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學文
1
屋內的空氣一團挨著一團,幾個人的臉都擠成了青白色,唯有馬豁子神態自若,一副吃定眾人的樣子。又粗又長的雪茄從他嘴里伸出來,翹著個大尾巴。這是一間沒有窗戶的小屋,屋頂吊著一盞一百瓦的燈泡,楊來喜腦門上的汗吱吱響。
楊來喜在郝富的下手。郝富是為馬豁子開寶的,此時的那塊紅綢布就在他手上攥著。楊來喜悄悄踩了踩郝富的腳尖,郝富往邊挪了挪,掃視了一圈,問,誰還下?楊來喜又踩了郝富一下,郝富沖楊來喜一笑,來喜,你下不下?楊來喜罵了句娘,將最后的五十塊錢押上去。
郝富慢慢抖開紅綢布。
又是一。
從楊來喜進來,郝富就一直掏一。楊來喜沒遇過這種掏寶方法,他暗罵一句,頓有一種虛脫的感覺。
一直蹲在墻角的老皮匠知道了結果,顫顫地站起來。楊來喜不讓老皮匠來,可老皮匠把自己辛辛苦苦攢的一千塊錢放進楊來喜手心后,怎么也不踏實。老皮匠死活要來,進了屋卻不敢看,自始至終在墻角蹲著。
老皮匠紅紅的眼睛盯著桌面,問,輸……了!
沒人回答他。
老皮匠突然揪了楊來喜的衣領,你不是說肯定贏嗎?你賠我的錢!楊來喜瘦長的身子蝦一樣彎了,眾目睽睽之下,又覺臉上掛不住。楊來喜甩開老皮匠,憤憤地罵,一千塊錢,你真他媽丟人,我賠你。
老皮匠蹲在地上,哽哽咽咽地哭起來,那是我閨女的學費呀。
楊來喜尷尬極了。老皮匠的小閨女考上了大學,通知書上寫著三千元學費,可老皮匠手里只有一千塊錢。老皮匠借錢借得
鞋都爛了,也沒借到一分。他借到楊來喜頭上,楊來喜也沒錢,但楊來喜提出可以為他的閨女贏個學費。老皮匠猶豫不決,楊來喜就給他打氣,蕎蕎是咋來的?還不是我贏的?老皮匠被楊來喜說動了心,他抱著十二分的希望,沒想到楊來喜把一千塊錢輸了個精光。
馬豁子拍了拍老皮匠。老皮匠抬起頭時,馬豁子將那一千塊錢戳到他眼皮底下。
老皮匠疑惑不解地望著馬豁子。
馬豁子說,閻王爺不宰割蛋錢,拿著吧。馬豁子的嗓音總是嘶啞著,聽起來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老皮匠想要拒絕,手卻將錢攥緊了。
老皮匠走到門口,馬豁子喊住他。老皮匠說,咋?后悔了?
馬豁子說,兩千。
馬豁子又點出兩千塊錢,說,考個大學不容易。
老皮匠疑疑惑惑地說,你不是玩我吧?
馬豁子說,這兩千是借給你的,你給我打個條子。
老皮匠看看楊來喜,楊來喜的臉很難堪地耷拉著。老皮匠抖抖擻擻地寫了張借條,低頭出去了。
馬豁子問楊來喜玩不玩了,馬豁子的臉上含著笑,楊來喜被狠狠扎了一下。楊來喜說不玩了,拍了拍手走出來。
楊來喜走到墻角撒尿,這泡尿已憋了很長時間。褲帶打死結,怎么也解不開。楊來喜今年三十六歲,蕎蕎給他縫了一條紅褲帶。楊來喜是不信這玩意的,可蕎蕎非讓他扎。越急越解不開,楊來喜生氣地想,避什么邪呢,手臭得像掏了廁所。最終沒解開,楊來喜將它扯斷了。楊來喜尿了足足三分鐘,干打壘墻被沖出一條深深的壕溝。
楊來喜把斷褲帶揉做一團,遠遠地扔出去,又折回屋子。屋里已換了寶局,麻將牌嘩啦嘩啦響。
馬豁子咦了一聲,沒走?他拋給楊來喜一支雪茄,楊來喜沒抽,將煙夾在耳朵上。馬豁子的雪茄煙又沖又硬,楊來喜得分兩次抽。
楊來喜說,再賭幾場怎樣?
馬豁子說,行呵。
楊來喜說,借我一千塊錢。
馬豁子像是沒聽明白,臉上的肌肉整個向上挑起來。楊來喜細長細長的,馬豁子則魁梧得像一尊塔,兩人湊一塊兒,樣子顯得挺滑稽。
馬豁子問,跟我借錢?
楊來喜說,這些人就你有錢。
馬豁子爆出一串朗笑,你開什么玩笑?我借給你錢,讓你和我賭?
楊來喜說,我十四歲就干這個,栽在你手上,憋氣。
馬豁子挑釁地說,再輸了呢?
楊來喜說,你說吧,你說咋就咋。楊來喜一副豁出去的架勢,整個繃成了竹竿。
馬豁子說,把蕎蕎借我三個月。
楊來喜的眼球一下硬了,他揪住馬豁子罵,你他媽的誰的便宜也想占?
郝富豎在兩人中間,勸,來喜,別上火。
楊來喜說,去你媽的,你這個吃里爬外的東西。
馬豁子輕輕一撥,楊來喜的手就縮了回去。馬豁子淡淡一笑,我不過開個玩笑,你怎么就當真了?馬豁子吆喝眾人繼續玩牌。
楊來喜突然說,就依你。
馬豁子怔住了。
郝富拽了楊來喜一下,你腦袋沒發燒吧?
楊來喜直視著馬豁子,怎么?不敢?
馬豁子醒過神,說,操:你都敢,我怕啥?
楊來喜伸出手,拿錢!
馬豁子擋回去,別急,先寫協議。
楊來喜腦門上的青筋一根根彈起來,他說,一千塊錢用三個月,你的心也太黑了吧。
馬豁子說,我只讓她洗衣服做飯,當然,站里的活她也得干。
楊來喜松了口氣,他說,你別得意太早了。
馬豁子從懷里抽出一張紙,幾下便將協議寫好。楊來喜接過來看了一遍,楊來喜識字不多,好些字他認不得。楊來喜用眼角掃了掃郝富,然后在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楊來喜放棄了讓郝富讀的念頭。郝富初中畢業,能把報紙橫過來讀。
再賭時,楊來喜要求換掉郝富。可幾場下來,楊來喜的臉就綠了。楊來喜還要借錢,馬豁子說,算了,這玩意哪有個夠?我得回去了。
楊來喜說,好,你會算計。
馬豁子伸進內衣的手頓住了,他看了楊來喜幾眼,又將手抽了出來。馬豁子喜歡開玩笑,先前的話也不過是說著玩的。可是楊來喜的神色使馬豁子改變了主意,馬豁子一本正經地說,別忘了把蕎蕎送過來。
楊來喜說,我說話算話,明天就送過去。末了又警告馬豁子,你要是占她便宜,我就割了你的肉。
2
秋天的河水已顯出涼意,過去,即使深秋,到河邊洗衣服的婦女也很多,自從鎮里蓋了大樓,污水排進河里,洗衣服的就少了。可蕎蕎卻喜歡來這兒,盡管渾濁的河水有異味,可河水總是河水,想怎么洗就怎么洗。每次洗完,養養都要用井水再淘兩遍。
蕎蕎的位置距郝富媳婦和春喜媳婦有十幾米的距離。蕎蕎不和郝富媳婦、春喜媳婦往一塊兒擠,是不想惹麻煩,蕎蕎長了一副好臉盤子,尤其結婚后,不但臉蛋更俊俏了,身段也豐滿得讓人眼炸。郝富媳婦還好些,說話雖不中聽,可大多是當著蕎蕎的面說,春喜媳婦卻專在背后嚼舌根子。蕎蕎和她也算是叔伯妯娌,蕎蕎卻一直瘟神似地避著她。
郝富媳婦和春喜媳婦正在說圍子里的二香。二香一直和村長好,村長媳婦為此和二香干過架,但二香潑辣,什么也不怕。二香當著圍觀者的面說村長媳婦,管管自家男人吧,我沒勾引他,是他雞巴不老實。聽得人都臉臊,二香卻不紅不白。村長媳婦最終沒斗過二香,二香也越發張狂,村里的事一半都由她做主。鎮上的副書記來圍子下了
幾次鄉,二香又和副書記好上了。副書記三天兩頭來檢查工作,村長吃醋卻不敢惱,還得好吃好喝地招待。
郝富媳婦和春喜媳婦說著說著就罵上了,她們的聲音很大。郝富媳婦說,村長才是活該呢,想舔副書記的溝子,倒把相好的舔丟了。春喜媳婦說,這一下,圍子里的事村長怕一半主也做不了。郝富媳婦說,泥頭村長。春喜媳婦說,說到底,二香不是他女人,他沒吃多大虧。郝富媳婦罵二香賤,有錢有權誰都行。春喜媳婦說了句,二香賤是賤,可也值了。郝富女人馬上搶白,你眼紅了?春喜媳婦罵了句什么,兩人放肆地大笑起來。
她倆的話很難聽,蕎蕎的耳根熱起來。蕎蕎不明白她們為啥總是對別人的事感興趣。
蕎蕎收拾了想走。郝富媳婦眼尖,捅了捅春喜媳婦,春喜媳婦便說,洗完了,蕎蕎?來喜玩去了,你急著回去干啥?幫我洗個床單子怎樣?
蕎蕎遲疑了一下,走過去。對別人的要求,蕎蕎總不知道怎么拒絕。
蕎蕎挽著袖子,胳膊白白胖胖,鮮藕一般。郝富媳婦笑著說,蕎蕎這身段,哪個男人都饞呢。
春喜媳婦說,你要是男人,蕎蕎可遭殃了。
郝富媳婦說,我要是男人,就領蕎蕎私奔。
蕎蕎用勁搓著床單,不接她們的話茬,兩人討個沒趣,便轉移了話題。
洗完,三人相跟著往回走。蕎蕎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說,哎喲,我洗的衣服忘河邊了,你們先走。
蕎蕎返回河邊,坐在一塊石頭上。蕎蕎不想和她們一塊兒走。蕎蕎覺得她們身上有雙無形的手,老是掐得她喘不上氣。
蕎蕎盯著河面,腦子里亂七八糟的。過去,河里有小鯽魚,蕎蕎往河邊一蹲,她們就游過來嬉戲。可不過幾年工夫,河里只剩下渾水了。水面動了一下,蕎蕎不由睜大了眼睛。河底似乎有一條大魚,它忽隱忽現,不讓蕎蕎看清。蕎蕎往前探了探身子,把手伸進水里。爾后,蕎蕎突然回過頭,蕎蕎有些失望。
楊來喜蹲在蕎蕎旁邊,往河里瞅著,問,干啥呢?
蕎蕎瞄了他一眼,說,河里有條大魚。
楊來喜說,不可能吧?卻挽著褲腿下了河。楊來喜在水里抓著,夕陽下,他細長的臉一會兒泛綠,一會兒泛黃。楊來喜摸住一個灌了泥沙的礦泉水瓶子,他狠狠地把瓶子砸進河里,爬上岸。楊來喜說,你眼花了,這破河里連蝌蚪都沒了。
在回去的路上,楊來喜耷拉著頭,影子依然拽得長長的。楊來喜話不多,蕎蕎知道楊來喜手氣背。楊來喜手氣好的時候,舌頭四下里竄。蕎蕎不在意楊來喜的輸贏,蕎蕎已經習慣了,就像她不在意楊來喜這個人一樣。
十年前,若不是繼父病危,蕎蕎肯定不會嫁給楊來喜。蕎蕎十歲時母親改嫁給繼父。蕎蕎沒見過自己的父親,母親一直說父親死了,后來蕎蕎從母親和繼父的言語中猜到了,父親并沒有死,而是把她和母親拋棄了。繼父是個老實人,他喜歡蕎蕎,常給蕎蕎買零食。蕎蕎從小缺少父愛,很快和繼父親近了,相比之下,母親倒兇巴巴的,尤其繼父給她買了東西后,母親和繼父吵架不說,常常把那些東西踩爛。蕎蕎和繼父都不敢惹母親。有一次,蕎蕎和母親吃過飯,繼父還沒有回來。蕎蕎要把飯放在鍋里,母親忽然火了。母親把碗摔在地上,罵蕎蕎賤貨,罵蕎蕎吃里爬外。母親揚言要及早把蕎蕎嫁掉,只是沒等她操辦,便病倒了。繼父變賣了家中所有值錢的東西為母親治病。錢花光了,母親的病還是沒治好。母親去世不久,繼父也病了。家中已無分文,繼父就躺在炕上等死。繼父患肺病多年,一咳嗽整個臉都是青紫色。蕎蕎守著繼父掉淚,繼父用枯瘦的手摸著蕎蕎的臉,傷感地說,蕎蕎,你是個苦孩子,我死了,你要照顧好自個兒。就是那時,蕎蕎冒出了尋找婆家為繼父治病的念頭。蕎蕎放出風,只要有人肯出八千塊錢她就嫁給他。十年前,八千塊錢是個不小的數目。幾天后,楊來喜就找上門。楊來喜剛從賭場下來,眼里的血絲還沒化掉。楊來喜滿臉豪氣地問了句還沒人吧,便將一沓錢拍在蕎蕎面前。
兩人進村不久,便遇見了搖搖晃晃的村長。村長的臉紅得像是充了血,顯然是剛剛喝過酒。蕎蕎看見村長頭皮就麻,楊來喜卻偏偏和村長打招呼。楊來喜問,又來客了?村長最忌諱這句話,楊來喜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蕎蕎瞄了村長一眼,恰好撞上了村長舔過來的目光,蕎蕎臉一紅,忙低了頭。村長邀楊來喜喝酒,楊來喜吧咂了幾下嘴,讓蕎蕎先回。楊來喜這一點兒,最讓蕎養生氣。楊來喜不分好賴,啥人都交,即使上午受了騙,下午照樣和騙他的人喝酒,從來不長記性。
蕎蕎淘了衣服,估計楊來喜快回來了,就開始熬稀粥。楊來喜喝了酒不吃飯,半夜嚷餓,第二天叫喚胃疼。蕎蕎怕楊來喜這么下去毀了身子骨,每次喝酒后便給楊來喜熬一小鍋稀粥。蕎蕎剛把米下鍋,一身酒氣的楊來喜跌進來。蕎蕎忙去扶他。楊來喜摟住蕎蕎的脖子,叫蕎蕎小甜心。養蕎讓楊來喜睡一會兒,楊來喜說今天不喝稀粥了,今天要吃小點心。手腳就不老實了。蕎蕎說別,小心叫人看見。楊來喜說,自己家里怕啥?媽的,我的老婆我想怎么弄就怎么弄。蕎養忽然說,我沒添水,米都糊鍋了。楊來喜極不情愿地松了手,他卷著舌頭說,我等你呵。
稀粥熬好后,楊來喜卻睡得叫都不醒。蕎蕎坐在他身旁看電視,這臺14英寸電視是圍子里最早的一臺彩電,當時村長家都是黑白的。可幾年過去,村里好多人家都買了帶遙控的大彩電,蕎蕎家還是這臺。楊來喜一年四季在外面瘋,多虧這臺電視和蕎蕎做伴,蕎蕎倒沒覺得它不好。
半夜里,楊來喜喊口渴。蕎蕎給他倒了杯熱水,楊來喜硬說要喝冷水。一杯冷水下肚,楊來喜清醒了。他撩開蕎蕎的被子,鉆進去。蕎蕎抓住楊來喜的手,說,今天太晚了,明天吧。楊來喜不說話,但動作比剛才生硬了。楊來喜足足折騰了一個多小時,蕎蕎的睡意都被他弄沒了。
楊來喜重重嘆了口氣。蕎蕎知楊來喜心里有事,問他怎么了。楊來喜摟了蕎蕎,說,明兒去鎮上買個褂子吧。蕎蕎問,贏錢了?楊來喜贏了錢,總要給蕎蕎買些東西。楊來喜說,我這陣兒手氣不好。蕎蕎聽出楊來喜要用她的錢買,不吱聲了。蕎蕎的錢是她自己種蕓豆掙的,每分錢蕎蕎都要花出響聲。楊來喜給過蕎蕎不少錢,可往往頭天給,第二天又要了去。
楊來喜說,算我借你的,還不行?
蕎蕎說,我有的穿呢,無緣無故的買什么褂子?其實,蕎養那幾件衣服還是幾年前置辦的,蕎蕎穿著一般,風言風語還盡往臉上刮,蕎蕎穿著新鮮點兒,怕就被舌頭壓死了。
楊來喜嘆了口氣,這一年我走背運。其實,楊來喜三年前就走了下坡路,每年入不敷出。賭博不是正業,蕎蕎勸過幾次,楊來喜聽不進去。
楊來喜說,我不會總這樣的。楊來喜說得咬牙切齒。
蕎蕎說,睡吧。
楊來喜的手卻蛇一樣在蕎蕎身上竄著。蕎蕎躲閃著,說天都快亮了,你干嗎呀。楊來喜卻不管不顧地把蕎蕎拽過去。楊來喜比剛
才更瘋狂。他嗷嗷地喊著蕎蕎。蕎蕎沒回應,他就狠狠地揉捏她。楊來喜想讓蕎蕎弄出聲音,但蕎蕎自始至終沒呻吟一聲。從結婚那天,蕎蕎就是被動的,她怕楊來喜說她浪。
楊來喜沒完沒了地折騰著,他似乎要把蕎蕎咬碎,一點兒不剩地吃進去。蕎蕎覺出了楊來喜的反常,心里就堵了塊大石頭,但她什么也沒問,她知道從楊來喜嘴里根本掏不出真話。
天亮的時候,楊來喜終于把汗漉漉的腦袋伏在蕎蕎胸前。
蕎蕎要起來做飯,她推了楊來喜一下,楊來喜沒動,之后突然說,你該出去找個事了。蕎蕎以為楊來喜和她開玩笑。楊來喜一直反對蕎蕎拋頭露面。
楊來喜說,今天就去吧,我應承了人家。
楊來喜沒有說笑的意思。蕎蕎說,應承誰了?去哪兒?
楊來喜說,還能去哪兒,鎮上唄。
楊來喜的樣子有些怪,蕎蕎挺犯疑惑。蕎蕎說,說了半天你也沒說清楚,讓我去干啥?屋頂還有好些豆子呢。
楊來喜說,一時半會兒壞不了,先扔著吧。見蕎蕎盯著他,忙又補充了一句,馬豁子的收購站缺個人手。
楊來喜望著頂棚,頂棚上一條長長的錢垂下來。屋內沒風,可它不停地擺來擺去。蕎蕎想逮住楊來喜的目光,但楊來喜的目光游移不定。
3
蕎蕎同意去馬豁子的收購站。三個月給一千塊錢,對蕎蕎是很有誘惑力的。蕎蕎辛辛苦苦種一年蕓豆也不過收入四百來塊錢。對馬豁子和他的收購站,蕎蕎是知道一些的。那個收購站啥也收,秋天收皮子,冬天收豆子,平時收破爛。蕎蕎去那兒賣過豆子,見過馬豁子。蕎蕎還知道馬豁子不是本地人,他來營盤后吃了不少人的生意。很多人想趕馬豁子走,據說馬豁子的腦袋縫過十多針呢,可是馬豁子還是沒離開營盤。
營盤鎮距圍子有兩三里路。蕎蕎要步行,楊來喜非要騎自行車去送。那輛自行車還是蕎蕎過門時買的,早已顯出了老相。平時它就在閑房里扔著,蕎蕎不知楊來喜怎么又想起了它。車胎沒氣,楊來喜打了半天氣,怎么也打不飽。楊來喜將自行車倒置過來,取下內胎檢查,有好幾個眼兒。楊來喜讓蕎蕎歇著,他去買膠水。蕎蕎想,反正還有會兒時間,便爬上房頂剝豆莢。熟透了的豆子,早進了蕎蕎縫的袋子。房頂上曬的是半熟半生的,沒想幾天的工夫,豆莢都張開了嘴。
蕎蕎剝了一會兒,無意中抬了下頭,通往營盤的路上走著一個人。蕎蕎的目光跳了一下,那個人竟然是楊來喜。他走得很慢,像是在路上劃字呢。蕎蕎想,楊來喜肯定后悔讓她出去做事了。蕎蕎有些失落。她下手重重的,豆莢都委屈地叫起來。
楊來喜回來后,蕎蕎問他怎么去了這么半天。楊來喜說,我去鎮上買了瓶膠水。
蕎蕎愕然道,有這工夫,我能走個來回遭兒了。
楊來喜淡淡地解釋,反正早晚也得補。又一臉白皮地說,大熱的天,你步行走我心疼呢。
車胎終于修好了,楊來喜打氣的動作很大,幾乎要把胳膊甩脫。蕎蕎正要說聲行了,輪胎已搶先一步炸了。楊來喜罵了聲狗日的,蹲下來重修。除了賭博,楊來喜很少這么有耐心。
補好輪胎,已經中午了。兩人吃了午飯。往馬豁子收購站來。蕎蕎擔心晚了,楊來喜瞧出蕎蕎的心思,說,早晚也算一天。蕎蕎心說,給別人干活有啥牛氣的?
收購站幾個婦女正在院里鞣皮子,彌漫著一股濃濃的羊腥味,撞得鼻子直癢癢。院子很大,西墻下整整齊齊地碼著兩排酒瓶子,旁邊是一堆破爛。那幾個婦女掃了蕎蕎一眼,目光就粘在了蕎蕎身上。蕎蕎不好意思地沖她們笑笑。
馬豁子不在,門上掛著把沒鎖上的鎖。楊來喜摘下鎖探了探頭,說了句馬豁子夠馬虎的,然后將鎖鎖住。蕎蕎說,等等吧。楊來喜說,等啥?他不定什么時候回來呢,先回吧。蕎蕎遲疑著,這時一輛四輪車駛進院子。車上拉著血淋淋的羊皮,一看就是剛從羊身上剝下來的。馬豁子坐在駕駛員的旁邊,嘴上翹著一根煙。車停穩,馬豁子跳下車,指揮著那幾個婦女卸皮子,他站在一旁抽煙。馬豁子的樣子很冷淡,根本沒往蕎蕎和楊來喜身上看。蕎蕎看了看楊來喜,想楊來喜應該和人家打個招呼。楊來喜仰著頭,無聊地吹著口哨。
四輪車走了,馬豁子才轉過頭來,問,來了?他掃了蕎蕎一眼,可很快把目光移開。楊來喜含混不清地嗯了一聲。馬豁子摘鎖時,發現鎖住了。他咦了一聲,說,瞧我這記性。馬豁子把蕎蕎領進隔壁的屋子,讓蕎蕎收拾收拾。這大概是馬豁子做飯的地方,桌子上放著面板、油瓶、咸鹽一類的東西,墻角蹲著一袋面、一袋米,旁邊是幾棵蔫頭耷腦的白菜。沒洗的碗筷胡亂地臥在鍋臺上。屋子的北墻根有一張新鋼管床,和屋里的雜亂極不協調。蕎蕎沒找見圍裙,便脫了外褂,收拾起來。楊來喜和馬豁子在院里說事,蕎蕎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
楊來喜和蕎蕎告別時,蕎蕎正洗碗筷。碗筷是幾天前用過的,已經有味了。楊來喜說,我走了。蕎蕎沒抬頭,哦了一聲。楊來喜說,我晚上來接你。蕎蕎說,接什么呀,這么近。楊來喜說,那我走了。蕎蕎說,餓了你熱點兒舊飯。楊來喜哎了一聲,卻不走。蕎蕎正想問他怎么還不走,一抬頭和楊來喜的目光撞在一起。楊來喜正靠著門框盯著她的胸,她擦鍋邊的污垢時,那兩只兔子便一彈一跳的。蕎蕎紅了臉,重又低下頭。楊來喜訕訕一笑,走了。養蕎想,楊來喜真是反常。
也就是一個小時的工夫,蕎蕎把屋子收拾得利利索索、整整齊齊。蕎蕎倒污水時,馬豁子正用鐵棍撬鎖子。他依然叼著煙,煙霧撲在眼睛上,他便瞇了眼。蕎蕎說,我先給你夾住吧。馬豁子說聲不用,可蕎蕎伸過手,馬豁子還是松開了。蕎蕎不知這是什么煙,足有小拇指粗。
撬開鎖,馬豁子讓蕎蕎進屋。蕎蕎問馬豁子有沒有多余的工作服,她現在就想干活。馬豁子突然笑起來,那幾位婦女都朝這邊看。蕎蕎很窘,不知自己說錯了什么。
馬豁子說,先進來吧。馬豁子的口氣有些霸道。
馬豁子的住處也亂糟糟的,他沒說讓蕎蕎收拾,蕎蕎就垂了手站在那兒,等馬豁子吩咐。馬豁子說別這么拘束,你坐吧。馬豁子給蕎蕎倒了杯水。茶葉小球似地浮上水面。蕎蕎知道這種茶很貴,但蕎蕎不愛喝,蕎蕎一直喝白開水。蕎蕎等了一會兒,馬豁子依然沒安排她干活,蕎蕎忍不住了,問,馬老板,我干什么活兒呀?
馬豁子怔了一下,說,我不是安排了嗎?
蕎蕎摸不著頭腦,她想不起馬豁子安排了什么。馬豁子笑了笑,說,你的任務就是做飯,打掃屋子。
蕎蕎一臉狐疑,你單雇一個人做飯?那比下飯館還貴。
馬豁子說,我胃不好,吃不慣飯館的飯。
蕎蕎暗自嘖嘖,到底馬豁子是有錢人。
蕎蕎問下午吃什么,馬豁子說隨便。
蕎蕎說,我做好,你要是不愛吃,我不白做了?
馬豁子說,你看著做,莜面、白面、米飯都行,我這人好湊合。馬豁子的話前后矛盾,養蕎猜不透,又不敢多問。
這時,有人在院里喊馬老板,馬豁子出去
了。蕎蕎無事可干,就整理起屋子來。蕎蕎疊了被褥,拖了地,把每一件東西都擦拭了一遍。天色不早了,蕎蕎去隔壁做飯。蕎蕎翻了翻面袋,見有莜面,知道馬豁子愛吃,決定露一手。蕎蕎特別會搓莜面魚子,她搓的面魚子又細又長。一切準備停當,蕎蕎犯愁了。她沒用過煤氣灶,上下左右看遍了,也不知怎么用。馬豁子不在院里。蕎蕎等了一會兒,馬豁子依然沒回來,只得硬著頭皮問那個鞣皮子的胖女人。胖女人怪怪地瞧了蕎蕎幾眼,說真是啥人有啥福。胖女人的眼里含著敵意。蕎蕎挺難受,她不知怎么就惹著了胖女人。
蕎蕎做好了飯,可直到太陽落山,等到那些婦女全部下工,馬豁子還是沒回來。蕎蕎安慰自己,反正自己是做了,吃不吃是他的事。可是蕎蕎心里還是有些難過,這頓飯蕎蕎費了老大的心思。
門口有人影,蕎蕎連忙出去。是楊來喜。楊來喜得知馬豁子還沒吃飯,說道,他愛吃不吃,反正咱是做了。蕎蕎看不慣楊來喜的樣子。蕎蕎說,掙人家的錢呢,你咋這樣?見楊來喜陰了臉,蕎蕎忙把馬豁子給她倒的那杯茶續上熱水端給他。
楊來喜等了一會兒,不耐煩了。他讓蕎蕎跟他回,蕎蕎擔心沒打招呼走了馬豁子會不高興。楊來喜說,咱是干活的,又沒賣給他。楊來喜拽著蕎蕎走,走到院子里,馬豁子回來了。
楊來喜說,我以為你丟了呢,天不早了,我和蕎蕎先回了。
馬豁子說,來喜,有幾句話我還沒和你說呢。
蕎蕎和楊來喜站在那兒,等馬豁子說。馬豁子掏出錢,讓蕎蕎買盒煙。蕎養看楊來喜,楊來喜說,你去吧。蕎蕎忐忑不安,難道馬豁子要辭退她?
蕎蕎買煙回來,馬豁子和楊來喜都在屋中央站著。兩人的臉僵僵的,像是剛剛吵過。蕎蕎小聲對楊來喜說,咱們走吧。馬豁子立刻緩過神色,像是用熨斗燙了。馬豁子說,我剛才和來喜說了,你先留下,明兒五更我要送貨,你得早早把飯做好。蕎蕎忙說,我能趕過來。馬豁子說,那得半夜來。蕎蕎說,我肯定誤不了。馬豁子說,你放心吧,這兒很安全,隔壁有床,有被子。蕎蕎再爭,就是不相信馬豁子了。蕎蕎用眼睛瞄楊來喜,楊來喜說,去那屋看看。楊來喜顯然同意了。
進了做飯的屋子,楊來喜將腦袋伸到門插鎖前,試了幾下。馬豁子和蕎蕎在楊來喜身后站著,蕎蕎有點兒尷尬。楊來喜看清楚就行了,沒必要這么給馬豁子難看。
馬豁子從床底拽出一個編織袋子,袋里竟然是一床新被褥。馬豁子很隨便地說,還是來客人時買的呢,只用過一次。
待馬豁子出去,楊來喜坐在床頭,要攬住蕎蕎。蕎蕎躲開了,說,又不是自己家。
楊來喜罵了句臟話。
蕎蕎頓了頓說,你放心好了。
楊來喜說,我有啥不放心的?
蕎蕎就不說了。楊來喜似乎有意和她斗架。蕎蕎想這又怪不得她,楊來喜也太小心眼了。她不知楊來喜怎么了,過去楊來喜不讓她出來找活兒,她起先以為楊來喜很在意她,可后來發現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楊來喜從來不管她的情緒有什么變化。他現在突然在意起她來,蕎蕎反覺得很別扭。
楊來喜說,蕎蕎。
蕎蕎,嗯?
楊來喜卻不說了。過了一會兒,楊來喜說,我不想回去了。
蕎蕎急了,那怎么行?這床怎么也睡不下兩人。
楊來喜說,有啥不行的,城里人都這么睡。楊來喜又理直氣壯了,好像他對城里人怎么睡覺很了解。
蕎蕎說,你干脆去買把鎖吧。
蕎蕎,你啥時候學刁了。楊來喜咽了兩口唾沫,說算了算了,我走了。
蕎蕎把楊來喜送到大門口,蕎蕎知道楊來喜依然不放心,便抓了抓他的手。楊來喜的手冰涼冰涼的,蕎蕎有些難過。
蕎蕎折回來,馬豁子正在熱飯。馬豁子沖蕎蕎笑笑,說你的手藝還行。蕎蕎問,你沒吃飯?馬豁子說,吃過了……可我不能讓你白等。蕎蕎的臉悄悄熱了一下。馬豁子飯量很大,一籠莜面竟然吃得精光。
蕎蕎擔心馬豁子賴著不走,她已經琢磨出了攆他的辦法,昨夜她基本上沒合眼,現在兩眼皮又厚又澀,像是生了銹的門板。但她的擔心是多余的,馬豁子吃完就離開了。臨走,馬豁子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他說,蕎蕎,你真是個好人。馬豁子像是夸她,又像是嘲笑她。
夜里,蕎蕎反復嚼著馬豁子的話,無論怎么嚼,就是嚼不出滋味來。
蕎蕎被窗外的聲音驚醒時,出了一身冷汗。她屏住呼吸,直覺告訴她,窗外有人。蕎蕎對深夜窗外的動靜太敏感了。楊來喜經常十天半月不著面兒,蕎蕎晚上睡覺耳朵常支楞著。蕎蕎第一個念頭就是喊叫,可她馬上打消了這個想法。大院里只住著她和馬豁子,這個人八成是他。若是馬豁子,她喊叫有什么用?蕎蕎躡手躡腳下了地,確信門栓還上著,又縮到床上,蕎蕎已經后悔了。說到底,她不了解馬豁子。馬豁子要使壞,她真不知怎么對付。
過了很長時間,那聲音漸漸遠去,蕎蕎納悶,難道不是馬豁子?這一想,蕎蕎更害怕了,怎么自己第一夜住這兒窗外就有人?
4
八千塊錢沒能醫治好繼父,繼父還是走了。這個代價太大了,但蕎蕎不覺得有多冤,反正她終歸是要嫁人的。楊來喜除了賭,她還看不出他有什么缺點。反過來說,他不賭哪來八千塊錢?那些日子,楊來喜常往蕎蕎這兒跑。蕎蕎養了十五只雞,每天至少下七八只蛋,但那一陣子,蕎蕎一個雞蛋也沒攢下,都被楊來喜吃了。蕎蕎挺心疼,可想想花了人家八千塊錢,便把那種感覺踩在腳下。蕎蕎出嫁是在冬日,楊來喜要雇一輛四輪車,養蕎覺得奢侈,兩村相距不遠,她又沒什么親戚,一輛自行車足夠了。那時,蕎蕎一點兒沒意識到這么做對自己有什么不好。
婚后,蕎蕎才發現,楊來喜除了賭博,就是游手好閑,東家出西家進的。楊來喜說他天生賭手,完全可以靠賭吃飯。那幾年,楊來喜贏的時候多,輸的時候少,蕎蕎的日子確實可以。
楊來喜不是過日子人。輸了錢自我安慰.贏了就胡吃海花,每次賭錢回來,楊來喜都讓蕎蕎煮雞。蕎蕎沒什么嫁妝,那十五只雞是她唯一的陪送。蕎蕎心疼,可耐不住楊來喜的軟泡硬磨。楊來喜本來就瘦,加之常常熬夜,現在房事上又沒有節制,快瘦出骨頭了。蕎蕎怕別人說她放浪,吃雞好歹也能補一補。楊來喜的任何一件事,蕎蕎都要替他找個理由。那個冬天,十五只雞被楊來喜吃得連毛都沒剩。
蕎蕎從小就孤僻,結婚后,仍然不愛往人堆里鉆,除了干活,幾乎足不出戶。要說交往多的,也就是春喜媳婦了。蕎蕎覺得春喜媳婦不錯,嘴甜,人也熱情。可有一件事徹底改變了蕎蕎的看法。一年春節前,春喜媳婦和蕎蕎去鎮上買布。蕎蕎一進市場,便吸引了許多目光,那些目光羅織著她,走路都絆腳。春喜媳婦打趣道,你可要小心點兒,男人們想活吃你呢。蕎蕎捶了春喜媳婦一下,臉越發紅了。蕎蕎低頭看一塊兒布料時,一個婦女小聲問春喜媳婦,這是誰呀?上海來的吧?春喜媳婦瞄了蕎蕎一眼,小聲道,是我小叔子買來的,別看臉蛋兒俊,連孩子都生不出來。
盡管聲音小,可蕎蕎一字不落地收進了耳朵。蕎蕎的腿一下抖起來,蕎蕎明白了,不只春喜媳婦這么看她,她代表的是整個圍子的看法。在別人眼里,她是賣掉自己的女人,是賤女人,蕎蕎想起了她出嫁時簡簡單單的樣子,包括乘自行車,都是她賤的證據。蕎蕎不知自己錯在哪里,她變得越發孤僻了。
好在楊來喜不這么看她,包括她生不出孩子,楊來喜都沒責怪她。楊來喜從來不提這件事,好像蕎蕎生不生孩子,與他無關。有一次,蕎蕎裝作無意的樣子說,咱們該有個孩子了。楊來喜說,是呀,該有個孩子了。蕎蕎試探著說,去醫院檢查一下?楊來喜說,檢查啥,不生也好,有你我就知足了。明知是楊來喜油腔滑調,蕎蕎還是很感動。
楊來喜的新鮮勁兒過了,夜不歸宿就成了家常便飯。有一天夜里,蕎蕎剛睡下不久,便聽到了窗外的動靜。蕎蕎的頭皮都乍起來了。蕎蕎屏息斂氣,等待窗外的人離去。外面的人不但沒走,竟輕輕地敲起了玻璃。蕎蕎沒敢說話,那個人就執著地敲下去。敲一下,蕎蕎的心就咚地跳一下。后來,她干脆蒙住頭。那一夜,她的冷汗幾乎把被子濕透。
次日,蕎蕎剛吃過早飯,村長來了。村長先問來喜在不在,然后大模大樣地坐在椅子上,打量著屋子的擺設。蕎蕎倚在門框上,很拘束。村長說,蕎蕎,怎么連杯水也不倒?蕎蕎忙沏了一杯茶。村長的目光探過來,很放肆地撫摸著她。蕎蕎的臉紅了,她問村長找楊來喜有什么事。村長哦了一聲,從懷里拽出一張表,讓蕎蕎填。那是一張未生育婦女登記表。蕎蕎再缺少常識,也知道這種工作該由婦聯主任做。蕎蕎要填,卻沒筆。村長說我這兒有,給蕎蕎遞筆時,碰了碰蕎蕎的手。蕎蕎早從春喜媳婦那兒聽說了他和二香的事,心存戒備,想急著填完,打發他走。村長接過登記表,村長左右端詳著,嘴里嘖嘖,字還不錯,比楊來喜有文化,真是一朵鮮花……村長及時打住,蕎蕎卻聽懂了村長的意思,心尖銳地疼了一下。村長出門的時候,不知怎么絆了一下,蕎蕎下意識地伸出手,村長乘機在她身上抓了一把。蕎蕎冷了臉,村長哈哈一笑,搓著手走了。
楊來喜回來后,蕎蕎沒敢告訴他。蕎蕎想把它埋在肚里,悄悄爛掉。可楊來喜不在家的時候,村長又來過幾次。村長的屁股像是粘了膠,死坐著不走,說一些不著邊際的寡話,瞅機會在蕎蕎身上揩點兒便宜。蕎蕎害怕了,便對楊來喜說了。蕎蕎的本意是讓楊來喜留在家里,沒料楊來喜話沒聽完,火氣便從后腦勺冒了出來。
楊來喜沖到大街上時,村長正在人群里站著。楊來喜奔過去,揪住村長的衣領,罵著極難聽的話。幸虧人們把楊來喜和村長拉開了。
蕎蕎讓楊來喜回家,楊來喜不回。四周無數支利箭往她身上射著,蕎蕎難堪極了。本來沒多大事,楊來喜硬是將它攪和大了。現在整個圍子都知道了。蕎蕎丟下楊來喜,淚汪汪地逃回去。
晚上,楊來喜醉醺醺地回來了。蕎蕎沒理他。楊來喜攬住蕎蕎說,還生氣呢?村長和我說了,也沒啥大事嘛,和他這種人,犯不著。蕎蕎愣了愣,問,你跟他喝酒了?楊來喜說,怎么了,他的酒都是自來的,不喝白不喝。蕎蕎極力控制著才沒吐出來。村長一頓酒就把他俘虜了。楊來喜太沒立場了。蕎蕎一直以為楊來喜很在乎她,現在看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蕎蕎一下感到無比傷心。
5
第二天,養蕎自掏腰包,去門市部買了咸鹽、花椒、醬油、醋等調味品。馬豁子那兒缺鹽少醋,不知他是怎么?昆的。蕎蕎要強,既然掙人家的錢,就要干得像模像樣。她從院里撿了些罐頭瓶,洗刷干凈,把調味品裝好,整整齊齊地擺到鍋臺上。那些鞣皮子的婦女都用怪怪的眼神望著她。
馬豁子上縣了,中午返不回來,蕎蕎不用做飯,她想乘這個空兒回家把屋頂的蕓豆收拾一下。臨出門又想干了不到兩天,偷偷跑回去不太像話。蕎蕎勤快慣了,閑不下來,在兩個屋轉了轉,很快找見了活兒。她將馬豁子的被褥拆洗了一遍。馬豁子的被褥臟得幾乎沒了顏色。
馬豁子回來,蕎蕎已把被褥重新縫好了。馬豁子感覺到屋里的變化,他對蕎蕎說,我怎么覺得走錯了地方。蕎蕎聽出馬豁子在夸她,微微一笑,馬豁子沒了昨日的躲閃,看蕎蕎的眼神、說話的語氣都自然多了。
馬豁子從包里掏出一個方方正正的紙盒,說,商場搞捉銷,我順便給你捎了一瓶。馬豁子說得輕描淡寫,蕎蕎一時想不起讓他捎了什么。她接過來,看清是一種化妝品,這種化妝品是某個電影明星用的,蕎蕎在電視上看過。蕎蕎不清楚它的價格,但知道它一定很貴。蕎蕎的目光熱熱地閃了幾下,便燙手似地把它放到桌上。蕎蕎一下想起昨夜窗外的那個人影,對馬豁子的那點兒好感頓時消逝了。蕎蕎覺得他下流,他沒有壞念頭,絕不會平白無故給她買化妝品。蕎蕎冷了臉說馬老板,我沒讓你捎,你記錯了吧。馬豁子說,我不是說了么,人家搞促銷,不要錢的。蕎蕎說,我自己有呢。馬豁子說,你沒帶吧,先用這個。蕎蕎說,我用這種牌子的過敏,還是留著給你家里的用吧。馬豁子夸張地笑了笑,說她比你還過敏,我以為它多好呢,原來是壞皮膚的。隨手把化妝品扔到墻角的簸箕里。馬豁子面帶笑容,但顯然是生氣了。蕎蕎挺心疼,但她絕不朝墻角望一眼。
天黑透了,楊來喜也沒來。蕎蕎知道他又去賭了。蕎蕎不再指望他,她跟馬豁子說了聲,要一個人回。馬豁子說道,那不行。馬豁子的聲音硬邦邦的,沒有任何回旋的余地。蕎蕎心里就窩了氣,她想我沒要你的化妝品,你就不讓我回家,也太霸道了。
馬豁子放軟了語氣,天這么晚了,你一個人回,我不放心。
蕎蕎的心悄悄熱了一下。她說,幾步地,沒事的。一只腳已邁出門檻。
馬豁子攔住她。確確實實是攔住了她。馬豁子說,出了意外,我沒法交代。
見蕎蕎沉下了臉色,馬豁子解釋道,當初你來的時候,我就和楊來喜說了,你的活兒不重,可是得住在收購站。我吃飯準時,你來來回回的不方便。蕎蕎盯著馬豁子,馬豁子轉變得太快了。馬豁子嘴上那道傷疤不明顯,卻使他顯得殘酷。蕎蕎卡在門口,腦里升起一團疑云。馬豁子至少有一半話沒說,那一半是什么?蕎蕎猜不出來。
蕎蕎說,到底怎么回事?你不說清楚,我就走。
馬豁子說,我花錢雇你,你得聽我的,就這么回事。
蕎蕎輕輕咬咬牙,說,不行,我要問楊來喜。
馬豁子勸,還有明天嘛。
蕎蕎執拗地說,不,我誤不了做早飯。
蕎蕎有點兒生氣,有點兒委屈,她有種被叛徒出賣的感覺。蕎蕎覺得身上有許多力氣往外冒,走出大門,黑暗無情地砸下來,她的腿就軟了。
一束亮光從后面射過來,將黑夜切開一道大大的豁口。蕎蕎暴露在豁口里,她想跑,可驚懼使她幾乎癱到地上。身后的人攆上來,蕎蕎的頭發幾乎豎直了。那人說了句,你還挺犟。是馬豁子。蕎蕎松了口氣,下意識地挺了挺腰,繼續往前走。
院門鎖著,屋子黑著。不用猜,楊來喜肯定在賭場上。馬豁子說,來喜不在,先回站里吧。蕎蕎找鑰匙開門,故意弄出很大的響聲。馬豁子又說,咱們是有協議的。馬豁子少了些霸道,更多的是戲謔。蕎蕎說,我又沒賣給你。馬豁子頓了一下,說我回去了。蕎蕎沒理他。馬豁子走后,蕎蕎又挺歉疚,畢竟馬豁子送了她一程。
蕎蕎一進屋,家中熟悉的氣息就把她的眼淚勾了出來。她只在收購站住了一夜,倒像離開了幾年似的。蕎蕎把屋子收拾了一番,然后去西廂房看她的蕓豆。那是蕎蕎一年的收獲。蕎蕎打開門,立時傻了。墻角大大小小的袋子不翼而飛。蕎蕎第一個念頭是被人偷了。可猛又想到門是鎖著的,哪有賊偷了東西還鎖上門?蕎蕎又氣又急,卻不知去哪兒找楊來喜。楊來喜野得很,有時一夜竄好幾個村子。
蕎蕎沒有睡意,翻來覆去地折騰。一直到天蒙蒙亮,楊來喜也沒回來。蕎蕎怕誤了做飯,抹了把臉,匆匆地往鎮上趕。蕎蕎洗漱從來不馬虎的,今天是例外。蕎蕎的心思全讓楊來喜吃掉了。
到了收購站,大門緊鎖著。此時馬豁子肯定還睡著,她不能敲門。可等他開門,就會誤了做飯。想來,馬豁子讓她住在收購站是有道理的,至少不是故意刁難她。可她現在怎么辦?就在蕎蕎一籌莫展時,門一響,馬豁子走了出來。蕎蕎暗暗吐了口氣,心下卻納悶,馬豁子起這么早干甚?蕎蕎魂不守舍,老是拿錯東西。明明是淘米,卻倒了醬油。馬豁子進來,先是用眼在蕎蕎臉上挖了一陣,然后坐在凳子上,輕輕嘆口氣。蕎蕎瞟他一眼,說,我沒誤做飯吧?馬豁子說,為了給你開門,我一夜沒睡好。蕎蕎的目光在馬豁子臉上彈了彈,忙收縮回來。蕎蕎不知馬豁子的話里摻有多少水分。
馬豁子突然說,怎么有糊味?
蕎蕎揭開鍋蓋,傻眼了。稀粥已糊在了鍋底。蕎蕎窺了馬豁子一眼,低了頭等馬豁子發作。馬豁子不輕不重地說了句,蕎蕎,你還沒睡醒吧?蕎蕎低聲說,今天的工資我不要了,重做吧。馬豁子說,算了,湊合著吃吧。馬豁子鏟了塊糊鍋粑,倒了半碗水,吸吸溜溜地喝起來。蕎蕎的眼睛有些潮,像是被熏著了。
早飯后,蕎蕎匆匆地往圍子走去。她只是想看看楊來喜回來了沒有。蕎蕎怕馬豁子怪罪,走路的樣子像是家里失了火。
半路上,蕎蕎碰見了老皮匠。蕎蕎知道老皮匠的小閨女考上了大學,對老皮匠就多了幾分敬重。可今天有事,她便閃開了。老皮匠卻喊住她,問蕎蕎才從收購站出來吧。
老皮匠說,你別怕,馬豁子是好人,他不會拿你咋的,三個月,一晃就過去了。
蕎蕎心中的疑團又浮上來,她看著老皮匠縱橫交錯的臉,小心翼翼地說,叔,楊來喜背著我做了啥?老皮匠驚問,你真不知道?蕎蕎懵懵懂懂地搖搖頭。老皮匠四下瞅瞅,深深地嘆了口氣,簡要地講了那天的事。最后說整個圍子的人都知道了。恐怕只有蕎蕎還蒙在鼓里。末了又安慰蕎蕎,我以前看錯了馬豁子,他是痛快人,不會使壞。
老皮匠后來說什么,蕎蕎已聽不進去了。蕎蕎覺得自己正往深淵里墜,她想抓住點兒什么,可是她的兩手突然麻木了。
6
蕎蕎的臉上凸現著一抹青白,秋風甩過來,那青白就一層一層加重了。蕎蕎感到前所未有的心痛。她無論如何想不到,楊來喜一千塊錢就把她“賣”了。蕎蕎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望見敞開的大門,她才清醒過來。楊來喜回來了。蕎蕎決定和楊來喜算賬,她不能再妥協了。不然,他會把她整個人賣掉,就像他當初買她一樣。
屋內沒有動靜。楊來喜正在呼呼地睡大覺,蕎蕎的火苗呼地燃燒起來。蕎蕎要尋個東西砸到楊來喜臉上,她的目光落在剪子上,心一顫,視線又轉移到花盆上,還是不行,她怕把楊來喜砸壞,也怕把花盆砸碎,蕎蕎是圍子里唯一一個在花盆里養花的女人。什么東西也沒有耳刮子來得實在,蕎蕎舉起手,卻怎么也捐不下去。她發現楊來喜又瘦了,臉被拽長了許多。楊來喜睡得很死,半天連姿勢都沒改變。唉,這家伙太累了,讓他先睡一會兒,醒了再和他算賬。
蕎蕎熬了盆稀粥,坐在楊來喜的身邊等他醒來。盯著楊來喜沒肉的臉,蕎蕎怨氣漸漸消退下去。她回想著楊來喜把她送到馬豁子那兒的過程,覺得他是無奈的,心里肯定也不好受,那天他明顯反常。蕎蕎的心已經軟了。
蕎蕎實在等不及了,便推了推楊來喜的臉。楊來喜的腦袋往左偏了一下,咕噥了一句,下底。狗日的,夢里還賭呢!蕎蕎揪住楊來喜的耳朵。楊來喜突然問醒過來,叫,干嗎?還沒收底呢。看清面前是蕎蕎后,他長長地打個呵欠,說總算痛痛快快地贏了一回,做熟飯沒?我餓死了。蕎蕎沒理他,楊來喜猛然想起了什么,問,你怎么回來了?
蕎蕎氣呼呼地說,咋?我連家也不能回了?
楊來喜盯著蕎蕎看了半天,你都知道了?
蕎蕎說,你干脆把我賣掉算了。
楊來喜說,我沒想到我的手那么臭,我真是昏頭了。
蕎蕎說,咋就不賣你?蕎蕎想狠狠地罵楊來喜一頓,罵他個狗血噴頭,可那些話一齊都堵在了嗓眼里。蕎蕎說不出話,眼淚倒冒了出來。
楊來喜說,你以為我不心疼?不過,三個月一千塊錢也不算賠,好些人想去馬豁子那兒干活,馬豁子還不要呢。
蕎蕎的眼圈又紅了,恨恨地說,我干的什么爛活,晚上連家都不能回。
楊來喜悶了半晌,小心地問,他沒把你咋的吧?
蕎蕎說,你個混蛋。
楊來喜說,我不是混蛋,是倒霉蛋。
蕎蕎說,反正我是不去了,就是再賠一千我也不去了。
楊來喜急了,那可不行,咱人窮志不短,說話要算話。
蕎蕎呸了一聲,丟死人了,還志氣呢。
楊來喜頓了頓,說,不去就不去,馬豁子一個外地人,他不能把咱咋的,贏了錢,我再還他。
楊來喜這么一說,蕎蕎反猶豫起來。欠別人的錢,她睡覺不踏實。再說,這事本來是楊來喜理虧,要是鬧起來,不定牽出多少麻煩呢。蕎蕎不愿惹麻煩,她的麻煩夠多的了。蕎蕎算了算自己的私房錢,也就幾百塊。湊一千塊錢,得把今年的蕓豆……蕎蕎突然問,那些蕓豆呢?楊來喜說,賣了。蕎蕎嚷,現在價格不行,你怎么……錢呢?楊來喜嘻嘻一笑,著啥急呢?明年我和你一塊種。蕎蕎緊張地問,是不是又輸了?楊來喜說,我想贏點兒還馬豁子,讓你頂賬,我沒臉。養養說,好,你真好!楊來喜說,我不是沒辦法嘛。蕎蕎不再說話,她的身子陷下去,泥一樣。楊來喜忙喊,蕎蕎!蕎蕎不理他,她替那些蕓豆傷心,那是她辛辛苦苦種的,楊來喜竟然把它們輸了。
馬豁子的錢無論如何還不上了。沒了退路,蕎蕎反而踏實了。就算楊來喜把她輸了,就算丟人,可誰讓楊來喜是她男人呢,就算剝了他的皮,可事情已經發生了,她能有什么辦法?她干的是體力活,不是賣身。想到這兒,蕎蕎說,來喜,你別賭了。
楊來喜看出養養平靜了,松了口氣。他想攬住蕎蕎,蕎蕎躲開了。
楊來喜嬉皮笑臉地說,不賭,我能娶上
你?
蕎蕎說,和馬豁子說說,去他那兒找個活計。
楊來喜跳起來,你瘋了!你一個去還不夠,讓我也去,還不如打我耳刮子呢。
蕎蕎刺了他一句,輸了老婆你不丟人,靠力氣掙錢倒沒臉了?
楊來喜說,這年頭誰靠力氣吃飯?蕎蕎,賭也是本事,比偷比搶比那些搞貪污的強多了。楊來喜的嘴像石頭一樣硬,蕎蕎沒有說過他的時候。
蕎蕎說,有本事還能輸掉老婆?能輸掉老皮匠供閨女念書的錢?
楊來喜漲紅了臉,說他沒別的本事他不在乎,說他沒有賭的本事,是戳他心窩子。
楊來喜攥緊了拳頭,指關節一條聲響起來。他重重地說,蕎蕎,你等著瞧吧,我楊來喜的風光還沒過呢,村長不就蓋了二層樓吧?我最低也要蓋三層。現在你跟我是委屈點兒,以后我讓你享大福,天天喝糖水。
蕎蕎哼了一聲,別做白日夢了,你倒是去不去?
楊來喜說,不去,我死也不去。
蕎蕎站起來,你不去,我去。楊來喜問,你真要去?
蕎蕎說,不是你讓我去的嗎?
楊來喜說,你想通了?蕎蕎,你就受三個月苦吧,到時候我加倍補償你。
蕎蕎說,我擔心你把自個兒也輸了呢。蕎蕎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7
蕎蕎回到收購站,馬豁子有些意外,眼睛幾乎繃成了三角。馬豁子想從蕎蕎臉上看出點兒內容,蕎蕎躲開了。她不敢迎馬豁子的目光,她的心情還沒掩蓋好。蕎蕎低著頭,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蕎蕎認為自己沒和楊來喜使性子,就算馬豁子不逼楊來喜還賬,可欠人家的錢總睡不踏實。馬豁子和蕎蕎說話,蕎蕎給了他一個后腦勺,愛理不理的。都說馬豁子義氣,可就沖讓她頂賬這一條來看,他的義氣是假的,是摻了沙子的,就像現在的偽劣商品。
蕎蕎干得更認真了,昨天她只是拖了拖地面,今天她則跪在地上,用小刀把水磨石板上的污垢刮掉,再用濕布沾著洗衣粉一遍一遍地擦,地面亮閃閃的,幾乎能照人影了。餐具明明洗干凈了,蕎蕎依然不滿意,她去商店買回去污粉,一點一點地搓。蕎蕎把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了,絕不給自己留一分。她的臉粉嘟嘟的,鼻尖沁著幾片亮閃閃的汗珠,胸脯麥浪一樣起伏不定。馬豁子幾乎看呆了。他讓蕎蕎歇歇,能過得去就行了,就是五星級飯店也用不著這樣。蕎蕎無言笑笑,繼續干活。她不能讓馬豁子認為她生氣。
吃了晚飯,蕎蕎正準備洗碗筷,馬豁子說,趁天早,你趕緊回吧。蕎蕎猛地一怔,不由望了馬豁子一眼。馬豁子剛點著雪茄煙,藍色的煙霧罩住了他的臉,蕎蕎看不清他的表情。馬豁子什么意思,試探她?蕎蕎收回目光,繼續干活,半晌方甩出一句,你和楊來喜不是有協議嗎?馬豁子笑了一下,其實是說著玩的,楊來喜竟當真了。蕎蕎說,是你當真還是他當真?馬豁子笑道,蕎蕎,你終于說話了,我還以為你的舌頭讓楊來喜咬了呢。蕎蕎知道中了馬豁子的圈套,暗暗罵了一句。馬豁子道,怎么又不說話了?你可真愛使小性兒,當時確實是開玩笑,賭場上的事咋說也拿不到桌面上。蕎蕎到底沒憋住,幾乎是質問了,那一千塊錢呢,也是開玩笑?馬豁子說,當然。馬豁子從懷里拽出楊來喜的欠條和協議,幾下撕碎了。蕎蕎瞧著滿地的紙屑,愣了,她實在猜不透馬豁子。馬豁子又點了一支煙,煙就像他的命根子。馬豁子說,從今天起,你還回去住吧,那些錢,還不還都行。蕎蕎固執地搖搖頭,當時咋說的就咋辦,再說來喜不常在家,我回去也是一個人住。馬豁子感慨道,你真是個好人。馬豁子是第二次說這句話了,蕎養總覺得他在嘲笑她,嘲笑她管不住男人,男人輸了她還給他護短。蕎蕎有些氣惱,但無話可說。蕎蕎尋思了一會兒,跟馬豁子提出從明天開始她想和那些女人一道鞣皮子。
馬豁子很意外,目光在她臉上敲了幾敲,方說,你干不了。
蕎蕎低著頭說,她們能干我就能干,這邊的活兒我不耽誤。
馬豁子說,不行,你一身皮子味咋做飯?馬豁子沒明說,可蕎蕎聽出來了,她沾了皮子味做飯就不香了。馬豁子似乎覺得語氣硬了些,緩了一句,你要是嫌錢少,可以再商量。
蕎蕎忙說,我沒那個意思。
馬豁子要離開,蕎蕎又說了句,那就給我安排點別的活兒,一整天閑著,我心里煩。
馬豁子盯住蕎蕎,可養蕎低著頭,他看不清她的臉。馬豁子沉吟半晌,說,這樣吧,你把西墻的破爛分類整理一下……行嗎?
蕎蕎心里有些得意。楊來喜從沒順過她,都是她順著他。讓人順著確實比順著人的滋味好受。
第二天,馬豁子交給蕎蕎一張收購破爛的價格表,外加五百塊錢,說如有賣破爛的讓蕎蕎照著這個收。蕎蕎怔了一下,說,這不合適吧。馬豁子說,以前雇的那個回老家了,臨時雇一個也不值得,你先干,過幾天他就來了,每天收什么算多少,你記賬本上,一個星期我和你對一次。蕎蕎猶猶豫豫地說,我怕干不了。馬豁子笑道,還沒干,咋就知道干不了?
蕎蕎說,那我就……試試。蕎蕎對自己沒信心,臟、累她都不怕,可她沒收過東西,現在倒要替別人收。那些錢像是長了刺,扎她的手,扎她的心。
蕎蕎很用心,她的能干麻利很快顯示出來。那些廢品原先腸腸肚肚攪在一塊,亂糟糟的。經蕎蕎一整理,順眼多了。馬豁子夸了蕎蕎幾次,說看來得給你加錢了。蕎蕎的心莫名其妙地跳起來。
這天下午,天出奇的熱,蕎蕎等得眼都困了,也沒見一個賣破爛的來,她就想起房頂上的蕓豆。蕎蕎和馬豁子說了聲,匆匆忙忙趕回去。大門緊閉,這幾天楊來喜沒去收購站,不知又風刮到什么地方去了。蕎蕎沒有進屋,直接爬上了房頂。蕓豆全曬破了肚皮。蕎蕎累出一身汗,才把蕓豆裝進口袋。蕎蕎打開屋門,目光頓時軟得耷拉下來。那幾盆花全都枯萎了。蕎蕎壓了桶水,往花盆里倒。那些花依然垂頭喪氣的。蕎蕎流淚了。她害了它們。
蕎蕎回到收購站,天色已晚了。她一頭扎進廚房,叮叮當當忙活起來。做好飯。她去喊馬豁子。馬豁子不在,床上躺著一個女人。
蕎蕎已經慣了,進屋沒敲門。那女人瞄了蕎養一眼,問,你找誰?蕎蕎先是發怔,繼爾感到吃驚,這個女人打扮得跟戲子一樣,眉毛細得像一條線,眼皮一半紫,一半藍,嘴唇是粉色的。盡管打扮得濃艷,蕎蕎還是看到了她眼角的魚尾紋。
女人說,嘿,找誰呢?
蕎蕎忙說,我喊馬老板吃飯。
女人扔掉手中的小鏡子,直彈起來。女人咄咄逼人地問,你就是那個做飯的?
蕎蕎點點頭,不知怎么,有些發慌。她已猜出了女人的身份。
女人審視著蕎蕎。她的目光如一匝銅錢,在蕎蕎臉上纏了一圈,又在蕎蕎胸上纏了一圈,之后在蕎蕎腿上纏了一圈,最后又繞到蕎蕎臉上。養蕎感到不自在,女人的表情像是審賊。半晌,女人才說,蠻俊的啊,干粗活兒可惜了。女人的聲音酸溜溜的。
蕎蕎不知怎么應對,窘得眉毛都粘一塊兒了。恰在這時,馬豁子進來了。馬豁子問做好飯了,蕎蕎?蕎蕎說好了。馬豁子對女
人說,我給介紹一下……女人打斷馬豁子,誰用你介紹?我早知道了。
馬豁子讓女人過去吃飯,女人說,端過來吧,那間屋子有股味。女人的口氣不容置辯,蕎蕎忙說,我去端。蕎蕎出去時,聽得女人對馬豁子說,你蠻有眼光的嘛。
蕎蕎端過去,馬豁子讓蕎蕎留下來吃,沒等蕎蕎張嘴,女人搶先說,別不好意思,我來還不讓你吃飯了?蕎蕎說,你們吃吧,我不餓。
收拾蕓豆時,蕎養就餓了,現在卻突然沒了胃口。屋里有些憋悶,蕎蕎走到大街上。已是黃昏時分,街上空蕩蕩的。蕎蕎路過鎮政府門口時,一個方頭大臉的人正走出來。他披在身上的衣服和叼煙的姿勢顯示出他是個干部。那位干部似乎正要去干什么事,有些匆忙,可是看見蕎養時,他的目光啪地定在蕎蕎蕎上。蕎蕎覺察到了,加快了腳步。干部一直盯著她,蕎蕎走得更快了。
蕎蕎回去呆了一會兒,便睡下了。她仰天躺著,大眼珠輕輕閃動在黑暗中。白天干活不覺得什么,黑了她便被孤寂噬咬住。她老是想楊來喜。過去楊來喜不在家她沒這種感覺,就像是楊來喜出了趟遠門,走得再遠他也會回來。現在她則被楊來喜甩在曠野上,她感到茫然,不知哪是盡頭。
隔壁傳來馬豁子和女人的說話聲。這種房頂棚內是連著的,說話不隔音,蕎蕎突然意識到,她今天住在這兒不合適。她坐起來,頓了頓,又躺下去。現在回去更不合適。
女人突然嗷地叫了一聲。蕎蕎嚇了一跳,臉立刻紅了。之后女人就長一聲短一聲地叫喚起來,哎喲聲劈頭蓋臉地砸下來。蕎蕎想不到竟有這么浪的女人,好像馬豁子把她的肉咬了下來。馬豁子說了女人一句什么,女人反而叫喚得更高了。
清早,蕎蕎的腦袋昏昏沉沉的。她做好飯,從窗戶望見女人正梳洗,便進去拿水壺灌開水。地中央的便盆還在,四周扔著幾團臟兮兮的東西,蕎蕎燙了一下似的,走也不是站也不是。
女人沒看蕎蕎,吩咐蕎蕎把地打掃一下。
蕎蕎遲疑了一下,將便盆端出去,倒掉。爾后,她把那些臟東西掃進簸箕,出門時,差點和馬豁子撞在一起。馬豁子臉上厚厚一層尷尬,蕎蕎趕緊低了頭。
蕎蕎返回來,馬豁子和女人吵了起來。蕎蕎沒敢進去,她進了廚房。可她立刻聽出來馬豁子和女人的爭吵與她有關。
女人的聲音冷冰冰的,不就倒個尿盆嗎,值得你這樣?你雇干活的還是雇二奶?
馬豁子的火氣也挺大,你說話干凈點兒,你不害羞,我還臊呢。
女人呸了一聲,趴老娘肚上咋不害羞,這會兒倒有臉了。
蕎蕎沒想到打扮得紅紅綠綠的女人如此粗俗,啥臟話都敢說。
馬豁子說,你寒磣不寒磣?
女人叫,好啊,你到底說出心里話了,嫌老娘寒磣,老娘還嫌你惡心呢。
馬豁子叫,再胡扯,撕了你的嘴。
女人嚷,你撕,你撕!
屋內叮叮當當響成一片。兩人打起來了,蕎蕎頓了頓,還是跑過去。馬豁子和女人糾纏在一起,蕎蕎不敢拉女人,她拽馬豁子的胳膊。馬豁子松開手,女人趁機在馬豁子臉上抓了一把。蕎蕎說,姐——女人回過頭,狠狠地扇了蕎蕎一巴掌,罵了句賤貨。蕎蕎還沒反應過來,女人已摔門走了。馬豁子追了幾步,又返回來。
蕎蕎眼里噙滿了淚。
馬豁子說,蕎蕎,對不起,她就這渾人。
蕎蕎抹抹眼淚,說,吃飯吧,都快涼了。
8
蕎蕎的委屈散去后,又被深深的愧疚裹住了。馬豁子和女人爭吵是她惹的禍,她看得出來,馬豁子喜歡那個女人,可是因為她,馬豁子對女人動了手腳。
吃飯時,馬豁子大聲說笑著。蕎蕎想,馬豁子看似豪爽,其實脆弱得很。蕎蕎沒有看低馬豁子,反覺馬豁子大把掙錢,還如此在乎自己的女人,更像一個男人,楊來喜游手好閑,窮得叮當亂響,卻從不把她放在眼里。蕎蕎埋藏得很深的東西被勾了出來,她的心隱隱疼起來。
蕎蕎猶豫了半天,終于說出來。她勸馬豁子回縣看看。興頭上的馬豁子突地僵住了。半晌,他才說,她就那樣,神經兮兮的,過幾天就好了。
蕎蕎說,女人都是軟性子,你退一步,她就退三步。
馬豁子說,你說的是你自己吧?
蕎蕎的聲音低下去,對不起,都是我闖的禍。
馬豁子說,和你沒關系,換了別人,她也會這么瘋跳。
蕎蕎不再說了,深深地埋下頭。她努力控制著,還是滾出幾滴眼淚。
馬豁子說,回就回一趟吧,我正好有些事要辦……你捎什么東西不?
蕎蕎忙說,不。蕎蕎臉上閃過一絲恐慌。
馬豁子走了之后,蕎蕎像是卸掉了心上的磨石,頓時輕松了。干活時,竟輕輕哼起了小曲。
馬豁子第二天清早便返回來了。馬豁子似乎和女人和好了,他又恢復了以前的樣子。蕎蕎見馬豁子情緒好,問他能不能為楊來喜找點兒活干。馬豁子的目光在蕎蕎臉上甩了幾甩,你是怕還不上我的錢?還是急著離開?我早說了嘛,賭場上的話不當真,我沒逼楊來喜還錢,你想離開,我不攔你。蕎蕎連忙辯解,說只想為楊來喜找個正經營生,如果馬豁子同意,她想和楊來喜在這兒干下去。馬豁子有些意外,他盯住蕎蕎,蕎蕎忙低下頭。馬豁子看出蕎蕎是認真的,她的愿望是實實在在的。“人質”期滿,她也愿長期干下去。馬豁子有些莫名的興奮,臉肌彈跳了幾下。他把雪茄煙從嘴角拿開,淡淡地說,有啥同意不同意,反正我需要人手,誰干都是干,只是……馬豁子頓了頓,楊來喜不會來的。蕎養說,我同他說。馬豁子說,那就試試吧。馬豁子的表情很奇怪,蕎蕎聽出了另外一層意思:試也白試,楊來喜不聽你的。蕎蕎暗暗發誓,一定要說通楊來喜。蕎蕎不能讓馬豁子小瞧了自己。
蕎蕎抽空回了兩趟家,楊來喜都不在。第三趟回去,看見那把銹跡斑斑的銅鎖,蕎蕎恨不得將它咬碎。不知楊來喜野到什么地方去了,這一次,蕎蕎甚至連屋都沒進。楊來喜的三分熱度已經過了,她剛去收購站時,他一天一趟,現在他連面都不露了。
馬豁子在別處喝了酒,不讓蕎蕎做飯了。蕎蕎坐在那兒呆呆地發愣。馬豁子問,楊來喜還沒回去?蕎蕎搖搖頭,原來馬豁子啥都清楚。馬豁子說,活到楊來喜這份兒上,倒也灑脫。蕎蕎聽出了馬豁子的意思,她能說什么呢?只有裝啞。馬豁子吐了一屋子煙,出去片刻,又返回來。他說,灌一屋子煙,走走風吧。打開門,馬豁子蹲在門口,仿佛他不看著,那一團團煙霧就會賴在屋子里。好不容易等馬豁子走了,蕎蕎松了口氣。誰料馬豁子又買了兜水果提回來,馬豁子殷勤得過分了些,蕎蕎有些緊張。往常喝了酒,馬豁子不是這樣,她不知他今天怎么了。好在馬豁子放下水果就出去了。蕎蕎想,滿了三個月,他就是留她干,她也不在這兒住了。她甚至有些后悔,馬豁子讓她回家住時應該同意。現在想提也不合適了,再提出來,馬豁子怎么想?
第二日,蕎蕎的眼睛有些腫,神情透著疲倦。蕎蕎賭氣不再回去,除非楊來喜來找她。蕎蕎很少和楊來喜賭氣,她的情緒因此糟得
收拾不起來。收破爛時,蕎蕎和一個外號叫扁頭的人吵了起來。原因是蕎蕎稱紙箱時,發現里面有兩個是濕的,她要減些斤兩,扁頭說蕎蕎刁難他。蕎蕎干活極其認真,平常也是這樣,只是今天臉上沒有笑意,顯得冷淡了些。馬豁子聞聲過來,蕎蕎頓覺膽氣壯了,她想讓馬豁子做個主,誰料馬豁子不給她說話的機會,連青紅皂白也沒問,狠狠訓了蕎蕎一頓。蕎蕎委屈極了,她竭力忍著,眼淚還是冒出來。她怕馬豁子看見,將頭扭到一邊,其實馬豁子看都沒看她。扁頭走后,馬豁子才把目光甩到她的臉上。馬豁子顯然要解釋什么,蕎蕎以牙還牙,不給他機會。馬豁子插不進一句話,最后他干脆蹲下來,和蕎蕎整理著垃圾。蕎蕎無意中回了下頭,見鞣皮子的婦女紛紛朝這邊看,心思一下亂了。蕎蕎咬咬嘴唇,說,馬老板,小心弄臟你的衣服。馬豁子長出了一口氣,不生氣了?不生就好,其實你沒一點兒錯,可不說你,就把扁頭惹了,做生意,和氣生財。蕎蕎再繃著臉就是糊涂了,她小聲說,我沒生氣。馬豁子說,沒生氣哭啥?蕎蕎說,我才沒哭呢,眼里進沙子了。話里卻帶出了哭音。馬豁子噢了一聲,像是相信了她的話。他說,秋天風大,注意點兒。馬豁子說得平平淡淡,可蕎蕎的心里直發慌,好在馬豁子起身走了。
蕎蕎把收來的報紙抖展,然后方方正正折了。那個存折就是蕎蕎抖報紙時掉出來的。存折的面是紅的,很惹眼。蕎蕎撿起來,目光便抖了。天神神,存折上竟有六千塊錢。蕎蕎燙了一下手,存折掉在地上,蕎蕎四外望望,鞣皮子的婦女正忙著,馬豁子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沒人注意她。蕎蕎再次撿起來,他吹了吹上面的灰塵,揣進懷里。存折上沒寫名字,它的主人還不知道呢。要是自己有六千塊錢就好了,蕎蕎神往地想。她并不認為這六千塊錢和自己有什么關系。
中午吃飯時,蕎蕎把存折交給馬豁子,說是廢報紙里掉出來的。馬豁子疑疑惑惑地掃了掃,眼睛頓時瞪大了。他彈出一句,這么多!然后把目光折到蕎蕎臉上,像是要把蕎蕎刺破。馬豁子說,反正是撿的,你不交也沒人知道。蕎蕎說,你要就要吧,我是不要。馬豁子嘿嘿笑起來,你這是羞我呢。似乎不死心,又追問了一句,真交?蕎蕎說,我不會裝樣子。馬豁子感慨地說,我真是沒想到,你……馬豁子斟酌了半天,最終什么也沒說出來。
馬豁子把存折交給派出所。派出所不出半天就查清了丟存折的人。是附近村子的一個農民。那位農民皺皺巴巴的,看不出實際年齡,他一連串兒地叫蕎蕎好閨女,恨不得給蕎蕎跪下去。蕎蕎渾身不自在。存折是他的,她不過撿了撿,又不是她送他六千塊錢。
事情到這兒該結束了。蕎蕎已把它丟到腦后。可農民念初中的女兒給市報社寫了一封表揚信,表揚信很快見報了。報社猶覺不夠,又派一名記者下來采訪,據說要把蕎蕎的思想境界往深里挖。記者先到鎮政府,計劃吃了午飯再采訪。誰料一頓飯,記者喝得搖搖晃晃,站都站不住了,因此采訪地點定在鎮政府。
蕎蕎正灰頭灰臉地干活,鎮辦公室秘書小由急急忙地過來,讓蕎蕎前去接受采訪。蕎蕎挺害怕,采訪兩個字讓她發慌。蕎蕎說正干著活,抽不出身。小由說已經和馬豁子說好了,他不扣她工錢。可無論小由怎么說,蕎蕎就是不去。小由沒辦法,只好找馬豁子。馬豁子勸了幾句,這是好事,又不是上刑場。蕎蕎說自己害怕,直到馬豁子提出陪她一同去,蕎蕎才答應。可走出門口時,蕎蕎見那些鞣皮子的婦女頻頻張望,咕咚一聲,像是什么東西掉進井里。養蕎對馬豁子說,我自己去吧。馬豁子怔了一下,說那更好。
小由把蕎蕎領進一間辦公室。沙發上斜臥著一個人,蕎蕎觸見那張正方臉,被咬了一下似的,心就縮緊了。她認出這個人是她在鎮政府門口遇到的那個。小由介紹,這就是薛書記。蕎蕎又是一呆,從村長手里奪走二香的副書記就姓薛,大概就是他。薛書記從沙發上拽出身子,伸出手,同時問,你就是蕎蕎吧?咱們見過面。蕎蕎沒有伸手,小由從后面捅了蕎蕎一下,蕎蕎只好硬著頭皮抬起手。薛書記的手大而厚,蕎蕎很費勁地抽了出來,薛書記讓蕎蕎趁白記者休息的工夫,做做準備工作。薛書記把蕎蕎讓在沙發上,親自給倒了一杯水。他給蕎蕎泡的是自己用的茶。蕎蕎不知薛書記自已用的是什么茶,茶葉一根一根豎在杯中,晃得她直眼暈。薛書記一個勁勸蕎蕎喝,薛書記的熱情流得滿地都是,蕎蕎拘束得目光沒地方擱,手沒地方放,后背汗津津的。早知這樣,就是綁她也不來了。
薛書記問了蕎蕎的年齡、家庭情況、目前在收購站的工作及她當時交出存折時心里的想法。前面的問題,蕎蕎一一答了,可后面的問題蕎蕎回答不上來。存折是別人的,所以她就交了,她能有什么想法?薛書記說他常去圍子里下鄉——蕎蕎聽他這句話,后背一陣發麻——早就聽說過蕎蕎,只是對不上號,薛書記說他認識楊來喜,楊來喜是方圓附近有名的大賭。薛書記感嘆地說,楊來喜娶了這么好的媳婦,卻整天游手好閑,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薛書記說話時,眼睛一直盯著蕎蕎。他非常專注地前傾著身子,且含著笑意,那笑不是浮在臉上,而是躲在眼睛深處,似乎怕人逮住。當蕎蕎說自己上交存折沒有任何想法時,薛書記的笑完全躲藏了起來,他嚴肅地說,蕎蕎肯定是有想法的,只是她沒有意識到。他讓蕎蕎把思想深處的東西挖出來。薛書記不厭其煩地啟發,蕎蕎卻怎么也說不到點子上。薛書記便直截了當地分析了蕎蕎當時的想法。蕎蕎被薛書記弄糊涂了,那些念頭她永遠不可能有。可薛書記說這是任務,他分管這方面的工作,一直沒有起色,現在有了這檔子事,他要樹蕎蕎當典型,蕎蕎必須按他的意思說。薛書記說無論是對鎮里還是蕎蕎個人,只有好處,沒有壞處。蕎蕎依然搖頭。薛書記的聲音變硬了,他說楊來喜已經被定成搞賭博的反面典型,蕎蕎答應了,她和楊來喜就能互相抵頂,派出所不會找楊來喜的麻煩;若蕎蕎不答應,派出所肯定要治楊來喜的罪。蕎蕎不吱聲了,她怕楊來喜遭罪。
白記者五點多鐘才醒來,薛書記給他介紹后,白記者的眼睛刷地亮了。白記者問蕎蕎話,蕎蕎怎么也回答不上來。薛書記解釋說,農村婦女沒經見過世面,不過他已經從蕎蕎嘴里問出了白記者想要的東西。薛書記說到了吃飯時間,讓蕎蕎先回。白記者卻要求和蕎蕎一起吃飯,邊吃邊聊。薛書記看著蕎蕎,遲疑了一下,說也好。
蕎蕎本來想拒絕,可薛書記代她答應便沒有辦法了。她現在被薛書記牽住了,都怨該死的楊來喜。酒桌上,白記者并不像薛書記問蕎蕎那樣的問題,只是一個勁兒地勸蕎蕎喝酒,好像他采訪的任務就是看蕎蕎有多大的酒量。蕎蕎從沒喝過酒,聞見酒味都頭暈。蕎蕎不喝,白記者就死纏硬磨。蕎蕎耐不過,被硬勸了幾盅。她幾乎天旋地轉了。薛書記喊人扶養養回去。蕎蕎暗暗感激薛書記。可白記者攔住蕎蕎不讓走,薛書記替蕎蕎開脫,他就說薛書記不夠朋友,吃獨食。后來的話,蕎蕎聽不見了,她幾乎歪進服務員懷里。
第二天早晨,蕎蕎依然頭暈目眩。馬豁
子問她喝了多少,蕎蕎恨恨地說,一桶。若不是馬豁子硬勸她,她才不去遭這份罪呢。馬豁子看著蕎蕎,沒有再說。
中午時分,春喜媳婦慌慌張張地找到收購站,讓蕎蕎趕緊回去一趟。春喜媳婦拍著大腿說,來喜醉得不醒人事了。
9
楊來喜泥一樣攤在炕上,刷白著臉,嘴角臟兮兮的。楊來喜常醉,但還從沒醉成這個樣子。守在旁邊的楊春喜說,楊來喜是從夜里醉的,他賭輸了錢,糾纏著對方不放,對方提出條件,楊來喜若一次喝下三瓶二鍋頭,就把贏到的錢如數退還,可楊來喜沒喝下兩瓶就栽倒了。
蕎蕎喊了楊來喜幾聲,眼淚就出來了。楊春喜說,你就是打他,他也不懂得疼了,我看……得送醫院,楊春喜的話提醒了蕎蕎,蕎蕎問他能不能找個車。春喜媳婦從背后踢了春喜一下,春喜遲遲疑疑地說,要不再等等吧。春喜媳婦說家里還有活兒,下午楊來喜還不醒的話,再去喊他們,拽著春喜走了。
蕎蕎氣得嘴唇都紫了,她跺跺腳,正要自己出去找車,楊來喜聲音微弱地喊了聲,水。蕎蕎愣住了,兩眼死死地盯住楊來喜。楊來喜又叫了聲,蕎蕎確信不是自己的幻覺。她三兩步竄到屋外,舀了缸冷水。她差點給楊來喜灌下去,都到嘴邊了,突然罵了一句糊涂,找出小勺,一勺一勺喂他。蕎蕎說,來喜,你醒了?楊來喜沒理她,中間他睜過一次眼,但紅紅的眼球沒有一點兒光澤,像是被煮熟了。之后他沒再睜眼,只有嘴唇一張一合。喂完水,蕎蕎給楊來喜洗了臉,刮了胡子,換了衣服。然后又不停地將濕毛巾敷在他頭上。過了一會兒,楊來喜扯起了呼嚕。蕎蕎放心了,楊來喜一扯呼嚕就是緩過秧兒了。蕎蕎松弛下來,才發現她的衣服水澆了一樣。
黃昏時分,楊來喜終于醒了過來。他目光渙散了好一陣,最后落在蕎蕎臉上,問,這是哪兒?蕎蕎攥著他的手說,這是自己家呀,瞧瞧你喝成了啥樣,你傻不傻,就是輸了錢,也不能拿自己的命開玩笑。楊來喜懵懵懂懂的,努力回憶著什么。蕎蕎說,餓了吧,我給你端粥去。楊來喜猛地拽了蕎蕎一把,蕎蕎幾乎撲倒在炕沿上。蕎蕎驚叫了一聲,你不好好躺著,瘋了?楊來喜牽著蕎蕎坐起來。蕎蕎不知楊來喜要干甚,撥了一下,沒撥開。
楊來喜問,錢呢?楊來喜表情怪異,令人駭然。
蕎蕎發怔,錢,什么錢?
楊來喜說,你不是撿了一張存折嗎?
蕎蕎松了口氣,問,你怎么知道的?我早交了。
楊來喜似乎不相信,追問,真交了?
蕎蕎說,真交了。
啪地一聲,蕎蕎臉上長出五個手指印。蕎養沒看清楊來喜的巴掌是怎么摑到自己臉上的,他的速度太快了。楊來喜罵,你鬼迷了心竅是不?不問問我你就上交!
蕎蕎說,那是別人的。
楊來喜說,什么別人的,誰撿的就是誰的。
蕎蕎生氣地說,反正不是我的?
楊來喜罵,干了蠢事還頂嘴,找死呀你。
楊來喜一撲,蕎蕎便倒了。楊來喜邊打邊罵,讓你頂嘴!摑打聲和叫罵聲纏在一起,密密麻麻的。楊來喜畢竟沒恢復過來,下手不是很重,可越是這樣,蕎蕎越是火辣辣的疼。因為力氣不足,摑打反帶了一種彈性。他的胳膊像一根彈性十足的柳條,抽在身上那種疼痛是實實在在的,是鉆心的。
楊來喜終于打累了,軟軟地躺了下去。楊來喜的腦袋窩在胸前,身子越縮越小,像一只受到傷害的刺猬。不一會兒,從刺猬的胸部發出來一種心痛的抽泣聲。蕎蕎躺在地上,任身子往四周攤著,不想收拾。她聽到抽泣聲后,便支撐著站起來,抹了抹嘴角的血跡,到外屋給楊來喜熬稀粥。蕎蕎生楊來喜的氣,卻并不記恨他。她知道楊來喜打她不單單想要那個存折,他賭輸了,心里窩著火呢,即使沒有存折這檔子事,楊來喜也會找別的理由和她鬧別扭。他的火氣總得找個口子放出來。
蕎蕎端上稀粥,楊來喜勾下頭,老老實實地喝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不說話,蕎蕎也不開口,兩人都啞著,吃完飯,楊來喜又躺下了,蕎蕎坐在楊來喜旁邊,扭轉了他的臉。
蕎蕎問,還難受不了?
楊來喜沉默了半晌,搖搖頭。
蕎蕎說,來喜。蕎蕎的聲音有些抖。
楊來喜看著蕎蕎。
蕎蕎說,別再賭了,咋也不是長法。
楊來喜嘆了口氣,說,不賭不行了,我欠了好些賭債,不賭我拿啥還?
蕎蕎說,咱掙錢還,你輸多少咱還多少。
楊來喜怔了怔,可很快搖搖頭,你還不上,你不知我欠了多少!除非你變成十個蕎蕎。
蕎蕎依然心平氣和地說,再多也有個頭吧,今年還不完,留著明年還。我和馬豁子說好了,他那兒正缺人手,咱倆都去收購站干吧。
楊來喜的眼睜圓了,你讓我給馬豁子打工?
蕎蕎說,掙上錢就行,你還怕丟臉?
楊來喜說,不去,我死也不去,上回我說過了,你怎么還求他?說著怒氣撲到蕎蕎臉上。
蕎蕎耐心地說,馬豁子的人性沒你想的那么壞。
楊來喜陰陽怪氣地說,幾天不見,說起馬豁子的好話了,處得不賴嘛,早知這樣,當初該徹底把你輸給他。
蕎蕎再也忍不住了,她罵,楊來喜,你個混蛋。
楊來喜說,這還用你說,我本來就是混蛋。
蕎蕎問,你到底去不去?蕎蕎的臉硬出錚錚的響聲。
楊來喜傲氣十足地說,你讓馬豁子跪下求我。
蕎蕎恨恨地說,你就死在這兒吧。蕎蕎的眼淚差點濺出來,可她咬著牙忍住了。
蕎蕎正要離開楊來喜,院里響起了敲門聲,同時傳來馬豁子的喊叫,蕎蕎,蕎蕎。蕎蕎一陣心慌,步調跟著亂了。她費了好大勁兒才打開門。馬豁子站在門口,說怎么回家也不說一聲,我還以為出了什么事。馬豁子的語氣里含著責備,隨即往屋里瞟了一眼,問,楊來喜回來了?蕎蕎輕輕嗯了一聲。馬豁子說,那我就放心了。頓了頓又說,他要是愿意,多會兒去也行。蕎蕎臊得不知如何回答。馬豁子走出老遠,蕎蕎才說,你不進來坐會兒?蕎蕎的聲音太低了,一出口便被黑暗吸得無影無蹤,馬豁子根本沒聽見。
蕎蕎本來打算回收購站的,可馬豁子一來,她反不敢回去了。蕎蕎回到屋子,楊來喜逼視過來。蕎蕎低著頭,不敢碰楊來喜的眼睛。
楊來喜冷笑道,怪不得替他說話,都追到家里來了。蕎蕎沒接他的話茬,她知道一接就是一頓吵。
入夜,楊來喜恢復了體力,看蕎蕎的樣子賊賊的,像是餓狗看見紅燒肉。蕎蕎太熟悉楊來喜這種目光了,不由繃緊了身子。楊來喜催促了蕎蕎幾聲,蕎蕎就是不睡,楊來喜不耐煩了,拽過蕎蕎要扒她的衣服。蕎蕎抵抗著不讓楊來喜動她。楊來喜腦門上甩出了汗瓣子,可依然沒有得手。楊來喜雖遇過蕎蕎的抵抗,最終都是他贏,可是今天,蕎蕎把身上的縫子焊死了。楊來喜火了,狠狠扇了蕎蕎一巴掌,嘴里罵著臟話。
蕎蕎說,你不去收購站干活,我就不答應。
楊來喜說,老子就不去,老子倒看看你有多硬。
楊來喜再次剝著蕎蕎,可依然徒勞。楊
來喜拳腳相加。蕎蕎沒有反抗,她抱著頭,任楊來喜打。蕎蕎傷心透了,她終于看清了,楊來喜表面上大大咧咧,其實是極其自私的。他只在乎他自己,在乎他的臉面,在乎他的逍遙,他才不管她的死活呢。他一句話就將她賣了,眼睛都不眨,那個早晨的表現并不是在乎她,心疼她,而是擔心她越軌。蕎蕎甚至發狠地想,她生不出孩子他無所謂的樣子,看似豁達,其實是怕擔責任。
蕎蕎被打軟了,蛇一樣扭曲成一團。
楊來喜用一種溫乎乎的語氣央求道,給我一次吧。
蕎蕎說,不。
楊來喜說,你這是咋了?馬豁子給你吃了迷魂藥了?
蕎蕎說,我咋也不咋,變了樣兒的是你。
楊來喜說,你心里有鬼。
蕎蕎說,我不偷不搶,有什么鬼?
楊來喜說,沒鬼,沒鬼才怪呢。
蕎蕎冷冷地說,你害怕了。
楊來喜怪怪地一笑,不就一個女人,我害怕什么?八千塊錢,用了這么多年,我也值了。
楊來喜的話像一塊巨冰,狠狠地砸在了蕎蕎身上。蕎蕎問,你還打不打了?蕎蕎的聲音里摻著鐵屑,有一種硌牙的感覺。
楊來喜的目光敲了蕎蕎一下,沒有吱聲。
蕎蕎說,不打我就走了。
楊來喜說,你去哪兒?找馬豁子?
蕎蕎沒有理他。蕎蕎出了院,將大門合上。走了幾步,她回頭看了一眼。她以為楊來喜會追上來,但沒有。
蕎蕎在收購站門口蹲了半夜,她無處可去。
天亮時,馬豁子看見蕎蕎,吃了一驚。蕎蕎怕馬豁子問她,頭一低,擦著馬豁子進去了。馬豁子跟進來,蕎蕎緊張得氣都出不勻了。蕎蕎忙忙乎乎的,不給馬豁子說話的機會。馬豁子最終沒插進一句話,末了告訴蕎蕎,有人請他吃飯,午飯就不要做了。
蕎蕎渾身疲倦,像要散架。身子一挨床,便吸住了似的不想起來。但蕎蕎沒敢躺,院里那么多干活的女人,她不想給人留下話茬子,被人嚼的滋味比散架還難受。蕎蕎硬是掙扎起來,整理著那些破爛。
小由出現在大門口,喊蕎蕎去鎮里。蕎蕎對鎮里有一種恐懼感,她推說走不開。小由勸了半天,最后使出殺手锏,他說蕎蕎不去薛書記就親自來請她。蕎蕎害怕了。蕎蕎跟著小由去了。
薛書記的方頭大臉殺滿了陰云,蕎蕎一進屋,他便破口大罵,媽的,算什么東西!
薛書記罵的是白記者。薛書記說白記者沒有職業道德想占蕎蕎的便宜,他看出白記者的意圖,想盡辦法阻撓他,沒料惹惱了白記者,白記者說蕎蕎的事不典型,是否見報還要考慮考慮。
蕎蕎松了口氣,白記者這樣正中蕎蕎下懷,蕎蕎巴不得他一個字不寫呢。蕎蕎沒料到薛書記如此生氣,像是受了天大的污辱。薛書記肯定因為白記者不合作而動怒,可說出來的意思是因為白記者想占她的便宜。蕎蕎難堪極了。
蕎蕎瞅個空子,說,薛書記,我那邊還有事。
薛書記怒容嘩地脫落了,他怔了怔,說,別急,我的話還沒說完。讓你來,是想告訴你,千萬別灰心。
蕎蕎糊涂了,她想,我灰心啥?
薛書記說,離了張屠戶,不吃帶毛豬。報紙不樹典型,鎮里樹。
蕎蕎實在膩歪透了,她壯著膽子讓薛書記找別人。
薛書記嚴肅地說,別人又沒撿存折,蕎蕎,這可不是說著玩的,這是政治任務。要是
過去,沖你這句話,非把你打成反革命。再說,這事無論對你,還是對楊來喜,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薛書記一提楊來喜,蕎蕎就沒了底氣。薛書記說鎮里怎么搞,他還沒想好,他讓蕎蕎思想上有個準備。
從薛書記屋里出來,蕎蕎像是死了一場。她的衣服濕透了,粘在身上,狠狠地撕拽著她的肉皮子。她沒想到一個存折競惹出這么多麻煩,纏住她不說,還要啃她。蕎蕎的腿軟軟的,從鎮政府到收購站,她走了足足半個小時。
蕎蕎的身心都疲憊到了極點,腦袋一挨枕頭便昏昏沉沉睡去。半夜時分,蕎蕎被一陣輕微的聲音驚醒。
窗外有人。
蕎蕎彈起來,頭皮跟著麻了。這些日子平平靜靜的,她以為沒事了,誰料這個鬼不放過她。蕎蕎握著菜刀,大氣也不敢出。蕎蕎急速地猜測著,這個鬼會是誰?
lO
一連幾個夜晚,黑影都貼在窗外,蕎蕎緊張得整夜整夜睡不著覺,腦神經都快繃斷了。蕎蕎猜不出黑影是誰,但肯定不是馬豁子,因為有一天黑影出現時,她聽到馬豁子打呼嚕的聲音。
睡不好覺,蕎蕎整天呵欠連天,成了毒癮發作的大煙鬼。
一天吃飯時,馬豁子問蕎蕎是不是有失眠癥。蕎蕎佯裝說,沒有啊,我睡得好好的。馬豁子開玩笑,那你就是得了紅眼病。蕎蕎低下頭,想截斷馬豁子的話頭。誰知馬豁子突然問,夜里你聽見什么聲音沒有?蕎蕎說,沒……沒有啊,什么聲音?蕎蕎神色慌亂,不知為啥害怕馬豁子提起這件事。馬豁子看著蕎蕎,想把目光插進她眼里,蕎蕎忙避開了。馬豁子嘆口氣。蕎蕎掃了馬豁子一眼,忙又低下頭。馬豁子說,確實有聲音吧,我還以為耳朵出了毛病。蕎蕎到底還是講了黑影頻頻出現的事。馬豁子責備她,咋不早說?你嚇壞了吧?馬豁子沒有深入下去,他的臉埋進煙霧中。蕎蕎的眼睛濕了。
這天晚上,那個黑影如期而至。他站了一會兒,隨后貼到玻璃上,如一張壁畫。突然哎呀一聲,黑影滑到地上。隨后是馬豁子的怒罵和踢打聲。蕎蕎跑出去,用手電筒照了照黑影。手電筒隨即掉到地上。
竟然是楊來喜。
確確實實是楊來喜。
蕎蕎和馬豁子把楊來喜抬到床上,楊來喜猶哼哼呀呀叫喚著。馬豁子難堪地說,沒想到是你,咋你不喊呢?楊來喜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罵,媽的,你下手也太狠了。蕎蕎尷尬而羞憤,一句話也說不出。馬豁子悄悄退出去,楊來喜沖著馬豁子的后背說,別走呀,咱倆聊聊。楊來喜理直氣壯。
楊來喜說,坐呀,這是你的床。
蕎蕎恨恨地說,你真有出息。
楊來喜嘿嘿一笑,哪有當老板的有出息。楊來喜面帶笑容,他的話卻像石頭蛋子,能在蕎蕎的臉上砸出坑來。
說話、罵人,蕎蕎永遠不是楊來喜的對手。蕎蕎痛心地說,來喜,你別胡浪蕩了,鎮里都給你掛號了。楊來喜嬉皮笑臉地說,那好呀,沒準我也能上報紙呢。蕎蕎說,你改了,咱們好好過。楊來喜陰陽怪氣地說,改什么?蕎蕎耐心地說,你戒了賭,來收購站干活。
楊來喜一臉下流,你跟我睡覺,我就答應。蕎蕎氣道,這是別人家,你咋就……楊來喜收起了嬉皮相,冷冷地說,想套老子?沒門!告訴你,我洗手可以,給馬豁子干,太陽得從西邊出來!楊來喜跳下地,一瘸一拐地鉆進夜色。蕎蕎站在屋中央,渾身僵冷。
楊來喜幾天沒來收購站,蕎蕎的心里空落落的。她終是沒管住自己,抽空回了一趟。她怕楊來喜破罐子破摔。大門一如既往地緊閉著。蕎蕎連著回了幾趟,一次也沒逮住楊來喜的面。蕎蕎有些發慌,就去楊春喜家打聽。楊春喜吃驚地問,你不知道?蕎蕎嚇了
一跳,緊張地問,他出了什么事?楊春喜忙說,來喜沒出事,他攬上活了。然后告訴蕎蕎,楊來喜在縣城找了份跟車的差事,每天去一趟皮都。蕎蕎松了口氣,猶是將信將疑。春喜發誓,絕對沒假,村里人都坐過他的車了。
從圍子里出來,蕎蕎頓時輕松了,只要楊來喜改掉賭博的毛病,他來不來收購站都無所謂。蕎蕎甚至哼起了歌曲,許多歌蕎蕎喜歡聽,但從來不敢唱出聲,現在她心情好,那些詞一滑就出來了。
在收購站門口,蕎蕎碰見薛書記。蕎蕎剎住腳,沖薛書記笑笑。薛書記說,我正找你呢,你到我辦公室去。薛書記背著手走了,不給蕎蕎推辭的機會。蕎蕎想不出有什么重要的事,值得薛書記親自找她。蕎蕎稍頓片刻,跟上去。楊來喜已經不賭了,她不再怕薛書記拿楊來喜壓她。薛書記看人的樣子挺討厭,可還不至于吃了她。
薛書記又給蕎蕎泡了杯長著腿的茶葉,這意思是讓蕎蕎坐下,他要慢慢說。但蕎蕎不坐,她就那么站著。蕎蕎的意思也很明顯,讓薛書記趕緊說,說完了她還走呢。薛書記指著窗臺上的君子蘭,問蕎蕎,怎么樣?我剛托人買的。蕎蕎瞄了瞄,把目光收回來。薛書記說,坐呀,怎么不坐?蕎蕎說,我怕誤了做飯,薛書記你說吧。薛書記的表情彈起來,甩到蕎蕎臉上,蕎蕎的臉疼了一下。薛書記說,別怕,馬豁子有我擋著,收購站再大也大不過鄉政府。薛書記挺生氣,似乎蕎蕎不坐是馬豁子指使的。蕎蕎駭了一跳,硬著頭皮坐下。她不能給馬豁子添麻煩。
薛書記露出一臉甜膩膩的笑。他告訴蕎蕎,鎮里準備開一個各鄉村婦聯主任會,會上由蕎養作事跡報告。薛書記說,受社會風氣的影響,現在的婦聯主任連一點兒敬業精神也沒有,兩眼只盯著自家的私利,我要拿你的事敲一敲她們。蕎蕎站了起來,這不行。薛書記說,坐坐……有話坐著說。薛書記走到蕎蕎身邊,一副把她摁在沙發上的架勢,蕎蕎忙坐了。薛書記說,稿子我已找人寫好了,你照著念就行。薛書記遞過幾頁打印的稿子,蕎蕎瞄了幾下,腦袋就脹大了。那些方塊字一個個從紙上跑下來,像一只只怪異的猴子,抓撓著她。
薛書記說,我親自修改的,不但說了事,更重要的是挖出了你的思想根源,展示了你的思想境界。我是抓宣傳工作的,現在人們的思想滑坡嚴重,樹你這個典型,意義非同尋常。
蕎蕎幾乎要哭了,她說,薛書記,我不行。
薛書記嚴肅地說,你這樣推諉可不好,這是鎮里交給你的任務,搞這次活動,鎮里會給你一些補貼。
蕎蕎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薛書記說,我知道你不是這個意思,你提出要錢和你的思想就不符了。
蕎蕎說,我識字不多,怕念不下來。
薛書記說,沒關系,我當你的老師。
蕎蕎不由抽了一下,不但沒推脫反越陷越深了。薛書記怎么就纏住她不放?蕎蕎氣惱卻不敢在臉上顯露出來。
薛書記說,你沒經過大場面,心里膽怯是可以理解的,鍛煉幾次就好了。
蕎蕎努力抬起頭,怯聲問,就念一次?
薛書記說,看情況吧……我這是抬你呢。
蕎蕎聽出薛書記另一半的意思了,他抬她,她別不知好歹。
薛書記讓蕎蕎先熟悉熟悉稿子,改日他再輔導她。
從薛書記屋里出來,蕎蕎身上扎滿了刺,沒有一處舒服的地方。楊來喜的消息帶給她的好情緒被薛書記的好意吞噬得干干凈凈。蕎蕎覺得自己在半空中栽著,難受極了。馬豁子看出了蕎蕎的異樣,問她出了什么事。蕎蕎將那幾頁稿子丟給馬豁子。馬豁子的雪茄煙幾乎燒著了稿子的邊,蕎蕎叫了一聲,劈手搶過來。馬豁子說,什么寶貝東西,把你心疼的。蕎蕎委屈地說,誰心疼了?蕎蕎帶出了哭音,馬豁子忙說,對不起,我說著玩的。蕎蕎恨恨地說,人家都難受死了,你還有心思取笑。蕎蕎意識到什么,突然紅了臉。她沒有理由沖馬豁子發火,馬豁子是老板,也無須低聲下氣的。蕎蕎的心咚咚鼓個不停。馬豁子笑笑,這是好事,你難受什么?不過,鎮里不能光搞虛的,現在好些地方設見義勇為獎、好人好事獎,鎮里設不了大的,也該設個小的。蕎蕎說,我不稀罕,要是不讓我講,我貼錢都行。馬豁子嘿嘿笑起來,看把你愁的,當初不上交就好了,都是存折惹的禍。蕎蕎說,我做錯了?馬豁子說,我沒說你做錯呀。蕎蕎的眼淚流出來,仿佛馬豁子欺侮了她。她明明知道沖馬豁子哭不對頭,可她控制不住自己。
夜里,蕎蕎關緊了屋子,偷偷地看稿子,蕎蕎的樣子像是數偷來的錢。蕎蕎心懷鬼胎,生怕人闖進來,稍有一點兒動靜,她的心就猛跳一陣子。好些字,她不認識,就努力地猜。蕎蕎的表情像是吃了摻沙粒的豌豆,那些話很讓蕎蕎臉紅,怎么會是她呢?蕎蕎硌著牙,一夜無眠。想想,還不如讓楊來喜扮鬼嚇唬她呢。那樣,白日里她還輕松一些,現在倒好,白天黑夜心上都壓著大石頭。
蕎蕎怕薛書記輔導她,第二天將那些不認識的字一一問了馬豁子。馬豁子說了句,你還挺認真。蕎養繃了臉,不理馬豁子。蕎蕎神經過敏,碰一碰都疼。
過了兩日,薛書記把蕎蕎叫到辦公室,問她念得怎樣了,蕎蕎說念通了。薛書記說光通還不行,要念出感情,最好能背下來。他讓蕎蕎念一遍,她念的時候,薛書記很嚴肅,又很放肆地盯著蕎蕎。蕎蕎的心慌慌的,一遍念下來,滿腦門子汗。薛書記說蕎蕎念得不熟練,離聲情并茂還有一定距離,讓蕎蕎加緊練。薛書記說,我給你和馬豁子請個假,你把心思用在念稿子上,蕎蕎忙說我有空呢。薛書記說,那就好,這是大事,你不能掉以輕心。
蕎蕎果然用心了,她怕薛書記給她請假。過了兩日,薛書記又喊蕎蕎過去,讓她演練,然后輔導她。薛書記說她念熟了,但語氣還不行,該重的不重,該輕的不輕,平平淡淡的。蕎蕎就發狠地練。蕎蕎覺得有進步了,便直接找薛書記匯報,她怕薛書記來收購站喊她。薛書記不再讓小由喊她了,每次都親自來。他一進收購站大門,蕎蕎就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薛書記從來不走近她,而是站在大門口喊,蕎蕎,你來一下。蕎蕎便丟下手中的活,跟他出去。屠宰廠已不再殺羊,馬豁子開始收豆子了。那些鞣皮子的婦女被辭掉,取代的是一些男雜工。每當薛書記喊“你來一下”時,他們的目光就嗖嗖射過來,蕎蕎幾乎被亂箭穿身了。女人的目光是嫉妒,是鄙視,因此并不深入,甩打幾下便縮回去,而男人的目光是放肆的、好奇的,幾乎要剝光她衣服的,蕎蕎受不了。有一次,蕎蕎快走出大門時,聽得身后一個男人陰陽怪氣地說,蕎蕎,我也來一下。蕎蕎不禁猛一哆嗦。
馬豁子對蕎蕎有了意見。開始,馬豁子還挺關心這件事,問蕎蕎準備得怎樣了,用不用他幫忙。后來,馬豁子就不提了,薛書記一來,他的臉就黑得煤球一樣,特別是因薛書記的輔導蕎蕎誤了幾次做飯,馬豁子訓蕎蕎,都像你這樣,我的生意沒法干了。馬豁子的臉繃著,連一條皺紋都找不見。
蕎蕎又氣又委屈,她幾次問薛書記什么時候講,薛書記只說不急。薛書記的方頭大
臉倒是皺紋摞皺紋,輕輕一擠,油唧唧的笑便淌出來,可是蕎蕎討厭。蕎蕎決定給薛書記個難堪,也給馬豁子和那些男人瞧瞧,她是不得已,她沒有巴結薛書記。
薛書記來了。他依舊站在大門口,喊,蕎蕎,你來一下。
蕎蕎假裝沒聽見。她蹲在地上,心不在焉地干著。
薛書記大聲喊,蕎蕎,你來一下。
蕎蕎不理他。有耐心你就喊吧,灌你一嘴西北風。薛書記喊了兩聲,見蕎蕎沒應聲,支使一個收豆子的漢子過來喊蕎蕎。漢子說,薛書記喊你呢。蕎蕎氣呼呼地說,沒看我正忙著嗎?漢子咦了一聲,跟我較什么真?你不想走,想讓馬老板遭殃呢。蕎蕎一震,慢慢站起來。
蕎蕎站在薛書記面前,薛書記笑著說,怎么,和我有意見?
蕎蕎忙說,我沒聽見。
薛書記收斂了笑容,這是工作,你可不能使性子。
蕎蕎的頭低下去,極不情愿地說,我沒有。
薛書記說,那就好。
薛書記正輔導蕎蕎,門被推開,干巴著臉的馬豁子站在門口。薛書記生氣地說,怎么連門也不敲?馬豁子沖薛書記笑笑,薛書記,我喊蕎蕎有點兒事。薛書記說,正忙著呢,過會兒吧。馬豁子便對蕎蕎說,拉貨車要來,你清點一下貨。馬豁子走后,薛書記惱火地說,連起碼的禮數都不懂,你怎么在他手底下干活?有機會我給你找份別的工作。
蕎蕎無法集中自己的心思了。薛書記輔導了半天,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薛書記讓蕎蕎先回。薛書記說,其實我也挺忙,以后我抽空晚上輔導你吧。蕎蕎臉熱了一下,匆匆忙忙出來。
一出大門,蕎蕎迎面撞見了二香。二香豐乳肥臀,臉上似乎貼了層白紙。蕎蕎沖二香笑了笑。二香喊住她,問,老薛在不在?蕎蕎知道老薛指的是薛書記,二香用老薛而不稱呼薛書記,關系自是非同一般。蕎蕎結結巴巴地說,不……不……知道。二香問,你不是從他屋里出來的?這幾天,他不是常常輔導你?完全是興師問罪的口氣。二香臉皮厚,說話臟,蕎蕎惹不起,說了句我不知道,逃了。
蕎蕎好半天靜不下心。這麻煩越扯越大,現在連二香都拽進來了。
馬豁子聽說薛書記準備晚上輔導蕎蕎,突然就翻了臉,你晚上出去,我還鎖不鎖大門了?蕎蕎輕聲說,他只是說說,我沒答應呢。馬豁子冷笑道,你想答應就答應,我不壞你的好事。蕎蕎聲音里帶出了氣,你以為我愿意去?馬豁子的聲音軟下去,我也是替你著急,以后還是白天去吧。
蕎蕎度日如年,總算熬到了做報告的日子。聽報告的除了各村的婦聯主任,還有不少鎮里的干部。蕎蕎已經把稿子背得很熟練了。按照薛書記的輔導,蕎蕎要把目光對準眾人,不是具體的某一個人,但要讓人人感到蕎蕎在看他。蕎蕎剛說了幾句,眾人的目光呼啦卷過來,那些長的短的軟的硬的目光纏住她,似乎想勒出水來。蕎蕎有一種感覺,那些人并沒有聽她做報告,他們是在研究她、猜測她。蕎蕎慌了神,剛剛還擠在嘴邊的話,突然溜走了,蕎蕎狠勁拽著,終是沒拽回來。
蕎蕎呆在講臺上。薛書記忙遞過稿子,讓蕎蕎照著稿子念。那些方塊字故意和蕎蕎搗亂,它們跳著亂七八糟的舞,蕎蕎眼花繚亂,半天才能揪住一個。蕎蕎結結巴巴念完,渾身濕透了。
會一散,蕎蕎頭重腳輕地跑出來。到了收購站門口,蕎蕎軟成了面團,再也邁不動了。
蕎蕎怕人追來,下意識地回了回頭。她看見了蔫筋楊來喜,楊來喜身后跟著一個警察。蕎蕎的心再次狂跳起來,肯定是楊來喜出事啊……
1l
蕎蕎幾乎不敢相信,楊來喜泡小姐被逮了起來。
這個消息把蕎蕎撞得頭暈目眩。警察后來說些什么,蕎蕎一句也沒收進耳朵里。還是楊春喜告訴她,警察讓她上縣領人。楊來喜當嫖客,還要讓她往回領,真是羞死了。蕎蕎沒敢跟馬豁子請假,她不會撒謊。警察走后不久,蕎蕎收拾了一下,匆匆往縣上來。
到了那兒,蕎蕎才知道要領回楊來喜,必須交五千塊錢罰款。那個刀條臉的警察拿著一個小冊子給蕎蕎,根據社會治安管理條例第x條的規定,對嫖客處以五千元罰款。蕎蕎的腿肚子哆嗦起來,五千塊,就是把她的肉一塊一塊割下,賣了,也湊不夠五千塊。
帶了嗎?
蕎蕎輕輕搖了搖頭。
刀條臉警察猛地把本合上了,沒帶錢你來干什么?
蕎蕎臉紅布一般,仿佛她沒帶來錢比楊來喜嫖娼還可恥,還賤。
刀條臉警察說,給你一個最后期限,明天十二點以前交不來罰款,楊來喜就轉成治安拘留了。
蕎蕎哆嗦了一下,怯怯地問,能不能……少點兒?
刀條臉警察不耐煩了,你以為這是做買賣?這是法律規定的,不能討價還價。
蕎蕎昏頭脹腦地走下樓,一出門就癱了。蕎蕎想掙扎著站起來,可胳膊不聽使喚,腿不聽使喚,身子不聽使喚,哪兒都不是她的了。蕎蕎不敢抬頭,可有人竟蹲在了蕎蕎面前。
是馬豁子。
蕎蕎怔了怔,憋了好久的眼淚終于沖了出來。馬豁子抱怨,你咋不說一聲?蕎蕎的雙肩劇烈地聳動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馬豁子重重地嘆了口氣,起身走進派出所。
馬豁子出來時,他的身后跟著楊來喜。蕎蕎沒費什么勁兒就站起來了,仿佛力氣在懷里揣著,一直沒舍得用。
楊來喜頭發亂糟糟的,可神色自如,難以相信他在派出所蹲了黑屋子。
蕎蕎一副被人摑了耳刮子卻反應不過來的樣子。楊來喜說,你也來啦?
蕎蕎賭氣地扭過臉。
馬豁子說,先回吧。
楊來喜狠狠地吐了一口,說,操,我都快餓扁了。
三個人走進一家飯館。楊來喜毫不客氣地要了一桌子菜。楊來喜餓了幾百年似的,一陣狼吞虎咽。蕎蕎又是心疼,又是氣惱,楊來喜把人丟盡了。馬豁子和蕎蕎都沒動筷子,楊來喜既沒勸兩人吃,也沒問兩人為什么不吃。酒足飯飽,楊來喜抹了抹嘴,方問馬豁子,要了多少錢?
馬豁子說,三千。
楊來喜說,操,心都黑了。
蕎蕎剜了楊來喜一眼,問馬豁子,剛才說要五千呀,怎么成了三千?
馬豁子無聲笑笑。
楊來喜無所謂地說,沒辦法,我也是逼上梁山。蕎蕎的臉隱隱地燒起來,她緊緊地咬著嘴唇,生怕當著馬豁子的面罵出來。
楊來喜讓蕎蕎出去一會兒,他要和馬豁子談點兒事。蕎蕎怕楊來喜放愣,沉著臉不走。楊來喜說,那你就別插嘴,就當沒長耳朵。蕎蕎恨恨地說,你才沒長耳朵呢,你連腦子都沒長。楊來喜說,學厲害了啊?沒忘了瞟馬豁子一眼。
楊來喜向馬豁子要了支雪茄,沒吸兩口便咳嗽起來。楊來喜掐了雪茄,又向飯店老板要了一盒軟裝煙。楊來喜一口吸下半截,才說,我當初的話,你是不是忘了?
馬豁子稍稍愣了一下,他的目光從楊來喜臉上滑到蕎蕎臉上,又跳回楊來喜臉上,定住。好半天,馬豁子才說,來喜,你說笑話了。
楊來喜兇兇地叫,少扯雞巴蛋,你甭裝。
蕎蕎不知楊來喜說過什么,可他這樣兇巴巴的太不近人情了。蕎蕎用腳踢了踢楊來
喜,楊來喜立刻給蕎蕎一個難堪,踢我干啥?我又不是傻子!蕎蕎恨不得把他的干巴臉撕下來,扔到大街上。
馬豁子說,有話好好說嘛。馬豁子不溫不火的態度出乎蕎蕎的意料,他這種樣子正好給了楊來喜把柄。蕎蕎沒法給馬豁子臉色,任滿肚子的委屈鼓鼓脹脹。
楊來喜說,我要是沒了蕎蕎,啥事都干得出來,甭說一個收購站,政府大樓我都敢炸。
馬豁子淡淡一笑,這種話嚇不住我,你也沒理由威脅我。那三千塊錢,你不能少還我一文,到時得付給我利息。
蕎蕎臉上現出青紫色。楊來喜和馬豁子說她就像說一個物件,一個沒有聲音沒有溫度沒有腦子的物件,他們誰也沒有在意她,拋過來,拋過去,然后突然撒開手,讓她從半空中摔下去,跌得鼻青臉腫。
楊來喜說,好,你說話痛快,我先相信你,那錢我還。
馬豁子說,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
兩人談完了“生意”,方意識到蕎蕎還在桌邊坐著。原來蕎蕎不是一截木樁,蕎蕎是個噙著淚花的大活人。楊來喜生氣地站起來,哭啥?丟人現眼!拋下馬豁子和蕎蕎出去了。馬豁子想對蕎蕎說什么,沒等他張開嘴,蕎蕎嗖一下站起來,追出去。
楊來喜插著褲兜,優哉游哉地走著。蕎蕎追上去,問他去哪里,楊來喜說,干活呀。蕎蕎讓他跟她回去,楊來喜說,回去喝西北風呀?我在城里有工作,掙夠錢我就回去。蕎蕎恨恨地說,就你這個樣子,掙個鬼。楊來喜說,誰還不栽個跟頭……我還有事。楊來喜撇開蕎蕎,很快沒了影兒。
馬豁子想跟蕎蕎說話,蕎蕎冷著臉,完全是拒絕的架勢。回去的路上,兩人一直沉默著。
蕎蕎沒跟馬豁子回收站。
蕎蕎回到冰冷的家,把屋子里外收拾了一遍。蕎蕎忙出了一身汗,坐下來歇歇,卻覺出了無聊。她的目光這兒敲敲,那兒打打,最后,掃見了墻壁上的像框。那是她和楊來喜結婚幾年后補照的結婚照。蕎蕎挺害羞,都結婚好幾年了還照什么結婚照?可架不住楊來喜生拉硬拽。看著看著,照片上的楊來喜忽然就變成了馬豁子。蕎蕎嚇了一跳,她慌慌地往四周望了望,臉臊紅了。蕎蕎不知馬豁子吃了飯沒有,她已經為自己的“罷工”后悔了。蕎蕎鎖了門,急匆匆地往鎮上來。
馬豁子開了句玩笑,我以為你要辭退我呢。
蕎蕎抿嘴笑了笑,系了圍裙做飯。
吃飯時,蕎蕎說,那三千塊錢,我打個欠條吧。馬豁子揚了揚眉,急啥?楊來喜不是要還嗎?你若還了,來喜找我算后帳,我可賠大了。蕎蕎的臉又紅了。該死的馬豁子,他的話里明明有刺兒,你就是拔不出來。
第二天,馬豁子回家了。臨走,囑咐蕎蕎晚上把大門鎖好,他可能在家里住幾天。馬豁子的臉上溢著紅光,蕎蕎突然就害羞了。她知道,馬豁子想那個紅花柳綠的女人了。
空蕩蕩的屋子里只剩下蕎蕎一個人,孤寂把蕎蕎淹沒了,她干活老打不起精神,腦子里塞滿了亂七八糟的想法。馬豁子樣子粗憨,可懂得心疼女人,那個女人真有福氣。楊來喜……蕎蕎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楊來喜錢沒掙到,壞毛病倒學了不少,讓他回來他還不。她還打算掙錢呢,就這么著,她抵賬都抵不過來。蕎蕎悄悄罵著楊來喜,可是想到楊來喜和她一樣孤零零的,又心疼起來。她不知道楊來喜和她會怎么樣,她望不到盡頭。
蕎蕎,你來一下。
蕎蕎突然被人沖后背釘了一釬似的,抽縮了一下。她看見薛書記站在門口。蕎蕎埋著頭,恨不得打個洞鉆進去。薛書記又喊了一句,蕎蕎沒理他。蕎蕎裝聾作啞,就是他派人喊她,她也不去了。薛書記竟然走了過來。
薛書記惱火地說,我喊了半天,你咋不答應呢?
蕎蕎慌慌地看了薛書記一眼,忙又垂下頭。蕎蕎想給薛書記一個難堪,可擠出來的卻是一句沒骨頭的話,我耳朵背。
薛書記說,你來一下,我有話說。
蕎蕎說,我不敢離開。
薛書記虎聲虎氣地說,我給你撐腰,看他馬豁子敢說個不是。他掙誰的錢?共產黨的,這處院子還是鎮里的呢,我看他是不想在這兒混了。
蕎蕎害怕了,若是因為她讓薛書記收回收購站,她的罪過就大了。蕎蕎斟酌了一下,說,和馬豁子沒關系,是我怕耽誤。
薛書記沉吟道,那就晚上過來吧,我在辦公室等你。
薛書記走后,蕎蕎的心像是掛在狂風中的枝頭上,抖得控制不住。講都講了,薛書記怎么還不放過她?都怨那個該死的存折,怨那個惹禍的學生娃。蕎蕎的心亂糟糟的,剛才痛,現在則煩得要命。她想了想,決定還是白天去。
蕎蕎主動上門,薛書記很是高興。薛書記說,蕎蕎,你還有點小脾氣呢。薛書記頭發亮閃閃的,幾乎照見人影。他離蕎蕎很近,就差碰蕎蕎鼻子了。
蕎蕎忐忑不安地站在屋中央。薛書記說,坐呀,你也不是第一次來,還這么拘束?
蕎蕎不坐,薛書記就不提“正事”。直到蕎蕎坐了,薛書記才說那天的演講很好,起到了樹正氣、殺歪風的作用。鎮里本來要獎勵蕎蕎一些錢,可是一來鎮里經費緊張,二來這樣做顯得庸俗了些。最后決定讓蕎蕎來鎮里當臨時工,去廣播站當播音員。薛書記強調,這比你在收購站的工作強多了,又干凈又體面,有機會還能轉成合同工……薛書記頓了頓,只要我在,肯定有機會。
蕎蕎緊張地說,我不行。
薛書記笑笑,你的嗓音很好,鍛煉幾天,肯定沒問題。
蕎蕎說,我真不行。
薛書記嚴肅起來,現在找份工作不易,這是給你天大面子了,你是不是嫌鎮里的廟小?
蕎蕎忙說,沒有。蕎蕎沒想到薛書記會說出這種話,又彌補說,我得和楊來喜商量商量。
薛書記不屑地說,和他商量?仿佛覺得話不妥,改口,商量商量也好,不過時間不能太長了。
薛書記的話砸著蕎蕎,她一整天都暈頭轉向的。像是在云霧里浮著,蕎蕎有一種虛幻而恐懼的感覺。她實在想找個人把肚里的話往外倒一倒,可除了楊來喜和馬豁子,蕎蕎不知還能對誰說。
下午,馬豁子突然回來了。蕎蕎挺意外,她問了聲回來啦,鼻子就酸了。馬豁子唔了一聲,悶聲悶氣地說,我睡一會兒,別讓人打擾我。進屋后,將窗簾拉了。
蕎蕎呆呆地站著。好半天,她下意識地摸摸臉,她的臉又粗又澀,像粘滿了沙粒。
傍晚,馬豁子的屋子依然死死的,蕎蕎有些奇怪。馬豁子就是吃了瞌睡蟲,也不至于睡得昏天黑地。蕎蕎正琢磨該不該去叫醒他,忽聽得有人拍大門。蕎蕎問,誰?
快開門!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蕎蕎覺得這聲音耳熟,卻一下想不起是誰。和女人里外相距一米左右時,蕎蕎突然知道她是誰了。
愣著干啥?開門!女人盛氣凌人。蕎蕎哆嗦著,半天才拉開門。女人哼哼地走進來。
12
蕎蕎在床上坐了一夜。天亮后,那個女人走了。馬豁子沒有送女人。
蕎蕎咬著牙狠拍自己的腿,蕎蕎鐵了心,半夜里她就拿定了主意。離三個月的時間只剩最后兩天了,馬豁子總不至于強迫她再干兩天吧。
蕎蕎先撿了鑰匙,然后拍馬豁子的屋門。
半天沒應答,蕎蕎頓了頓,固執地拍下去。
沒長手?馬豁子的聲音惡狠狠的。
蕎蕎推開門,濃煙呼地撲出來,幾乎燎著蕎蕎。蕎蕎以為著了火,一看,藍煙是從馬豁子嘴里跑出來的。滿地煙頭和碎玻璃,蕎蕎都沒處下腳了。馬豁子還沒起床,他歪在被窩里,只伸出一顆亂蓬蓬的頭。看見蕎蕎,馬豁子有些不好意思,一向怕羞的蕎蕎卻沒覺得什么,蕎蕎把準備好的帳目及剩余的錢擱在桌子上。
馬豁子愕然地問,怎么了?
蕎蕎說,我不想干了。蕎蕎不看馬豁子,用腳捻著無處不在的煙頭,仿佛這一切全是煙頭惹的禍。
馬豁子呼地坐起來,怎么了……你聽到了?蕎蕎,跟你沒關系!
蕎蕎說,我啥也沒聽到,我就是不想干了,那三千塊錢,我會還的。
馬豁子的嗓音更啞了,蕎蕎,你怎么這么糊涂?
蕎蕎轉身就走。她沒糊涂,糊涂的是他。
你站住!馬豁子喝道。
蕎蕎抽搐了一下,慢慢轉過身。馬豁子的眼睛透著蒼老的紅,一觸即枯。他的聲音卻鮮得淌水,還不到三個月呢。
蕎蕎說,只剩兩天了。
馬豁子說,再干兩天,三個月,一天也不能少。
馬豁子兇狠的表情觸怒了蕎蕎,蕎蕎很少動怒,可這陣兒,她突然控制不住了,她甩下一句,那你就告楊來喜吧,摔門出來。
昨天晚上,女人一來,蕎蕎就想躲走,那個尷尬的夜晚還在她腦里埋著呢。可沒等蕎蕎收拾好,女人和馬豁子已吵得不可開交。激烈的爭吵聲傳過來,蕎蕎的心就乒乒乓乓地跳。起先,兩人的爭吵是絞在一起的,聽不清吵什么,爭吵的內容被粘粘稠稠的聲音淹沒。蕎蕎不想聽下去,蕎蕎邁出門時,兩人的聲音分開了。原來女人在說她,蕎蕎不由哆嗦一下。
女人叫,你哄誰?那個破女人天天住在這兒,還說沒鬼?
馬豁子說,閉上你的臭嘴。
女人說,嫌我臭了,是不她香?
馬豁子罵,日你媽,你倒會咬。
女人連珠炮似地嚷,我就咬,我就咬,你心疼了?
媽的,我叫你咬。摑耳光的聲音。
女人罵,好啊,你打我!兩人干了起來,叮嘰當啷的,不知踢翻了什么,打碎了什么。
蕎蕎的心被扎滿了窟窿,聽到撕打聲,蕎蕎想跑過去,卻怎么也抬不起腿。
屋內突然靜了下來。蕎蕎怔在那兒。片刻的死寂之后,馬豁子罵了聲我操,女人氣咻咻說,你滾開。馬豁子叫,你現在還是老子的女人。女人罵不要臉,可她的嘴被什么東西堵住了。馬豁子說,我操!我操!女人罵,你個兒馬,你個驢!馬豁子說,你不就要這個嗎?女人不罵了,夸張地叫起來。哎喲,疼死我了……
冬日的寒氣卷住了蕎蕎,蕎蕎的臉熱得燙手。
聲音終止下來后,馬豁子長長地嘆了口氣。
女人說,滿意了?
馬豁子說,還是離了吧。
女人說,誰也甭計較誰。
馬豁子說,不,我要離。
女人冷笑,你早盤算好了吧?
馬豁子說,隨你怎么說吧,反正我不想過了。
女人說,離可以,給我二十萬塊錢。
馬豁子的聲音粗了,你把我的骨頭榨了吧。
女人說,沒二十萬,想離,沒門兒。
蕎蕎怎么也沒想到兩人的吵打竟然與她有關,更沒想到兩人鬧到離婚的地步。蕎蕎一直低眉順眼,還是招惹了大麻煩。當初,她就不該住在這兒,可當初由得了她嗎?就是那一刻,蕎蕎決定離開,天一亮就走。
蕎蕎的步子邁得很快,冬日的寒風被蕎蕎踩得嚓嚓響。半路上,馬豁子追了上來。馬豁子氣喘吁吁地說,蕎蕎,你聽我說。蕎蕎不聽,幾乎是小跑了。馬豁子攔在蕎蕎面前。蕎蕎罵,你無賴。馬豁子不說話,墻一樣堵著蕎蕎。蕎蕎怕人看見,下意識地望望四周。馬豁子看出來,故意大聲說,我就不讓你走。蕎蕎想狠狠罵一句,把馬豁子的臉罵破,可搜腸刮肚,沒找出一句解恨的話。蕎蕎被抽了筋似的,軟軟地坐到地上,傷心得哭起來。
馬豁子蹲下來,你別多心,真和你沒關系。
蕎蕎抹抹淚,放了我吧,馬老板,有關系沒關系我都不想干了。
馬豁子嘆口氣,你是逼著我說實話。我提出離婚,是……我沒想到她會背著我干那種事,若不是撞個正著,我怎么也不敢相信。
蕎蕎的臉僵住了,馬豁子在寒冷中揭開了傷口,臉上卻平靜如水。
竟然是這樣!
馬豁子的背影消逝后,蕎蕎繼續朝圍子里走去。沒人追她,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腦子里亂糟糟的。直到村長喊她,她才醒過來。村長說,蕎蕎,想什么心事呢。村長的目光粘在身上,蕎蕎甩了幾下沒甩脫。村長跟在蕎蕎身后,甜膩膩地說,蕎蕎,你可出大名了,和你商量件事,咱村婦聯主任缺個助手,我想讓你來干,平時沒啥大事,有事你就來,沒事該干啥干啥,年底一樣發補助。蕎蕎的步子加快了。村長說,噢,你等等,這是好事,你考慮考慮。蕎蕎不知這是咋了,“好事”突然沒頭沒腦地往她身上撲。薛書記讓她當廣播員,村長讓她當婦聯主任助手。蕎蕎想起那張存折,她的心針扎似地疼起來。村長說,蕎蕎,村里也有事求你。蕎蕎納悶,她能干什么事?村長說,鎮里弄回一批擴音器,你和薛書記說一說,給咱村弄一臺。原來是這樣,蕎蕎猛地甩回頭,煞白著臉說,你寒磣死了!村長猝不及防,吃了屎一樣愣在那兒。
蕎蕎被冰凍住了,寒氣刀子一樣捅著她。蕎蕎點著爐火,開始清掃屋子,燒炕。蕎蕎的背上伏著一層汗,可她還是感到冷。冷氣是從心里透出來的,她阻擋不住。蕎蕎后悔只罵了村長一句,那個狗雜種,罵出他的腸腸肚肚都不冤。
蕎蕎又冷又累,想躺下窩一會兒。門外傳來二香的聲音,走到哪兒,干凈了哪兒,怪不得招人喜歡。蕎蕎吃了一驚,沒等她撩開身上的被子,二香已進來了。二香怪腔怪調地喲了一聲,看不出來,你還這么嬌氣?蕎蕎忙叫了聲姐。二香說,行啦,你躺著吧。二香肯定是為薛書記來的,蕎蕎不知怎么辦,她惹不起二香。果然,二香虛晃了幾槍,單刀直入地問,聽說老薛還找你。蕎蕎急忙否認。二香盯著蕎蕎,做出推心置腹的樣子,說,其實我不是和你爭,我上了當,不想讓你再上了,別看他裝腔作勢的,其實不是正經東西,我和他不是一天兩天了,我能從他的嗓眼兒看到他的屁眼兒,知道他有幾根腸子。二香說得赤裸裸的,蕎蕎快要吐出來了。也許是蕎蕎“表現”較好,二香沒有尋根究底,蕎蕎暗暗松了口氣。二香又問蕎蕎別的女人纏薛書記沒有。二香說,你在鎮上,聽的事到底多一些,有哪個女人不知趣,你告訴我,我非撕爛她。蕎蕎聽出二香在警告她。蕎蕎覺得又可氣又可笑。
村長和二香這么一攪合,蕎蕎本來就極糟的心情,現在收拾都收拾不起來了。不過,這一來倒讓蕎蕎更加清醒了,她必須躲薛書記遠點兒。她的麻煩夠多了,她不能再往渾水坑里掉了。
第二天,蕎蕎早早地醒來。往天這個時候,她正給馬豁子準備早飯。蕎蕎躺不住了,可出門時又遲疑起來。她從大門口到屋子,從屋子到大門口走了七八個來回,最后方下
了決心。
馬豁子看見她說,看來我不用吃方便面了。蕎蕎不理他,把屋子打掃干凈。吃飯時,馬豁子顯得很客氣,就像蕎蕎剛來時一樣。馬豁子顯然怕傷害了蕎蕎,他的好意讓蕎蕎難過。蕎蕎沉默著,馬豁子很隨意地說了一句,薛書記來找過你。蕎蕎的體內有什么東西崩斷了,她弓了一下腰,沒吱聲。馬豁子問,還要作報告?蕎蕎搖搖頭,她本來想跟馬豁子說的,現在改了主意。
楊來喜是吃晚飯的時候來的,沒等馬豁子讓就大模大樣地坐在餐桌旁。馬豁子要買酒,蕎蕎用眼神制止了。楊來喜邊吃邊嘲弄馬豁子的飯是喂長工的,一盤菜連個肉星子都找不見。楊來喜除了飯量依舊,嘴皮子比過去更損了。馬豁子只是淺笑著,蕎蕎看出笑后面含著輕蔑。楊來喜覺不出來,依然胡說八道。蕎蕎勸他少說廢話,楊來喜眉毛一挑,礙你什么事了?養蕎不敢和他爭吵,她怕楊來喜趁機鬧事。楊來喜見兩人都不和他說話,問問馬豁子,今兒夠不夠三個月?蕎蕎吃了一驚,楊來喜竟記得一天不差,馬豁子笑著說,你好記性。楊來喜說,少寒磣人。那句話怎么說來著?喪什么辱國?馬豁子說,喪權辱國。楊來喜說,我他媽喪權辱國三個月。
楊來喜讓蕎蕎馬上跟他回家。蕎蕎平靜地說,那三千塊錢,你掙夠了?楊來喜咦了一聲,看樣子,你不想回去?蕎養反問,憑什么?楊來喜說,我是你男人。蕎蕎氣哼哼地說,男人哪有你這樣的?楊來喜伸了伸脖子,說,養蕎,我這次回來準備干一樁大買賣,三千塊錢算甚?不出一年,我要把馬豁子的收購站都買下來……蕎蕎打斷說,少說廢話,你先把錢還了。楊來喜罵了句操,猛然揚起手……楊來喜怔住了,他的手僵在半空,他從蕎蕎的臉上看到了執著,看到了輕蔑,那意思很明顯,就是打死她也不回去。
楊來喜垂下手,他抱住蕎蕎,身子朝地上墜去。楊來喜說,跟我回吧,哪怕就今天呢。竟然哽哽咽咽地哭了起來。
蕎蕎繃緊的身子被楊來喜的眼淚泡得面條一樣。
13
楊來喜的情緒變得快,那會兒嗚嗚咽咽,這陣兒卻一臉賊光。楊來喜嘻嘻笑著勾了一下養蕎的乳房,蕎蕎不可控制地抽搐起來。清朗的燈光讓蕎蕎害怕,蕎蕎要拉滅燈,楊來喜不讓。楊來喜說,蕎蕎,我兩個多月沒挨你了,心里快長毛了,今天好好看看你。蕎蕎說,小姐比我漂亮多了。楊來喜猛地堵住了蕎蕎的嘴。蕎蕎含混不清地嗚嗚了兩聲,楊來喜已麻利地脫光了她的衣服。
楊來喜貪婪而不知疲倦,足足折騰了一夜。到后來蕎蕎麻木得沒了感覺,不知什么時候竟昏沉沉睡著了。
第二天,楊來喜勁頭十足地說,他要出去談生意了。蕎蕎讓他干點實在的,楊來喜說,要么不干,要干就干大。蕎蕎不知他能干什么大生意,楊來喜推出那輛自行車時,蕎蕎莫名地顫了一下。上次,楊來喜推出自行車,結果她被做了“人質”。這次……她不知他又要干出什么事來。
楊來喜一走,蕎蕎便往鎮上去。蕎蕎渾身疼痛,要散架似的,她怕馬豁子看出來,努力裝出精神很好的樣子。可進了收購站,馬豁子輕輕拋了一眼,蕎蕎就心慌了,像是干了天底下最丟人的事。蕎蕎罵自己,也罵馬豁子,雖然明明知道馬豁子挨罵冤枉。她不知道她為啥對馬豁子不講理。
上午,薛書記背著手走進收購站。蕎蕎假裝沒看見,躬著身子尋找什么。薛書記問蕎蕎找啥,蕎蕎說掉了截銅絲。薛書記笑道你可夠認真的。這樣說著,卻蹲下來和蕎蕎一起尋找。薛書記胖,喘氣粗粗的。他尋了一會兒,用手在地上摸,然后就摸住蕎蕎的腳說,你拿開,腳底有一截呢。蕎蕎急忙拿開。她并未掉銅絲,剛才隨便撒了個謊。蕎蕎沒想到薛書記會屈身找銅絲,她后悔撒謊了。蕎蕎說,算了,不找了。薛書記問,不怕馬豁子罵你?蕎蕎覺得他問的可笑。薛書記問那件事考慮怎么樣了。蕎蕎本想說不去,可在薛書記的直視下,卻說我還沒考慮好。薛書記說,鎮里急著用人,不能老等你,這么好的事,打著燈籠也難找,你猶豫啥?蕎蕎低了頭,不說話。薛書記說,對了,還有一件事,我正想找你談談,這兒說話不方便,一會兒你到我辦公室。
馬豁子從外面回來,看見薛書記,過來打了聲招呼。薛書記走后,馬豁子問他找蕎蕎干甚。蕎蕎說誰知道呢,臉色有些難看。馬豁子盯了蕎蕎幾眼,突然冷笑一聲。馬豁子說,蕎蕎,你真能沉得住氣,到了這個時候還保密。蕎蕎愕然,我保什么密?馬豁子很不客氣地說,不就是一個廣播員嗎?薛書記答應了你,沒人敢爭。蕎蕎生氣地說,你胡說什么?馬豁子說,怎么是我胡說?都傳遍了,這是好事兒,去鎮里上班比在收購站光彩。蕎蕎的眼淚涌出來,她氣咻咻地說,誰說要去了,攆我你就明說。馬豁子寡寡地說.你這是咋了?我不過……后半句咽了回去。
下午,馬豁子回家了,蕎蕎害怕自己單獨呆在收購站,她想留住馬豁子,可終是沒說出口。
晚上,蕎蕎正要鎖門,薛書記進來了。薛書記語氣里含著責備,我等了你半天,這個馬豁子,也太霸道了,就算掙他的錢,也不能把人當機器使,我去找他。蕎蕎忙說,他回去了。薛書記噢了一聲,突然說,蕎蕎,也不請我進屋坐坐?蕎蕎不知怎么回絕,忐忑不安地領薛書記進了屋。
像是在薛書記辦公室一樣,薛書記坐著,蕎蕎很拘束地站著。薛書記問蕎蕎為啥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覺得當廣播員委屈。蕎蕎聽出薛書記說她不知好歹,蕎蕎沒別的理由,她只說自己干不了。薛書記說,廣播員有啥難當的?除了啞巴誰都能干。蕎蕎很想說一句,那你找二香好了。可蕎蕎沒敢說。薛書記是做思想工作的,很有一套,大意義、小利益,條條縷縷地分析著,柴棒一樣擠滿了蕎蕎的腦袋。可無論他怎么說,蕎蕎不再吭聲。薛書記軟不得,硬不得,末了收起笑容說,有一件事,我不知該不該對你說。蕎蕎緊張得汗都出來了。薛書記說,這院里就住著你和馬豁子吧?蕎蕎費力地點點頭,開始明白是咋回事了。薛書記說……蕎蕎,你也夠糊涂的,離圍子沒多遠,為啥不回去住?現在,你是鎮里樹的典型,你的一舉一動關系到鎮里的形象。蕎蕎又窘又氣,薛書記說話的口氣,比楊來喜還霸道。見蕎蕎不說話,薛書記放緩了語氣說,當然,身正不怕影子歪,不過,還是注意些好。蕎蕎不敢露出惱,裝出認真聽的樣子。她給薛書記續水時,薛書記突然說,我餓了,給我下碗面怎樣?聽說你做飯的手藝很不錯。蕎蕎遲疑了一下,沒有拒絕。蕎蕎想讓薛書記早點走,很快便端上熱氣騰騰的一碗面。薛書記吃完,天已經很晚了,他還是沒有走的意思。蕎蕎暗暗著急起來。
薛書記問,蕎蕎,你是不是病了?咋臉那么紅?
蕎蕎說,沒。眼睛不時向大門口瞄著。
薛書記笑問,有心事?
蕎蕎恨恨地說,楊來喜說要來,這家伙總是沒遲沒早的。
薛書記僵了一下,說,天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蕎蕎吁了口氣,嗓眼兒卡了口痰,終于吐了出來。
第二天傍晚,薛書記又來了。薛書記的
屁股像是粘了糖稀,一坐那兒就不動彈了。他照例問蕎蕎拿定主意沒有。然后扯些寡話,末了讓蕎蕎給他下一碗面。蕎蕎硬著頭皮應付,心里暗罵馬豁子,讓女人吃了,老也不回來。
一連幾天,薛書記都是如此,蕎蕎疲于應付,腦袋都脹大了。第五天,馬豁子才回來。蕎蕎委屈著,差點彈出眼淚。馬豁子神情倦怠,問蕎蕎沒啥當緊事吧,就進屋睡覺去了。
薛書記又來了,他沒進蕎蕎的屋,直接去找馬豁子。蕎蕎不知兩人說些什么,蕎蕎的心像在電線桿上系著,被風摔得都要木了。過了一會兒,聽得咣的一聲,薛書記出了屋子,他氣急敗壞地罵,你靠誰掙錢,別不知好歹!
蕎蕎沉不住氣,跑去問馬豁子咋回事,馬豁子淡淡地說,他讓我辭退你,我沒有答應。見蕎蕎發癡,馬豁子說,你走我不攔你,你在我不攆你,由你。
蕎蕎生氣地說,你把我看成啥了?
馬豁子看著蕎蕎,目光漸漸有了溫度。
蕎蕎避開他的逼視,擔心地說,得罪了薛書記,你的日子不好過了。
馬豁子說,我不怕,都什么年代了,他還搞文化大革命那一套。
次日,薛書記派小由來喊蕎蕎。薛書記的臉陰了許多,看上去比平時更威嚴了。他沒讓蕎蕎坐,也沒給蕎蕎倒水,單刀直入地問蕎蕎究竟來不來。
蕎蕎說,我怕干不了。
薛書記黑著臉,別說干了干不了,我問你來不來?
蕎蕎搖頭,不來。
薛書記說,看來,我是成吃蘿卜淡操心了。
蕎蕎說,我真于不了。
薛書記突然火了,你還站著干甚?替我辦公呀?
蕎蕎知道這下徹底把薛書記得罪了。意識到這一點兒,蕎蕎反而輕松了,像是卸掉了幾百斤重的擔子。蕎蕎說給馬豁子聽,馬豁子說,甭怕,只要不犯法,誰也奈何不了你。
日子平靜地向前滑著,直到由于資金周轉不開,停止了豆類收購,蕎蕎才知道馬豁子和女人離婚了。馬豁子答應了女人的條件,給了女人二十萬塊錢,那幾天回去就是辦理手續的。工人走光了,站里只剩下馬豁子和蕎蕎,蕎蕎發愁地說,這下要關門了吧。馬豁子大咧咧地說,天無絕人之路,我正跑貸款呢。
馬豁子很快碰了頭。信用社答應貸給馬豁子款,可由于薛書記從中作梗,貸款的事泡湯了。收購站的院落是鎮里的,鎮里說準備辦粉絲廠,要將院落收回去。馬豁子和鎮里只是口頭協議,因為當初院子破落,馬豁子也沒當回事。現在,馬豁子很被動。
蕎蕎當天回圍子住了。正是馬豁子焦頭爛額的時候,蕎蕎也很愧疚。可馬豁子沒離婚時,她敢在那兒,現在,她無論如何不敢了。她不怕馬豁子,她是怕……說不上怕誰,可就是怕。
楊來喜風塵土仆仆地回來了。蕎蕎問他做什么買賣,楊來喜賣關子,只說明年這個時候要讓蕎蕎吃一驚。蕎蕎見好幾個袋子都裝著頭發,詫異地問,你在收頭發?楊來喜嘿嘿一笑,你瞧不起是不?頭發也有漲價的時候。楊來喜故作高深的樣子,蕎蕎覺得好笑。
蕎蕎和楊來喜說了馬豁子的事。蕎蕎也是急昏了,想向楊來喜討主意。誰知楊來喜說道,馬豁子張狂慣了,活該栽跟頭。蕎蕎說,你的心咋這么硬?楊來喜說,他心不硬,咋會逼我用老婆抵債?蕎蕎說,別忘了是誰贖你出來的。楊來喜罵了句,操,盡揭老子的短。見蕎蕎冷了臉,又討好地說,貸款我幫不上忙,房子的事我倒有個好主意。蕎蕎讓他快說,楊來喜說,很簡單,賴著不走,鎮里總不能剁了馬豁子。蕎蕎氣笑了,這主意也只有楊來喜想得出來。
過了幾天,馬豁子從縣銀行聯系了貸款。據馬豁子說,那家銀行的信貸科長是他朋友的小舅子,初步敲定貸十萬元。蕎蕎暗暗替馬豁子高興。
14
楊來喜被刑警隊抓了,原因是煽動、欺騙農民種大煙。
楊來喜打著收購頭發的幌子,走村竄戶和一些農民簽訂所謂收購大煙的合同。楊來喜答應,每克大煙按80元收購,那些農民受錢的誘惑,覺得偷種百十來棵不成問題,和楊來喜訂了不少合同。營盤鎮三十年代曾種植過大煙,不知楊來喜哪根神經出了毛病,竟想出了這種鬼迷心竅的掙錢主意。
蕎蕎木在那兒,腦袋里沒別的內容,全是叮當作響的手銬。她做夢也沒想到楊來喜會闖下如此大禍。
羞憤過后,蕎蕎又自責起來。也許她不該管楊來喜賭博,楊來喜說得對,除了賭博,他確實什么也干不了,于什么砸什么。
馬豁子不知從哪得了信兒,急匆匆地趕來。蕎蕎見了馬豁子,眼淚一串一串地滾出來。
馬豁子安慰道,你別擔心,楊來喜頂多受點兒委屈。
蕎蕎說,都怪我,除了賭,甚也拴不住他。
馬豁子吃驚地說,蕎蕎,咋你這樣想?楊來喜落到這個地步,全是你慣的。對,是怪你……你不慣他,他落不到這步田地。說到最后,馬豁子都有些生氣了。
蕎蕎被馬豁子戳中了要害,她傷心極了。
兩人到了縣刑警隊,可對方不讓見楊來喜。兩人在縣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又去了刑警隊。接待蕎蕎的依然是那位副隊長,副隊長冷著面孔說,讓蕎蕎見時會通知她,現在絕對不可能。蕎蕎問罰多少錢能放楊來喜。副隊長說,現在不僅僅是罰款的問題,楊來喜的行為太惡劣了。副隊長拿出一疊紙,竟然是楊來喜和農民簽的合同書。副隊長說九十八份合同,按合同上的價錢計算,七八十萬呢,雖然尚未形成事實,可因為他引誘農民犯罪,性質是相當嚴重的。蕎蕎的心隱隱地疼起來。
蕎蕎怕誤了馬豁子的事,讓馬豁子先回。馬豁子說等也白等,干脆一塊兒回去,然后再想辦法。蕎蕎想了想,也只有這么辦了。就讓楊來喜吃點兒苦頭吧,誰叫他不長記性呢。
蕎蕎直接回了圍子。馬豁子沒有資金,收購站只剩了空架子,去了也沒事干。蕎蕎在家里呆到第三天,她終于憋不住了,若不是她狠狠摁著,心就從嗓眼里蹦出來了。
蕎蕎在縣里住了一夜,依然沒見到楊來喜,蕎蕎急得眼睛模糊了,除了馬豁子,她找不見幫她的人,現在馬豁子也正在火焰山上,蕎蕎咋好意思老催他呢?
次日下午,蕎蕎疲憊不堪地返回來。僅僅幾天工夫,蕎蕎就霜打了一樣,失卻水分。蕎蕎一天沒吃飯了,進家就昏昏沉沉扎在炕上,直到一只手觸到她的額頭,蕎蕎才蛇咬了一樣跳起來。
村長說,蕎蕎,你嚇了我一跳。村長的語氣里含著責備,好像蕎蕎犯了什么錯誤。
蕎蕎定神片刻,問村長有什么事。蕎蕎討厭村長,他不會有什么好事。村長笑了笑,問楊來喜的事跑得昨樣了。蕎蕎的神情便枯萎了,幾朵花瓣落到地上。
村長說,來喜也夠糊涂的,咋能簽種大煙的合同呢?蕎蕎越發難受了。
村長說他的一個什么親戚在縣委上班,如果蕎蕎愿意,他可以找找他的親戚,或許能幫上忙。蕎蕎的眼睛亮了一下。
村長說,我給跑跑。
蕎蕎說,救出楊來喜,讓他給你磕頭。
村長生氣了,你說哪里話。我救他是沖你,不是沖他。村長暗示著蕎蕎,蕎蕎裝不懂,村長是為楊來喜的事來的,蕎蕎不能給他
難堪。村長安慰蕎蕎,你別傷心,突然就抓住蕎蕎的手,有我在,你怕什么。蕎蕎一慌,她抽了一下,不但沒抽出來,卻整個兒栽進了村長懷里。蕎蕎奮力掙扎著。
就在此時,馬豁子沖進來。
馬豁子瞪著村長,你怎么欺侮一個女人?
村長慌了一下,馬上鎮定了,他說,你說話客氣點兒,誰欺侮她了?
馬豁子的表情生硬,滾出去。
村長說,你是什么東西,一個外來戶,還來這兒逞兇。
馬豁子揪住村長的領子,你再說一遍。
村長沒有再說,他揮拳向馬豁子砸去。馬豁子躲了一下,村長砸偏了,那一拳掃住了馬豁子的下巴。馬豁子揪著村長轉了兩圈,村長石子樣兒彈出去,重重磕在墻角。村長哼了一聲,軟軟地團到地上。馬豁子揩揩嘴,罵了句媽的。蕎蕎嚇壞了,她哆嗦著說,別磕死吧。馬豁子說,他又不是雞蛋,說著踢了村長一腳。馬豁子吐了一口,操,裝死呢。馬豁子背著村長去了醫院。
蕎養沒經見過這種場面,她的腦袋都是木的,馬豁子背村長時,她就傻傻地看著。約莫半個小時后,蕎蕎突然打了個寒顫,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她想甩掉它,可它死死地勒住了她的脖了,她甩不脫。
蕎蕎趕到鎮醫院,村長早被送進了太平間,馬豁子已去投案自首了。
蕎蕎目瞪口呆。她難以相信,一個人咋能這么這么不結實。呆了片刻,養蕎趕緊往派出所跑。馬豁子是為她失的手,就讓她抵罪吧,反正楊來喜也在里邊,就讓她和楊來喜做伴吧。幾百米的路,蕎蕎怎么也跑不到頭。快到派出所門口,蕎蕎絆了一下,摔倒了……蕎蕎醒來已是第二天中午。她在醫院躺著,旁邊是春喜和春喜媳婦。蕎蕎倏地坐起來,問,馬豁子呢?春喜嘆了口氣,沒言語。春喜媳婦很不客氣地說,你咋不問來喜咋樣了?馬豁子關你什么事?蕎蕎被春喜媳婦的話撞了一下,軟軟地躺下去。
蕎蕎接受了調查。蕎蕎咬定了這事不怪馬豁子。
蕎蕎奔跑了數日,腿都細了,但一無所獲。蕎蕎還去找了馬豁子的前妻,蕎蕎想,馬豁子的前妻那么有錢,撒幾個對馬豁子肯定有好處。蕎蕎費了好大的周折,才在一座漂亮的小樓里找到了馬豁子的前妻。馬豁子前妻的話難聽,臉難看,蕎蕎自然是碰了一鼻子灰。
幾十天工夫,楊來喜和馬豁子先后進去,做夢一樣。回來的路上,養蕎恍恍惚惚的,不知怎么就走進了收購站。院子里空落落的,顯出末日般的荒涼,幾百年沒人住過似的。蕎蕎身上一陣陣地痙攣,自責幾乎把她的心烤干了。
蕎蕎悄然抹去腮邊的淚水,低著頭往外走,在大門口,和一個人結結實實地撞了滿懷。
蕎蕎,怎么是你?聽到聲音,蕎蕎抬起頭,觸見薛書記的胖臉,惡心就泛上來。
薛書記倒是寬宏大量,他不計前嫌地用非常關心的語氣說,蕎蕎,你可瘦多了。馬豁子和楊來喜的事我都聽說了,我有個同學在縣里是這方面的主管,這樣吧,白天說話不方便,等晚上我打個電話,看能不能從輕處理。你晚上來一趟,咱們多想想辦法。
蕎蕎感動得幾乎要哭了,待薛書記走遠了,才回味過來,薛書記讓她“晚上”去一趟。蕎蕎一下又變得六神無主起來,她想回圍子,可走到村口又猶猶豫豫地掉轉了頭。到了鎮上,卻不知去哪里,又折身往圍子里去。就這樣,她來來回回反反復復走了一下午。
晚上,蕎蕎還是去了薛書記那兒。蕎蕎的腿軟軟顫顫,一碰就會跌倒。薛書記的屋子是里外套間,薛書記在里屋,他喊蕎蕎進去。薛書記仰在床上看電視,他沖蕎蕎點點頭,說了句來啦,又把目光投到電視屏幕上。薛書記沒有表情,很冷淡的樣子。演完一集,薛書記關了電視,方告訴蕎蕎,他已聯系了,他的同學答應幫忙,究竟幫到什么程度,他也說不上。
蕎蕎想說句感謝的話,可一個謝字沒說出來,薛書記先抱住了她。蕎蕎掙扎了一下就老實了,薛書記的胳膊生硬得很,他不讓她動。養蕎明白薛書記不會白白地幫她,他是有代價的。蕎蕎不敢拒絕,她不能惹惱薛書記,薛書記是她最后的希望。薛書記將蕎蕎抱到床上,很利索地剝開了蕎蕎的衣服。薛書記壓上來時,蕎蕎突然抽搐了。薛書記輕輕嗯了一聲,蕎蕎竭力控制住哆嗦。蕎蕎閉了眼,咬住嘴唇,兩手扳著床沿。明明是躺著的,蕎蕎卻覺得自己飛了起來。天空昏昏暗暗,沙粒撲面。突然間,她的羽翼折斷了,像一個巨大的石球向深淵墜去。蕎蕎害怕了,她驚叫了一聲,伸出手奮力地抓住什么。她不知薛書記在哪兒。
只聽他說:這就對了。
責任編輯舟揚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