經濟學先于社會學出現。由于經濟學自己規定自己只分析理性的行為,所以一些更大更宏觀而且不宜用功利主義來論述的問題催生了社會學。社會學采用了除了理性分析方法以外的一切手段來分析人類在非經濟領域中的一切行為。不過,韋伯一直堅持,人類行為由兩個因素組成:利益和社會關系。韋伯認為,“不僅是思想,物質和合理的利益也直接控制著人的行為。然后常常地,由思想創造出的現實形象,也像扳道工一樣,經常決定著沿著哪條軌道,行為才能被利益推動向前。”
正是因為認識到驅使經濟行為的是與社會關系相關的利益,所以,社會學家對經濟學命題的興趣日漸增長。1980年代以后,經濟社會學突然興盛起來,其方向有二:一是借助于經濟學的理性選擇理論,建構全新的社會學,比如唐姆斯·科爾曼的社會經濟學。一是運用傳統的社會學分析方法如社會關系網絡分析方法,分析經濟領域中人的行為,如馬克·格拉諾福特的新經濟社會學。
從經濟社會學角度,用社會關系網絡分析方法來看待人的行為尤其是這種條件下的行為如何促使制度的形成,自有一番理性以外的全新的非理性感覺。比如說,制度就不像是經濟學和社會學中流行的觀點那樣,被視為是規則的組成。制度被視為是靠社會關系鎖定在某種形式中的利益的體現。新經濟社會學甚至用這種方法考察了1880年代~1930年代美國電力產業的形成,即美國的電力產業為什么沒有走向公眾所有?為什么不存在每一家大的電力公司自行發電的可能性?新經濟社會學運用社會關系網絡分析方法提出的觀點是,在十九和二十世紀之交電力產業形成時期,某些關鍵人物的關系網絡對電力產業目前這種基本形式的形成至關重要。其中最為關鍵的是英薩爾和他的關系網絡。1894年,英薩爾來到芝加哥,接手了芝加哥愛迪生公司。當時,這家公司還是一家新興的小公司。英薩爾的到來為公司帶來了一個非同尋常的關系網絡。英薩爾認識紐約、芝加哥和倫敦金融界的人,還認識許多政界人物特別是芝加哥的政界人物,認識美國的投資家。憑著這些熟人關系,英薩爾才具有將運營方式、組織形式、技術發展和金融背景匯集于一體的網絡和能力,這門產業才具有了今天的這個樣子。英薩爾和他的關系網絡的活動,一點一點地排除了整個產業趨向公眾所有和每一家大的電力公司自行發電的可能性。不管這種形式的組織形式事實上是否是最為有效的組織形式,這門產業的組織形式在早期階段就這樣漸漸鎖定。一旦鎖定,這種形式就開始一點點逐漸完善,其他形式則漸漸被排除。這就是問題的所在,然而,這決不意味著最初的組織形式就是最有效的組織形式。我們可以看出,這種分析方法有助于解釋經濟制度發展的某些部分。
用這種方法分析某一職業的形成也是經濟社會學的拿手好戲。一般來講,如果分析人士是一位威廉姆森式的經濟學家,很可能會經典的將某種職業的形成看成是最小化交易成本的結果。但對美國精神病協會進行歷史的追溯就會看到,在十九世紀,美國就存在經營精神病機構的人群。這些人群之間互有交往,這種交往使他們形成了一個組織,這一組織最后演變成了今天的精神病協會。這是典型的一種采取了組織形式的個人關系網絡,然后,這種形式被漸漸鎖定,并最終被鎖定為一個職業。
到底用什么方法來研究人類的行為?現任美國康奈爾大學經濟社會學教授的理查德,斯威德伯格花了兩年時間專門訪問了與此有關的十七位學者,并于1990年出版了《經濟學與社會學:研究范圍的重新界定》一書。該書是一本訪談錄,訪談的十七位學者半數是經濟學家,半數是社會學家。由于經濟學是一門顯學,所以這些受訪人多數是著名經濟學家,其中光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的就有加里·貝克爾,喬治·阿克洛夫,阿瑪蒂亞·森,肯尼思·阿羅和羅伯特·索洛。另外還有以交易成本經濟學出名的威廉姆森和以《集體行動的邏輯》出名的曼庫爾·奧爾森。社會學是一門影響較小的學科,所以受訪的社會學家不如經濟學家那樣為人所熟悉,但其中的多數學者也是自己領域中的佼佼者,如將經濟學的理性分析方法引入社會學并建立了經濟社會學的科爾曼,以及創立了新經濟社會學的馬克,格拉諾福特等人。這十七位人士雖然分屬兩個領域,但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他們都不是只用自己領域中的分析工具分析專屬于自己領域的課題。他們有的采用本領域的工具“侵入”了別人的領域,如貝克爾用理性分析工具于傳統上屬于社會學的領域;有的是在本領域“輸入”了別人的工具,如阿克洛夫借用其他社會科學分析方法于經濟學領域的“心理社會人類經濟學”和科爾曼采用理性分析方法創立的經濟社會學。總之,這是一次經濟學與社會學的碰撞,碰撞的結果是其中多數人都創立了自己的學派并因此而得了獎(經濟學家)。碰撞后面的故事是什么?他們為什么會這樣而不是那樣,相信是每一個想要在自己領域中做出一番成績的人想要知道的事情。
(《經濟學與社會學:研究范圍的重新界定》,理查德·斯威德伯格著,商務印書館2003年12月版,2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