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盛夏,杜潤生、朱厚澤等一批黨史和農村問題專家,來到浙江省永嘉縣,對1956年農業合作化高潮中,發生在這里的“包產到戶”試驗,進行考察、研討,最后形成一個共識:1956年春,在永嘉縣燎原農業生產合作社的“包產到戶”試驗,是全國農村最早發生,并在一個較大范圍內實行,取得明顯成效、產生巨大影響的一次改革實踐。永嘉1956年的試驗,是中國農村改革的一個源頭。
杜潤生說,永嘉是中國包產到戶的先軀。永嘉的這次試驗開創了農村生產關系自我調整的先例,是中國第一次有組織、有領導的“包產到戶”試驗。原國務院農業發展研究中心副主任吳象說,“永嘉包產到戶的失敗并不是失敗,它同鳳陽的勝利從正反兩面證明了共同的真理。”
永嘉包產到戶試驗的先行者們為縣委領導、縣委農工部、縣農業局和一些區鄉的干部,其中貢獻突出的有三位:當時的縣委書記李桂茂,副書記李云河(開始試驗時任縣委宣傳部長),縣委派到燎原社進行試點的工作組組長、親手完成試點全過程各項工作,并寫出具有較高理論水平總結的戴潔天。這三位里,與我有點交往的只有戴潔天一人。他給我最初的印象是一位待人謙和的學者,了解加深之后,更為他以天下為己任的情懷,正直的品格,重實踐做實事,腳踏實地的作風所感動。正是從他身上,我認識了永嘉包產到戶試驗先行者們的胸襟和膽識。
與農民、農村共命運的知識分子
戴潔天是浙江省瑞安縣人,出生于一個破落地主家庭,上中學時就接近黨的外圍組織,后在上海中國新聞專科學校讀書時,投入黨領導的反饑餓、反內戰、反迫害的學生運動。解放前夕,白色恐怖加劇,大批愛國、進步學生疏散離校,戴潔天回到溫州,參加了黨領導的一個地下小組,溫州解放后,戴潔天參加永嘉青年工作隊,配合進城部隊做好城市宣傳和接管工作。1950年戴潔天進浙江省干校土改訓練班學習,結業后分回溫州專區永嘉土改工作隊參加土地改革,從此與永嘉農村結下了不解之緣。互助合作運動興起后,他常年在鄉下辦社,與農民共同生活,與鄉親們結下了深厚情誼。縣里的人們說,“這個大學生可真是從里到外,真正工農化了。”
1955年冬天,永嘉全縣出現合作化高潮,涌現出一批規模較大的集體農莊(高級社),其中最有名的是三溪區潘橋農莊。這個農莊以一個高級社為核心,吸收周圍15個初級社、一批互助組和一批單干農戶,組成一個有1184戶人口、8456畝土地的大型農莊。戴潔天是縣里派來的建社工作組組長。建社完成時正趕上春節,只見到處紅旗飛揚,村村敲鑼打鼓迎“高潮”,社社演戲慶“升級”。可春節一過,開始備耕,社干部們才發現,面對如此龐大的農莊,上千男女勞動力,不知該如何有序地組織生產,合理計酬,只好仍然沿用小型初級社的辦法,包工到生產隊,隊長天天忙派工,夜夜忙評分。戴潔天感到問題嚴重,如果這種局面繼續下去,春耕大忙一到,全社肯定會亂成一鍋粥。眼下社員口糧普遍緊張,如果不能有效組織社員搞好生產,增產糧食,今后合作社如何鞏固?社員靠什么生活?他當機立斷向上級提出報告,要求在完成建社任務后,繼續留在潘橋社“解剖麻雀”,幫助社干部摸索如何搞好大社的生產管理,發展生產。
得到批準后,戴潔天就在潘橋扎下來,他選定農莊主席謝文法所在的生產隊作為試點。他先是白天跟隨社員下田干各種農活,夜晚參加評分。做完這一切例行工作后,再召集社干部研究生產管理問題。戴潔天很快便看到問題的癥結:這里實行的粗放管理辦法,干什么都集體伙干,只有大包工,沒有小段計劃,計酬仍然是“死分活評”,“白天大伙一起混,夜晚面紅耳赤爭。”這時,正巧浙江省委農工部印發了一個《改進生產管理》的小冊子,介紹了《個人專管地段勞動質量負責制》。可惜小冊子里只介紹了這個名稱,卻無具體做法,也沒有可參考的實例。即使如此,戴潔天也很受啟發,他多年探求的目標就是要解決社員責任心不強,農活質量無法保證的問題,這個“個人專管地段”里大有文章可做。過去一直是包工包產到隊,至多包到作業組,絕不允許包到社員包到戶。這個“個人專管地段”就突破了包工不可到人的禁區。結合過去實行過的小段包工的經驗,他和社干部一起著手改進生產管理。首先是劃小、加強基層勞動組織,全社以行政村為基礎,劃為7個大隊,55個生產隊,生產隊固定作業區(專管),以生產隊為包工包產核算單位;然后是全社建立“四包”責任制,生產隊向合作社“四包”,作業組向生產隊“四包”,而社員個人,按每個人的不同情況,分別固定管理一定的耕地面積(社員個人專管)。這就叫“個人專管”,“聯地到人”。幾個措施的實行,把“專管制”與層層“四包”,與按件計酬結合起來,建立起“個人專管地段責任制”,從而使潘橋社生產管理上了一個臺階,正常生產秩序初步建立起來,隊長、社長覺得好管了,全社的生產管理面貌從此大變。
試行兩個月后,戴潔天寫出《潘橋社建立個人專管地段的生產管理與勞動質量負責制的報告》,中共溫州地委在報告上批道:“這種辦法是合作社在生產管理上一種高級形式的管理制度。”
決心從實際出發,進行“包產到戶”試驗
但是,他并沒有滿足于此。他深知,實行這種專管制,解決了生產管理上的“大呼隆”,使生產秩序大為改觀,但這種辦法只“聯地到人”,卻不聯系產量,還不可能完全解決社員的生產責任心不強,勞動質量無保證的問題。社員說,增產一千斤,也沒有我一斤的好處。社員們出勤多了,并不愿多出力流汗,更不可能盡心盡力地干好每一件農活。而搞農業種莊稼,是開“露天工廠”,受制于天,受限于地,既是社會生產過程,又是生物的生長過程。所以,農業的管理絕不比工業管理容易,人的責任心至關重要。農業生產還有一個特點,從種到收,要幾個月時間,勞動環節很多,每個環節都沒有最終成果,但每個環節都對最終成果——作物產量產生直接的、無法挽回的影響。只要哪一個環節沒做好,其他環節的勞動可能全部勞而無功。只有從種到收,每一個環節,都保質保量完成任務,才可保證這一季莊稼豐收。所以農業上真正有效的生產責任制,一定要能夠讓社員們人人關心生產,時時事事注意農活質量,盡力盡心地做好每個工序的勞動。戴潔天說,以上種種原因決定了農業生產中的責任制,絕對不能離開包工到人,而且還一定要聯系產量。要搞好高級社的管理,就要在個人專管制、聯地到人的基礎上,再前進一步,建立聯系產量計酬的包工包產到人到戶的責任制。
戴潔天此議一出,立即引起強烈反響。大伙都說這個辦法準靈。可是,從合作化興起就狠批單干是資本主義,大集體才是社會主義。合作社實行的是“時時集體,事事集體”。當時上級已有明文規定,“三包”也好,“四包”也罷,只能生產隊向合作社承包,最多是作業組向生產隊承包,絕不允許個人承包。這種既包工又包產,而且還要包到人、包到戶的辦法,能夠實行嗎?
戴潔天的想法得到中共永嘉縣委書記李桂茂的支持,讓他在全縣干部大會上作了發言。李桂茂是位抗日戰爭時期參加革命的山東老干部,1949年南下來到永嘉。他作風深入,熟知農村情況,了解農民,重實際、敢負責。在合作化問題上,一直注意從實際出發。他是永嘉燎原社“包產到戶”試驗起決定性作用的決策者。縣委宣傳部長李云河(這年6月他才升任縣委副書記),也積極支持包產到戶試驗。恰在這時,《人民日報》(1956年4月29日)刊登了署名何成的文章《生產組和社員都應當包工包產》,介紹了安徽蕪湖、四川江津一些農業社包工包產的情況,支持這些地方試行的包產到組、到戶的做法。永嘉縣委看了此文大受鼓舞和啟發,更堅定了搞聯產到戶責任制試驗的決心。李桂茂主持召開縣委常委會,討論是否實行“包產到戶”試驗。會上常委們意見分歧,支持的、反對的各有四票,是試還是不試?最后的決策系于李桂茂一人。這關鍵時刻,李桂茂當即拍板,決定在三溪區潘橋社進行包工包產到戶試點(后因故又將試點改在李桂茂在土改中的基點鄉燎原農業社進行),并決定戴潔天擔任縣委試點工作組組長。
燎原農業生產合作社是一個大社,有778戶,3600口人,有水田5400多畝。1956年5月戴潔天帶領縣委試點工作組來到燎原社,決心通過與群眾共同的實踐搞好試驗。在燎原社試點的十個月里,他白天下田勞動,在生產中了解、發現問題,夜間開會研究工作,尋找解決問題的辦法。農活種類繁多,地塊不同,季節有異,要逐項設計各類農活的崗位職責、要求,測算數據,組織社員討論修改,再到實踐中驗證。回憶起當年在燎原社的試驗,戴潔天說,“當時,我就住在會計室的后間,在小學里搭伙。我和社干部們每天工作16個小時以上,每天夜里工作到下半夜,沒補貼,沒有例假日,不計報酬,不計名利,積極苦干。盡管生活清苦,但我們并不感到難受,反而感到其樂無窮。因為我們懷著一個共同的心愿,這就是建立一種從實際情況出發,既符合社員心愿,又符合黨的政策要求,既有利于促進合作社的鞏固提高,又有利于促進生產力發展的生產責任制。”“全體同志意志堅強,忘我工作,夜以繼日,經常油盡雞鳴,不覺東方之既白,肚子餓了,喝一瓢冷水充饑,相顧笑語。我們是在實踐中編寫自己的‘政治經濟學’。”
從5月到9月,經過四個多月的艱苦探索,試點組拿出了一整套實行聯產承包的經驗來。戴潔天寫出了《燎原社包產到戶總結》。這份總結既可實際操作,又有理論上的闡述,是對這次包到戶實踐進行的科學、系統的總結。中國農村問題專家杜潤生說,這是中國第一份從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高度對包產到戶進行深入、系統、科學的總結。時間雖然過去45年,但今天讀來仍然感到十分親切,富有生命力。
一份具有歷史意義的包產到戶總結
戴潔天寫的這份《燎原社包產到戶總結》,明確提出:“我們的生產管理特點,就是應該把馬列主義理論與中國革命具體實踐相結合,與南方水稻地區生產特點相結合。”“總結”正是從生產關系必須與生產力相適應這一基本觀點出發,結合永嘉當地實際情況,闡述了合作社實行“包產到戶”的必要性。“總結”細致地分析了當時燎原社的基本情況:實現高級合作化后,“生產關系改變了,勞動組織變了,不僅從個體經營變為集體經營,而且較小社的勞動組織規模,已擴大了三、四倍以上。”“新的生產關系,新的勞動組織,具有某些大生產的特點。”而“作為社會生產力最活躍因素的農民來說”,“勞動熱情高漲”。“但作為勞動工具來說,除抽水機以外,仍然是古老的落后的。自然條件方面,除增加幾條灌溉渠以外,都還受工具的限制,基本是一○○七部隊(一條扁擔,兩只糞桶,一把鋤頭為主要工具)”。這樣一來,“新問題就很明顯地暴露出來,那就是獨立生產單位中,擁有很多勞動力,勞動出勤率很高,原來不下田或很少下田的人,現在也投入生產了。這么多勞動者,帶著古老的手工工具,擁到一小塊一小塊的土地上,依著小農經營方式,進行細致復雜的生產”,“小塊地上擁著一大堆人,一件農活經過許多人合作,就很難正確執行按件計酬”,“很難保證勞動質量”,“一窩蜂的生產,必然帶來評分‘滿堂紅’與管理一團糟的混亂狀態”。生產隊長“面對著幾十個強弱不同的勞力,小塊分散的土地,復雜的生產內容與精致的耕作技術,加以生產不一的作物,晴雨不常的天氣,很難進行計劃管理和建立正常的秩序,往往束手無策,放松領導,放任自流,使社員合作生產積極性受到嚴重挫折,造成社員與社員之間關系緊張”,因而,要解決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矛盾,實行包產到戶是最簡便有效的辦法。
“總結”提出,合作社應發揮兩個積極性:“以大生產方式來積極興修水利、搞基本建設、抗拒災害,改造自然條件來適應集體生產”。而“對于田間管理中的耘田除草,以及飼養積肥,則采取‘個人專管、分戶經營’的辦法。既要發揮集體經營優越性,又要充分利用小生產小規范經營的積極作用”。
燎原社總結對建立生產責任制為什么要聯系產量這個最敏感的問題,對如何檢驗社員勞動質量這個中心環節,以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方法進行了深入探討:“勞動質量對產量高低影響甚大”,但農業生產不同于工業生產,“勞動質量好壞一時不明顯”,只有“到收成時才能從產量看出來”。《總結》說,“產是工的實際后果”,“產也是工的實際鑒定”。所以要“以產來鑒定工的價值”。聯系產量、包產到戶是貫徹責任制的必然要求。結論是:“離開產量的責任制就不是真正責任制”。
1956年永嘉包產到戶試驗,已經觸及到了農業集體經濟生產管理方面的核心問題,對一些帶有普遍性的重要問題作出了明確的回答。20世紀50年代的探索實踐和探索者們的結論,也被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全國各地的實踐證明是正確的。
但是,燎原農業生產合作社包產到戶試驗成功和戴潔天的總結,改變不了當時的社會輿論,懷疑、斥責之聲來自上下左右,四面八方。中共永嘉縣委頂住了來自各方面的壓力,決心讓燎原經驗在更大范圍內試行。1956年9月17日,縣委書記李桂茂不顧各方的議論,毅然決定,召開全縣合作社社長千人大會,在全縣不同類型地區實行“包產到戶”試驗。會議文件要求全縣“不管山區平原半山區,都可以推行個人專管地段分工到丘、責任到戶”。從此,包產到戶在永嘉由一社試驗進入了全縣“多點試驗”的階段。很快,全縣200多個農業社,占農戶總數42%的人口實行了“包產到戶”。溫州地區各縣也很快受到“傳染”,瑞安、平陽、文成等縣也實行起來,據統計,1957年春天,溫州地區各縣共有1000多個合作社自發、公開地實行包產到戶,包括17.8萬農戶,占全地區農戶總數15%。
堅持真理的巨大勇氣
永嘉包產到戶試驗,觸及了農村集體經濟體制最敏感問題,其主張和做法與當時黨和國家推行的合作化主流不相一致,在某些人看來,屬離經叛道之舉。試驗終于引發了一場大論爭。
這場公開大論爭的開場鑼鼓是中共溫州地委機關報《浙南大眾報》敲響的。在永嘉縣委決定多點試驗之后的兩個月,即1956年11月19日,《浙南大眾報》發表了一篇評論:《不能采取倒退的做法》。文章武斷地給永嘉的試驗戴了帽子,定了性,說這是“在生產方式上從集體經營倒退到分散經營”。而對燎原社試點后社員勞動積極性高漲的事實,評論說,這種辦法調動起來的是“個體生產積極性”。
永嘉縣委不服。在李桂茂主持下,決定向溫州地委和《浙南大眾報》社領導反映自己的看法。在地委會議上,李桂茂與《浙南大眾報》總編輯面對面地進行爭辯。縣委還決定對《浙南大眾報》的責難進行公開答辯。戴潔天等聯名寫文章寄給《浙江日報》。李桂茂召集不久前剛從縣委宣傳部長升任縣委副書記的李云河、戴潔天等人商討,寫出了專題報告《“專管制”和“包產到戶”是解決社內主要矛盾的好辦法》。上報中共溫州地委、浙江省委、華東局和黨中央農村工作部。這份專題報告在戴潔天《燎原社包產到戶總結》的基礎上,對包產到戶理論上的正確,實踐中的突出作用,作了更加全面深入的闡述。黨史專家廖蓋隆同志說,“這是全面闡明包產到戶責任制的第一篇論文”。文章概括了永嘉包產到戶試驗的實踐經驗和理論探索方面的成果,雄辯地回答、駁斥了對包產到戶的種種責難。
永嘉縣和溫州地區,為包產到戶展開的爭論,引起浙江省委的重視。1957年1月,省委分管農業的書記林乎加召開調研會,永嘉縣委派出李云河和戴潔天兩人去杭州參加。會上,戴潔天代表永嘉縣委向省委詳細匯報了燎原社試點情況,并以理論與實際相結合的方法,論述包產到戶的性質、作用。
林乎加聽了戴潔天的匯報后,對“永嘉提的‘包產到隊,責任到戶,定額到丘,統一經營’”這四句話予以肯定。他說,責任到戶是好的。“永嘉提的四句話基本上是對的,不過這四句話的排列應該顛倒一下,‘統一經營’是第一句,‘三包到隊’是第二句,‘定額到丘’是第三句,‘責任到戶’是第四句。永嘉對生產管理是動了腦筋的,十幾條中(永嘉戴潔天匯報了包產到戶后的十項政策問題),有很多東西是好的,這樣具體是否行得通,是否走樣子,要研究,從多數人水平出發不要太復雜。有人講永嘉的辦法是‘倒退’,是‘小農經濟’,這是不對的,是站不住腳的理論。社隊都保存下來,怎么會成單干呢?一句話的口號(包產到戶)是簡單化了些,四句話就完整了。”
林乎加表態不久,1957年1月27日《浙江日報》刊登了李云河署名的永嘉縣委專題報告《“專管制”及“包產到戶”是解決社內主要矛盾的好辦法》,使永嘉包產到戶的試驗影響進一步擴大。
在全國第一次關于“包產到戶”大辯論中,戴潔天執筆寫了另一篇長文,這就是以永嘉縣委的名義上報浙江省農村工作會議的“典型”材料:《中共永嘉縣委關于燎原社在三包到隊基礎上試行生產責任制到戶的報告》,此文除了介紹情況外,在理論上就包產到戶有關問題作了比較系統、全面的闡述和探索。文章開門見山說,“高級社后迅速上漲發展生產的要求已逐漸地與原有的管理水平產生了矛盾,這種矛盾突出表現在干活‘一窩蜂’、評分‘滿堂紅’的‘人海戰術’,造成管理困難,生產不便,質量下降,勞力浪費,大大挫折了社員集體勞動的熱情,影響了按勞動取酬的社會主義分配原則的正確體現。因之影響了新的生產關系的鞏固,不少農民認為入了社就是‘交了家’,分公家的糧,干公家的事,甚至也有的把自己比作給社里當長工,因此干活挑肥揀瘦,講量不求質,真是‘分糧嫌秤短,干活嫌天長’。公共財物任風吹雨打,肥料任意亂施,賺得工分,就算達到要求,不管肥份利用與成本高低如何。以上情況的出現,使貪懶社員增加,勤勞忠實社員的生產情緒與物質利益都受到了損害。這些不健康的因素雖不是主流,但是它卻影響了生產力的繼續提高與新生產關系的鞏固。”“不解決這些新矛盾,就會影響新的生產關系的鞏固和完善,對繼續促進生產力的發展是一大障礙。”
可惜,這篇“典型材料”上報后,沒有能夠按原計劃向大會散發,此文也沒有得到公開發表的機會,所以至今鮮為人知。好在中共永嘉縣委的歷史檔案里,完好地保存了這份材料,使得我們有幸得見。
這場大論爭從永嘉、溫州開始,逐漸擴大到浙江全省,涉及到省、地、縣各級領導機關,省、地兩級黨報發表雙方多篇文章,前后延續了近一年的時間。到了1957年10月,中央一級新聞媒體也參加進來,這場論爭的影響擴大到全國。不過,這時已處“反右”高潮之中,論爭已經變質,成了嚴酷的政治批判。10月13日《人民日報》刊發了新華社播發的該社記者寫的報道《溫州專區糾正“包產到戶”的錯誤》。這兩家中央級的權威媒體聯手向永嘉的試驗發動了猛烈批判,指責永嘉縣委的包產到戶試驗,犯了“離開社會主義道路的原則性路線錯誤”,是“戴著合作社帽子的合法單干”。這場論爭的發難者《浙南大眾報》更是提高了調門,文章的題目就是一個政治大批判口號:《打倒包產到戶,保衛合作化!》(1957年7月13日《浙南大眾報》)這篇殺氣騰騰的“評論”說永嘉的試驗是“掛羊頭賣狗肉,掛著社會主義的牌子,走資本主義道路。”
這場論爭最終變成了一場嚴峻的政治斗爭。殘酷的批判、斗爭之后,無情打擊的“組織處理”接踵而來。
1957年春天,形勢逆轉。據說,浙江有人向北京告了“御狀”,上面發下話來,浙江省委也頂不住了,就下令永嘉停止試驗,凡實行了的地方,立即全面糾正。永嘉縣委領導和有關人員,從此成了批判的對象。到了夏天,“反右派斗爭”在全國展開,永嘉包產到戶試驗的有關人員全部跌入“反右”的漫天火海,無一幸免。
1957年7月,隨著全黨整風運動和反右派斗爭的開展,浙江省、溫州地區對包產到戶批判的調子也越來越高了。浙江省委派出工作組到永嘉處理包產到戶事件。8月8日,溫州地委召開地委擴大會議,批判永嘉“包產到戶是路線性原則性錯誤”。9月14日,永嘉縣委常委會向縣黨代會做的工作報告,肯定了包產到戶是“資本主義性質”,溫州地委很快改組了永嘉縣委,在全地區范圍內進一步開展批判。
幾個月后,1958年2月21日,浙江省委批準永嘉縣委的報告,開始對永嘉包產到戶試驗的主要人物進行“組織處理”。永嘉縣委從書記李桂茂、副書記李云河開始,一批人遭受殘酷打擊、迫害,不少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從合作化以來,在全國各地出現過若干地方搞包產到戶被打下去事件,無數干部慘遭打擊迫害。但像永嘉這樣打擊面之大,打擊程度之殘酷,不是僅有,也屬罕見。在試驗中三位貢獻最大的代表人物,自然更是無法逃脫。
李桂茂最初也要定為右派分子,作敵我矛盾處理。最后報到省委,據說是時任浙江省委書記的江華說了話,認為他的錯誤嚴重,責任重大,但念及他是從戰火中出生入死走過來的有功之人,決定對其網開一面,定為“中右”,撤銷黨內職務,從溫州地委委員、縣委書記降到另一個縣的一個公社管委會擔任副職。
縣委副書記李云河被劃為右派分子,開除黨籍,撤銷一切職務,下放工廠勞動。
在永嘉包產到戶試驗的幾個代表人物中,戴潔天為試驗付出的心力最多,最后受的處分也最慘重,被法庭進行刑事判決:戴歷史反革命分子、右派分子兩頂帽子,判決刑期是管制勞動三年。
戴潔天被開除團籍和公職,送回原籍農村監督勞動。押送上路時妻子沒有話別,也不敢相送,只有四歲的大女兒跟在后面,一路嚎啕大哭。輪船離岸開走很遠,戴潔天還聽到女兒在聲嘶力竭地哭喊:爸爸,你去哪里?聽著這哭喊,這個鐵打的漢子也禁不住手拍船欄,淚如雨下,仰天長嘆!
戴潔天由法警押送原籍瑞安縣白門鄉下川村交群眾管制勞動。從此,他在故鄉的土地上,開始了勞改生涯。白天下地干活,晚上收工回來偷看一下書報,也要被斥為階級敵人妄圖窺測方向的罪名。當時正值大辦鋼鐵、大辦人民公社高潮,生產瞎指揮,勞動組織軍事化,青年上山砍樹燒炭煉鋼,老弱婦女下地耕作,大兵團作戰,大鍋飯食堂,每天折騰到晚上十一二點鐘吹號收工,早上兩、三點鐘又吹號起床到食堂吃點薄粥出工。由于勞動過度,戴潔天的兩條腿已由酸痛轉入麻木,上下床只能用雙手捧上放下。
從押送回鄉管制之日起,他就再沒有一分錢工資補貼,完全靠自食其力。那時農村生活全部軍事化,實行政治評分,以他的政治條件只評給四分半,比婦女半勞力還低半分,口糧少得可憐,靠采集一些野荷、“革命草”(飼料)和別人丟棄的蕉藕根作口糧充饑。孩子們看見畜牧場熱騰騰的豬食,都會垂涎。幾個孩子都因營養嚴重不足,患上夜盲癥,到了黃昏時刻就寸步難行,啼哭不止。面對如此慘境,戴潔天欲哭無淚,吟出幾句令人辛酸的詩來:
身經縲紲非吾罪,累及傾巢神亦傷。
可憐最是牽衣女,哭訴鄰家菜飯香。
身處這樣慘境,戴潔天沒有灰心沉淪。他回鄉不久,農村就陷入“大躍進”的狂潮和接踵而至的大饑荒,農民苦不堪言。連累加餓,戴潔天身體受到嚴重摧殘,兩臂不能平伸,雙腿僵木,夜間連床都爬不上去。這時,他想的不是自己的苦,而是國家、人民的災難。“一大二公”對生產的破壞,使他又想起在燎原社那場試驗。如果當初能夠繼續試下去,把燎原社的做法普遍推行,何至有今天的大災大難!心苦至極處,他吟了幾句詩:“廟堂有策倡‘大統’,大地無情悲薄收。蠶到僵死絲未盡,萬戶啼饑我憾多。”真是身陷絕境,心憂天下!
正當戴潔天在瑞安老家苦挨日月時,被撤職降級的永嘉縣委老書記李桂茂,也被發配到瑞安塘下公社當副主任。一天,這兩位天涯淪落人在塘下見了面。李桂茂見了戴潔天的慘狀,抱頭痛哭,說試驗是我們決定搞的,當時你吃苦最多,受處分又是你最重。我總還有一點工資,有口飯吃,你連個飯碗都沒有了!我對不起你啊!可現在我愛莫能助,你好好保重身體,等待來日吧!
而這時,戴潔天對自己一向崇敬的老書記訴說的,卻不是自己的苦難。他說,幾年來自己作為自食其力的種田人,切身體驗到集體生產迫切需要責任制,更堅信我們過去做的沒有錯。
身陷困境,生死難料之時,他仍然想的是國家、人民的命運!這就是先行者們以天下為己任的襟懷!
經歷了二十幾年春秋的風風雨雨,永嘉在1956年的“包產到戶”試驗,終于在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得到應有的公正評價。在試驗中作出貢獻而被以各種罪名打倒的李桂茂、李云河、戴潔天等一批先行者的冤案得到平反昭雪,歷史恢復了本來的面貌:被討伐多年的“包產到戶”,原來是救國救民的良策,身陷萬劫不復的罪人,本是探索改革之路的功臣。
永嘉1956年燎原社包產到戶試驗,立即引來了人們的關注,一時間成了輿論中的一個熱點。報刊、電視、廣播等各種媒體爭相報道,史學、經濟學學者,從事農村改革發展問題研究的專家們,傾注心血,一篇又一篇評論、研究文章問世。文藝界也跟了上來,有報告文學等作品出版發行。包產到戶試驗先行者們,成了人們心目中的英雄,敬佩景仰有加。其中有的人多次接受報刊、電視臺采訪,作報告,很快成了全國聞名的新聞人物。其實,這對他們也是一種考驗。一向淡薄名利的戴潔天面對這樣的“熱鬧”場面,總往后退,他埋頭于自己的新工作——平反后,他輾轉調入溫州市委政策研究室,致力于溫州經濟模式的研究,寫了不少論文、調查報告。對于報刊、電視的采訪,他始終保持“低調”。他說,1956年的試驗成果是當時燎原社700多戶社員、十幾名社干部日夜辛勞探索出來的,是群眾實踐經驗的總結。在整個試驗過程中,我個人只不過是身處前線的普通一兵,沒有群眾辦社的艱苦實踐和正反兩個方面的經驗,哪來我們的文章?
后來,宣傳中出現了一些不應該出現的現象,有些基本史實竟被歪曲了,戴潔天挺氣憤,不得不站出來說話,回應媒體的專訪,對某些廣為傳播、但都不符合歷史真實的說法,尤其是歪曲史實、貶損老書記李桂茂的做法,(李桂茂遠在臨海,很少有記者采訪,少有說明真相的機會)他仗義執言,道出歷史真相。他說,我說的、寫的東西,可能與某些報道,特別是與某些報告文學、訪談的內容,有所出入。但作為一個過來人,我的責任是依照歷史真實說話,反映事物本來的面貌,作為存史、資政的參考。“寒梅無意爭春色,為報人間天地心。”經過一場浩劫之后,他對自己榮辱名利,都看得極淡,只追求做人的境界,他用這兩句話來表達自己的心跡。
(作者原系《瞭望》雜志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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