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城飛
按照圖書分類,《魯迅的五大未解之謎——世紀之初的魯迅論爭》列在“人物研究”;以此反觀該書,則所謂“五大未解之謎”,顯然并非同等性質。其中“魯迅活著會怎樣”,說的是魯迅身后事,實與魯迅無關,至少與“人物研究”的對象魯迅無關。把本來與魯迅無關的事情牽扯進魯迅研究,向為該領域的一大弊病;遺憾的是此書亦未能免俗。至于這究竟是不是“謎”,則是另一問題。當初是否有過那一番話,此其一;即便有過那一番話,至今是否還算是謎,此其二。單以后一方面而言,我覺得倒用得上魯迅自己用過的一句話:“勢所必至,理有固然。”難道時至今日,咱們對此還要大驚小怪么。中國文人屢遭劫難,心態卻每每幼稚依舊;幼稚之在當時,或可諒解;之在一而再、再而三的事后,則不能不謂之愚蠢了。這是幾句題外話,——如口前所述,此問題或與他人有關,獨與已死之魯迅無涉,置之不論可也。
其他幾個“謎”,確實屬于“人物研究”問題;雖然,問題有大,有小,有原本不值得或不應該“論爭”的,也有“論爭”了半天仍舊是問題的。譬如“魯迅死因之謎”與“魯迅喪葬費用之謎”,肯定不是同等分量。“魯迅與許廣平定情之謎”則顯系隱私,論家說三道四,未免無聊。魯迅是公眾人物;公眾人物的隱私權,較之平民百姓的確有限,但并非一點沒有。對于研究者來說,此種“研究”究竟有多大意義,多大價值,著實值得反省。我素來主張研究不違人情;對研究者虛懸一個至高無上的“研究”宗旨而為所欲為,頗不以為然。即以此事而論,或許真是個“謎”,但與外人了無干系。魯迅是人,不是神——從前我們記不住后一句,現在又把前一句給忘了、
至于“魯迅與周作人失和之謎”,似乎并未發現任何新的材料,由此而起的“論爭”——單看書中所收兩篇文章,其實談不上什么“論爭”——頂多只是新的揣測而已。揣測并非定論。編者在序言中說:“應當說,周氏兄弟失和之謎的論爭已經告一段落了,如果沒有新的有突破性發現的材料,也就只能對這一謎團做出上述解釋了。”我覺得不免武斷,其間似乎不是這么個邏輯關系——也許應當說,如果沒有新的有突破性發現的材料,周氏兄弟失和之謎的論爭就沒有告一段落,也就不能說“只能對這一謎團做出上述解釋了”。至于“上述解釋”有無道理,我覺得至少在推理上還有不周全處。姑舉一例,該文關于周作人日記有云:“尤其是,故意剪掉了日記中的有關記載,卻還特地告訴人們一聲。既然剪掉,就是不想讓人知道,又何必告訴人?剪掉以后再告訴人,使人既無法證實,卻又無法否定,得到的效果是無形中坐實了自己的結論。”“不想讓人知道”的是日記的內容,而“告訴人”的是剪掉日記之舉,原本是兩件事;文中混為一談,推論也就難以站得住腳。
從某種意義上講,“魯迅與周作人失和之謎”也屬隱私。所以前面關于“魯迅與許廣平定情之謎”的話,這里也能應用。雖然我承認,該事對于周氏兄弟雙方此后寫作與思想發展,都有很大影響,因而與另一個“謎”有所區別。但就這一事件而言,在未曾發現任何新的材料之前——鑒于當事人及知情者均已物故,且各位生前并無明確說明,實際上已經不大可能有什么新的材料了——與其妄自揣測,不如止于事實。而這也是兩位當事人自己的態度。魯迅對此的直接表示,其實只有一點,即用過“宴之敖者”的筆名;據許廣平《欣慰的紀念》,魯迅曾解釋說:“宴從家,從日,從女;敖從出,從放;我是被家里的日本女人逐出的。”正是前述止于事實。周作人提出“不辯解說”,《知堂回想錄》有云:“我也痛惜這種斷絕,可是有什么辦法呢,人總只有人的力量。”也是止于事實。
《魯迅的五大未解之謎》一書中,真正值得研究者關注,也可以論爭的,只有“魯迅死因之謎”與“魯迅喪葬費用之謎”二事。雖然如前所述,兩“謎”大小有別,但是參與論爭者,的確都提供了一些新的材料,至少是對舊有材料做了較為認真的核實。這是很難得的。不過研究者在得出相關結論時,仍不無意氣用事、深文周納之嫌。而這種現象同時發生于論爭雙方,就不能不令人特別留意了。好像咱們的研究者還不大習慣——或者說不大能夠——科學地對待所研究的問題。話說至此,我想推薦一本小書給此書的作者和讀者以為參考,即羅爾綱所著《師門五年記》。那里胡適諄諄傳授給羅爾綱的,似乎也頗值得我們學習一番。總括一句話,即如胡適所說:“科學精神在于尋求事實,尋求真理。科學態度在于撇開成見,擱起感情,只認得事實,只跟著證據走。科學方法只是‘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十個宇。沒有證據,只可懸而不斷;證據不夠,只可假設,不可武斷;必須等到證實之后,方才奉為定論。”(《介紹我自己的思想》)這個意思說來平凡極了;然而真要做到,其實并不容易。
談到“魯迅死因之謎”,我也主張止于事實。我看書中有些文章,大膽假設之后,不繼以小心求證;卻以假設為前提,再行推論一番,尤其涉及對須藤五百三醫生的評價,顯然不能坐實。我們過去吃過這種思路太多苦頭,古訓有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魯迅的五大未解之謎》,葛濤編,東方出版杜2003年10月版,39.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