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臧克家在紀念魯迅逝世13周年時寫道:“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兩彈一星功勛獎章獲得者姚桐斌烈士,也不愧是一個永遠活在人們心中的人。今年是他的35年祭。他1968年死于非命,10年后被追認為烈士,17年后榮獲國家科學技術進步獎特等獎,30年后被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授予兩彈一星功勛獎章。姚桐斌何以讓人們念念不忘?姚桐斌到底為我們留下些什么?
一顆“學有所成,報效祖國”的赤子之心
姚桐斌,1922年9月6日出生在江蘇無錫黃土塘鎮。由于家境貧寒,姚桐斌讀完小學后,父親不再讓他繼續讀書,只是校長特別喜歡這個品學兼優的學生,數次到姚家勸說,父親才讓他上了無錫中學,成為該鎮第一名中學生。
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上海、無錫先后淪陷,不忍在日寇鐵蹄下生活的青年學生,紛紛逃離敵占區。姚桐斌也約好幾位同學,相機越過日軍的封鎖線。1939年冬,國立十三中在江西省吉安縣公開招考江西及江浙沿海各省流亡學生,姚桐斌以優異成績考進該校高中部。由于他學習用功,在江西全省會考時,獲得總分第一名,報考五所高校均被錄取。姚桐斌選擇了當時已遷往貴州平越的唐山交通大學礦冶系。他對同學說:“開發中國的資源,以實現孫中山先生的建國理想。”
那時的大學生活是很艱苦的。特別是姚桐斌這樣的窮學生,夏天在集體宿舍,飽受蚊蟲之累;冬天御寒,只有一件薄薄的灰色土布棉被。為補生活費用之不足,又不得不勤工儉學,或打掃實驗室,或分發郵件,或為中學生補習功課。
1944年冬,日軍進攻湘桂黔,學校被迫轉移到四川壁山丁家坳。同學們在一片兵荒馬亂中各自奔往目的地。這里較之貴州,住宿環境更差,沒有夜讀的條件。同學們便自備一盞桐油燈,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去讀書。人們注意到,幾乎每晚姚桐斌的油燈總是最后一個熄滅,但第二天大家起床時,他又第一個在窗外朗讀英語了。
功夫不負有心人。1945年,姚桐斌以全班總評第一的成績獲得學士學位,并被分配到經濟部重慶北碚礦冶研究所。
1946年,一心深造的姚桐斌,趕上抗戰勝利后第一次公費留學考試的機會。考生云集,角逐激烈,姚桐斌又以優異成績取勝,他選擇了工業革命的故鄉——英國。在英國伯明翰大學,師從國際鑄造學會副主席、該校終身教授弗·康德西博士(V Kondic),研究液態金屬凝固過程。這里學術氣氛濃厚,科研和工業生產緊密聯系,是姚桐斌最為滿意的,但生活費用的重壓也無情地向他逼來。在國民黨政府終止了他的學費供應后,他便把到手的兩年的費用勻作四年使用。為省錢,他搬到一家猶太人的屋頂小間,早餐經常是面包和茶水,連黃油也舍不得買,一直到1951年在該校畢業獲得冶金學博士學位。1952年1月,姚桐斌在英國倫敦帝國科技學院工作,任實習指導員,并繼續深造。他對鋁硅金屬合金的熱裂進行研究,其成果受到專家的稱贊,為此他于次年獲得該院的D.I.C學位。
姚桐斌學習的用功是著名的,多少次大考爭得第一名桂冠,但他絕不是一個“死讀書”、“讀死書”的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古訓深深植根在他的頭腦中。刻苦讀書,絕不是為了功名利祿。據姚桐斌的老同學莊先生回憶,在唐山交大畢業前夕,姚桐斌與他有一次長談,談的就是畢業后個人發展如何著眼于社會的問題。他的另一位老同學董先生,也在自己1946年11月29日的日記中,尋覓到姚桐斌出國留學前的思想發展脈絡。姚桐斌曾向他說,留英有兩點顧慮:一是怕在國外的優裕的環境中沾染資產階級習性;二是怕所學東西對人民大眾沒有直接的用處。董先生談到這里感嘆地說:由此可見,他對自己的要求是多么嚴格,他“學有所成,報效祖國”的思想基礎是何等堅實!
難怪留學英國期間,姚桐斌在努力完成學業、精心從事科學研究的同時,日夜關注著國內局勢的發展。人民解放戰爭以排江倒海之勢由北向南推進,千瘡百孔的國民黨反動統治日漸土崩瓦解,關心祖國命運的海外赤子無不歡欣鼓舞。其間,姚桐斌組織并參加了左傾的中國科學工作者協會英國分會和中國留英學生總會的工作,并先后擔任過留英學生總會總務干事、刊物編輯、秘書、主席等職務。
“我們的民族將再也不是一個被人侮辱的民族了,我們已經站起來了。”1949年9月21日毛澤東在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上的講話,充分表達了包括海外僑胞在內中國人的心聲。新中國宣告成立后,姚桐斌和一些愛國留學生發出熱情洋溢的賀電。祖國自然不會忘記這些海外游子,姚桐斌不斷收到寄自祖國的報紙雜志、影片資料等。社會主義祖國的每一個進步,都使姚桐斌激動不已。從此,宣傳祖國的每一個進步,也成了姚桐斌的自覺行動。
英國雖是較早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的西方國家之一,但其政府內敵視新中國的官員大有人在,姚桐斌的作為引起了他們的注意。1953年的一天,姚桐斌接到倫敦警察廳(Scotland Yard)的通知,約他去“談話”,實際是宣布他為不受歡迎的人,限期離開英國。
這時,世界最負盛名的鑄造學教授依·皮沃斯基(E.Pivowarski)聽到此事,邀請姚桐斌去聯邦德國亞亨工業大學,讓他在自己領導的研究所工作。姚桐斌1953年赴慕尼黑大學進修三個月,提高自己的德語聽、說能力。
在聯邦德國的四年中,姚桐斌除了要處理大量的社會工作和完成眾多繁忙的教學工作外,他專心致志研究金屬液體理論,并取得突破性進展,他的研究成果,在聯邦德國《工業通訊》、《鑄工》等雜志發表后,引起了學術界的重視。
在此期間,姚桐斌思想上也有一個飛躍,由一名愛國者變成一名共產主義戰士。1956年他在瑞士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1957年姚桐斌應召回到祖國。
一種為破“千重關”鍥而不舍的精神
1957年底,姚桐斌帶著報國的激情應召回國。北京鋼鐵學院、清華大學、中科院沈陽金屬研究所都曾希望他去工作。但他最終還是服從工作的急需,到了國防部成立不久的第五研究院(七機部前身),負責籌建一個研究所。1958年1月姚桐斌來報到時,這里只是一個僅有12名大學生的航天材料研究組,辦公室是當年袁世凱練兵的營房。到1960年,這個材料組已擴建為航天材料研究所(即七○三所),姚桐斌被任命為所長。
擺在姚桐斌面前的任務是艱巨的,真可謂困難層層,關隘重重。但他深信,科學有險阻,苦戰能過關。他以鍥而不舍的精神,為破前進道路上的“千重關”而殫精竭慮。
作為所長,姚桐斌認為,首先應給研究所以恰當的定位,從而確定研究的方向。姚桐斌的設想是:七○三所和火箭設計部門根據型號的需要提出所需材料的規劃,然后將此要求委托國內有關部門開展研制。在此期間,七○三和這些部門密切合作;這之后,七○三所將這些研究成果進行接近火箭條件的應用性研究,直到這些材料使用到火箭上為止。這樣,既可以避免濫鋪攤子、重復建設,又可以充分發揮社會主義大協作的積極性。
姚桐斌曾親自向聶榮臻元帥匯報,此后,國家計委、國家科委、國防科委又聯合召開了一系列全國性的材料工作會議以及測試會議,姚桐斌的主張得到會議的支持。這些會議的召開,特別是會后的實踐,促成了全國范圍火箭材料、工藝和測試方法研究的協作網的建立,也促進了我國冶金、化工、建材等工業技術和材料科學的發展。
要取得科學研究成果,先抓人才培養。對于科技人員的培養,姚桐斌從來是事必躬親。
新入所的大學生,包括留蘇回來的博士生,都是缺乏實際工作經驗的,姚桐斌組織大家由學習火箭、導彈的基本知識開始,進而了解火箭、導彈對材料和工藝的要求,最終勝任各自的研究任務。為此,姚桐斌所長經常親自授課,有時也從外單位請專家來,冶金界元老李熏博士、兩院院士師昌緒等,都到這里來講過課。
由于特殊的歷史原因,20世紀50年代畢業的大學生,多不識英語,成為他們查閱英文資料的極大障礙。為了及時了解西方國家有關科技發展情況,姚桐斌在所內倡導學習英語,最盛時,初級、中級、高級三個班一齊開,一時形成爭學英語熱潮。
姚桐斌同時很重視工作人員的作風培養。1962年初,他在七○三所組織了一次“科研專題作風研究會”,把研究工作、技術學習、技術管理與技術責任制方面的50個好壞典型,770多件實物展示出來,加以分析對比。真人實物,振聾發聵,使科技人員加深了對正確科研程序和科研方法的認識,克服了自己的不良作風。一位當年實驗室的“小鬼”,至今記得姚桐斌一面作示范,一面教他正確操作方法的一席話。姚說:“許多有成就的科學家,當初都從事過小型實驗。實驗工作瑣瑣碎碎,點點滴滴,平平凡凡,但沒有這些,就沒有以后的成果。當好一個實驗員,關鍵是確保所作數據的準確,有使用價值,使科研人員敢于應用你作出的數據,這就很了不起。”
姚桐斌根據自己在國外從事科學研究的經驗,針對年輕科研人員的問題,寫過一篇題為《研究工作方法》的長文,錢學森院長很賞識,曾推薦給院刊《研究與學習》發表。至今被七○三所的同志視為“仍在熠熠生輝”的“寶貴的知識和精神財富”。2000年該所還將它印成小冊子,作為教材供青年科研工作者閱讀。
常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如今活躍在重要崗位上的一代航天材料及工藝專家,不少人贊許當年姚桐斌的言傳身教,嘔心瀝血的培養。
作為中國航天材料工藝技術的開拓者和奠基人的姚桐斌,其卓越貢獻,自然首推他為火箭所需新材料的成功研制。
20世紀50年代,我國的材料工業水準很低,連一些低合金鋼都生產不出來,火箭材料的研制均從零開始。
有一種高溫釬焊合金材料,即使在中蘇關系最為密切的時期,其成分和工藝,蘇方對我也嚴格保密,只是對我們說:中國需要時訂購好了。1960年中蘇反目,赫魯曉夫撕毀合同,撤走專家,像這種高溫釬焊合金材料,想向蘇聯訂購也不可能了。這種材料的研制,一時成為我國發展航天材料工業的“攔路虎”,在沒有任何資料可以借鑒的情況下,姚桐斌帶領七○三所的同志,與有關單位共同協作,當年便確定了這種材料的成分及其比例,經過反復分析試驗,很快生產出了高溫釬焊合金。后發現質量不穩定,姚桐斌又親臨生產第一線,找出原因,提出建議,先后用40多天時間,使問題得以解決。為此,18年后,在全國科學大會上,七○三所和上海合作單位獲得重大成果發明獎。
火箭發動機中的燃料在燃燒過程中,會產生3000℃以上的高溫,容易燒壞零部件,引起事故。為此,姚桐斌等立了一個解決這個問題的科研課題。剛提出時有人曾說是“胡子課題”(意即等白了胡子也不會出成果)。姚桐斌堅信自己的主張,在他的支持下,幾位工程師默默地進行研究,他們終于獲得成功。將他們新研制的材料和工藝用于新型號的火箭上,使火箭發動機的高溫大為降低,同時還提高了比推力,增加了射程。
眾所周知,火箭結構越輕,就飛得越高,越遠。姚桐斌建議立足本國資源,立項研制重量輕、強度高的鈦合金氣瓶,取代當時使用的鋼氣瓶。這項研究成功后,每個氣瓶即可減少重量7公斤以上。而火箭的最上一級每減輕1公斤,衛星的載荷則可增加1公斤。其經濟的、科學的效益是何等可觀!
重視預先研究,是姚桐斌對火箭材料工藝研究工作的又一貢獻。姚桐斌認為,搞火箭材料的研究,不能只考慮現有型號的火箭材料,必須有前瞻性,搞好“預先研究”,即他常說的:“做到今天,準備明天,想到后天”。
但是,姚桐斌的正確主張曾被批評為“學院式研究”,他的某些預先研究項目被“砍掉”。然而,他出于對火箭技術發展規律的認知,本著對事業負責的使命感,他反復解釋“材料先行”的主張。他說:“搞材料的如同開飯館,不能等顧客點肉菜時才去養豬,點炒雞蛋時才去養雞。”
據航天材料所后來的統計,由姚桐斌主持論證立項的預先研究課題數百項,有80%已用于各種型號的導彈和火箭。可見姚桐斌對型號設計要求研究之透徹,對某些材料和特種工藝發展方向把握之得當。
一段永遠不能忘卻的歷史
姚桐斌到底有多么深厚的天賦和巨大的潛能?他的一位當年的同窗好友,以后成為冶金專家的同志讀了1992年1月16日《人民日報》發表的《為了祖國的航天事業——懷念航天材料及工藝技術專家姚桐斌同志》的文章后,才第一次得知姚桐斌的具體工作及其貢獻,這使他驚訝和激動。他說,姚桐斌回國前研究的是融溶金屬,這個領域不是很寬的。盡管得力于多年的刻苦學習,他有十分扎實的理論基礎,但為了適應新的任務,他必須知道的新東西實在太多了。這位同是科學家的同窗老友不禁感嘆:姚桐斌“一般人做不到的他做到了”,他“有超人的毅力”,“有超凡的智慧的頭腦”。
就是這樣一顆智慧的頭腦,被兩個愚蠢的家伙,以“革命”的名義慘無人道地擊毀了。行兇者一個是七機部下屬二一一廠的炊事員高某,另一個是從七機部在永定路下屬某所調來武斗的電工于某。他們一個用切過肉、砍過骨頭的手,一個用整天熟練操作榔頭的手,各執一根暖氣管,向姚桐斌頭上猛擊,姚桐斌當即被打倒在地……
正如姚桐斌的摯友董先生事后致姚夫人彭潔清女士信中所說:“這種事情,只可能在那無比荒謬的年代才發生。一個具有巨大科學才能的頭腦,一顆懷著對人民無比忠誠的赤心,就這樣無緣無故被那群無知無恥之徒輕易地毀滅了,多么可惜,可悲,可恨!”
正是這樣荒唐無比、野蠻至極的事情發生在20世紀60年代的中國。
1966年6月,毛澤東主席親自領導和發動了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他的《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把依據國家大法選出的國家主席拉下馬。
8月1日,毛澤東給清華大學附屬中學紅衛兵一封信,熱烈支持他們的“對反動派造反有理”的大字報,一時間紅衛兵運動如火如荼,“造反有理”、“無法無天”被引以為榮。
1967年湖北“七·二○”事件后,林彪、江青一伙更加肆無忌憚煽動打倒一切,全面內戰。7月22日,江青在對河南一派群眾組織的代表講話時公然提出“文攻武衛”的口號。次日,上海《文匯報》廣為宣傳,激發了8月上旬的全國接連的大規模武斗。
七機部當然不是世外桃源。時至1968年初夏,兩個對立的群眾組織,武斗時有發生。許多人不能上班,有的車間處于癱瘓狀態。姚桐斌多次同干部商量避免生產停頓,但無濟于事。姚桐斌不愿意隨波逐流,每天到辦公室工作。他不止一次地對妻子說:“光拿工資不做事,于心不安。”
樓外的武斗,無法阻止姚桐斌頭腦的思維,他一天也沒有停止過他的科學研究,何況中央對于火箭、空間技術研究的要求一直沒有放松過,人造地球衛星的研制已列入議事日程。
1968年6月6日,姚桐斌興致勃勃地帶領七○三所的幾位主任,去空間技術研究院參加孫家棟主持的防熱方案討論會,并提出和討論了衛星防熱系統等研制方案和任務。
姚桐斌常常以一個學者的單純,去觀察那詭譎莫測的政治形勢。他多次給妻子和同事說:“文化大革命后,我們還要大干一場。”
然而,“大干一場”的機會再沒有給這位善良的忠心效力于國家和民族的科學家。就在姚桐斌出席空間技術研究院防熱方案討論會后,屈指沒有48小時,一幕人間慘劇發生了。
6月8日,七機部兩派發生武斗,姚桐斌照樣去上班。中午有人聽說他家附近形勢緊張,勸他留在辦公室,但他惦念孩子,還是回家了。就在這一刻,號稱“無產階級革命派”的幾個人闖進家來,拳打腳踢將他推出門外,在拖往“總部”途中,兩個狠心的家伙掄起鋼管,猛擊姚桐斌的頭部,“造成重度開放性顱腦損傷,引起死亡”(見法醫鑒定書)。
聽到姚桐斌被害的消息,周恩來總理震怒,責令公安部長立即查明此案,并指示有關部門,開列一張有貢獻的科學家名單,加以保護,必要時用武力保護。據梁思禮院士回憶,姚桐斌被害后,七機部軍管會對六級以上高級工程師采取了保護措施。他說:“我當時是五級工程師,在七機部二分院也屬保護之列。二分院地處永定路,我們的辦公區大院已經封閉,有解放軍戰士看守。……在‘文革’中像我這樣出身的人,父親梁啟超被認為是‘保皇黨頭目’,我又在美國學習、生活了8年之久,多虧周總理指示予以保護,否則必然吃了大苦頭。”
人間正道是滄桑。1976年10月萬惡的“四人幫”被粉碎,“文化大革命”隨之宣告結束。
姚桐斌的夫人彭潔清女士,以一位受難者妻子的名義,以三個孤女母親的名義,為姚桐斌喊冤叫屈、伸張真理的義舉終于得到回應。
1978年3月18日,在我國科學史上的空前盛會——全國科學大會開幕的那天,七機部為姚桐斌在北京八寶山烈士公墓舉行追悼會。
1979年4月,北京市中級法院以行兇致死人命罪,分別判處于某有期徒刑15年,高某有期徒刑12年。
1983年6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政部為姚桐斌頒發京烈第080040號《革命烈士證明書》。在犧牲時間、地點和原因一欄中寫著:“1968年6月8日無辜遭壞人毒打,不幸犧牲。”
1999年9月,中共中央、中央軍委、國務院授予姚桐斌“兩彈一星”功勛獎章。
2000年9月,姚桐斌半身雕像在七○三所揭幕。
在中華大地上,人們欣喜地看到,“科教興國”戰略已成為全民的共識,“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風氣開始形成;健全法制依法治國,發展社會主義民主政治,也已提到議事日程。讓我們記取歷史教訓,永遠告別那“無法無天”的時代,讓我們和我們的子孫永遠沐浴在社會主義的民主和自由的陽光下。(責任編輯程度)
[附]
彭潔清:“煉獄”四日
編者按:2003年6月8日,恰逢姚桐斌烈士35周年祭,本刊特發表《兩彈一星功臣姚桐斌烈士留下些什么》一文,并附彭潔清《“煉獄”四日》,沉痛紀念逝者,同時也告誡世人,切莫忘記那個敵視文明、毀滅文化的“文化大革命”時代。
1968年6月8日,星期六
好不容易盼到星期六,我可以回家了,吃過午飯,我急急忙忙離開學校,雖然車上人擠人,我卻習以為常,只希望能早見到分別一周的桐斌和孩子。
好不容易到了,抬頭一看35棟就在眼前,我家在三樓,一走進過道就是客廳,長沙發靠著窗戶,桐斌總是讓客廳的門開著,這樣我一到家他就可以看到我了。
到了樓門,我快步往上跑,滿懷希望桐斌已坐在沙發上等我,因為現在已經該下班了。
我剛踏上三樓樓梯口,家門忽地打開,保姆啜泣著說:“姚所長被人打死了!”“什么?你說什么?”我聽不懂她的話,任由手袋掉在地上。天哪,這不能是真的。星期一我上班時,他不是送我到車站,我不是還向他說“親愛的,星期六再見”了嗎?他不是還微笑著向我告別,一直到汽車出站才往回走嗎?直到驚恐的三個女兒跑過來哭成一團,直到看到直挺挺躺在客廳長沙發上的桐斌遺體,我才醒悟到這不是噩夢,而是殘酷的現實。
這天,七機部對立的兩派發生武斗時,桐斌照樣去上班。中午,有人聽說我家附近形勢緊張,勸他留在辦公室,但桐斌記掛孩子,還是回家了。他還未來得及扒上一口飯,一群暴徒沖進我家,他們架起桐斌就往樓下推,拳打腳踢,抽耳光,一個家伙還狠狠地踢桐斌的會陰部。在“打死你這個反動權威”的吼聲中,有兩個暴徒舉起鋼管,向桐斌的頭部猛擊,立刻鮮血冒出,他倒下了。自稱“無產階級革命派”的暴徒們并未就此罷手,桐斌光著一只腳被架到他們“總部”,繼續拷問。此時桐斌已不能講話了,靠在一張木椅上,兩眼發直,隨即倒在地上。只是“無產階級革命派”的頭頭怕桐斌死在他們“總部”,才差人把桐斌拖回我家樓前,丟在人行道上。一位鄰居發現了地上的桐斌,并找來我家的保姆,他們請求自稱“無產階級革命派”的人將桐斌送醫院搶救,遭到拒絕。大家只好把桐斌抬上樓,放在客廳沙發上。由于頭部幾處受重傷,桐斌一直未清醒過來,于下午三時許停止了呼吸。
我必須盡快把桐斌被害的消息傳出去,但家里的電話,當天上午已被割斷了。我只好叫我的大女兒去我的一位朋友家,請他領我女兒去找駐七機部的軍代表,報告桐斌被害之事。
天漸漸黑下來,女兒還沒回來,恐懼又襲上我的心頭:難道我讓帶給軍代表的信又招來新禍?我跑到抓桐斌的那個“總部”去,尋女兒未果,想起桐斌之死,禁不住怒火中燒,質問他們有什么權力抓人、打人?回到家中,只見兩個小女兒可憐兮兮地站在門口,他們父親的遺體就在身后,我們母女又相抱而泣。
這一晚,我們三人擠在一張床上。兩個小女兒畢竟年幼,在我懷中抽泣著睡著了。我卻難以入眠:桐斌的遺體雖近在咫尺,但已是天上人間,陰陽路隔了;派出送信的大女兒,一夜沒有消息,我的心都要碎了。
1968年6月9日,星期日
漫漫長夜終于熬了過去,朝霞送來了這新的一天。兩位軍代表帶著我大女兒跨進家門,后面跟著幾位解放軍戰士,抬著好幾大桶冰塊。高個子的軍代表首先向我解釋說:“昨天因為太晚了,不放心你的女兒回來,讓她住在我們那里。”我對這種解釋并不滿意:“你們難道不能派人送她回家?我都快急瘋了!”軍代表說:“昨天周總理一聽說這里發生武斗,姚桐斌同志被害,就派粟裕大將乘直升機來了解情況,恰好您的女兒進辦公室,我們讓小姑娘當面向粟裕同志報告了姚桐斌被打死的情況,時間拖到很晚。”我仍在火頭上:“一個小孩子怎么能講得清楚?你們軍代表到七機部時間也算不短了,難道還不知道我愛人是好同志嗎?”軍代表也承認桐斌是位好同志,他被打死,是他們始料不及的。談到姚桐斌的遺體,軍代表說聯系幾家醫院都暫無停放的地方,所以決定每天早晚由戰士送冰塊來。他們把桐斌的遺體放在我家衛生間的浴缸里,四周放滿了帶來的冰塊。
夜幕降臨時,戰士們將新帶來的冰塊放置在桐斌遺體的四周。我家保姆緊隨著解放軍戰士走進屋。她整理好她的箱子,對我說,她害怕住在我家,想另找工作。我完全理解保姆此刻辭職的心境,只好點頭應允。接著走的還有住在我家的七○三所的兩對年輕夫婦。七機部造反派奪權后,認為我家住房多,就安排他們搬來我家。昨天桐斌被害后,他們便沒有回來,今天是來取東西的,說是已另覓住處。
走了,軍代表和戰士走了,保姆和同住的人也走了……只有我和三個女兒默默無語,沉浸在無比的哀痛之中。孩子們終于睡著了,我一個人孤獨地伴著桐斌的遺體,為他頭上的傷痕哭泣,為他英年慘遭毒手哭泣,為他不能同我白頭偕老哭泣……我多么想“隨他而去”,但很快予以否定:當時,自殺即自絕于人民,自絕人民即叛徒。我的孩子們就會成為叛徒的“狗崽子”,被打入社會的最底層……
1968年6月10日,星期一
解放軍戰士照例按時來為桐斌的遺體換冰塊。他們一走,整個家又處在死一般的寂靜中。晚上,原來那兩位軍代表來了,進屋后就忙著解釋:“上午有急事耽誤,沒有來成。七機部軍管會主任楊國宇同志想見你,現在我們走一趟怎樣?”我當然不肯放過任何一個向上反映情況的機會。我看一眼三個睡著了的孩子,便隨軍代表匆匆走了。
楊主任身著海軍制服,操一口四川話,據說是一位時任海軍副司令員的長征干部。他在一張大辦公桌前站起來和我握手,第一句話便說:“請你來這里談談,是因為這里安靜。”他談到周總理得知姚桐斌遇害的憤怒,談到軍代表向他匯報我寫信的情況,在我向他要求盡快緝拿兇手時,他也坦誠地談“文化大革命”中七機部情況的復雜性。在軍代表提示楊主任“法醫馬上要到姚桐斌同志家”后,楊主任站起來同我告別,囑我相信組織,保重身體。
已是晚上10點半了,緊隨我們到家的另一輛吉普車上走出兩位著便衣的法醫,上樓后,一位軍代表領他們直奔衛生間,另一位軍代表則一直坐在沙發上陪著我,不讓我去看。
過了好長時間,法醫才從衛生間出來,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緊緊握著我的手,但從他們的眼神里,流露出對我遭遇的深深同情。軍代表對我說:“快12點了,您早些休息,明天還要去海軍醫院為姚桐斌同志做解剖檢查。”這時,法醫才作解釋說:“在家只能作初步檢查,去醫院作解剖,才能作出權威的結論。”
1968年6月11日,星期二
是一個大熱天,陽光透過紗門,撒在我們房間的毛澤東主席的肖像上。由此,使我想起了《東方紅》的歌,想起人民對于毛主席的稱頌,不禁潸然淚下。無法控制感情的我朝著毛澤東肖像大喊:“毛主席啊!您救活桐斌吧!救活桐斌吧!”幾天來悶在心里的悲痛像開了閘的水奔瀉而出,孩子們被我的哭喊聲驚醒,團團圍住我,也大哭起來:“爸爸!我們要爸爸!我們要爸爸!”
只見解放軍戰士抬著冰塊進了屋,才知道昨晚忘了插門。解放軍戰士發現我家哭成一團,不知所措,悄悄下樓請來了七機部下屬的七一一醫院的一位女醫生。醫生扶我到臥室,為我作一般檢查后,給我服了兩片藥,又打了一針,勸我:“你要想開點,好好休息。你把身體搞垮了,幾個孩子就更可憐了。”我凄然不語,她的眼眶也紅了。
中午大孩子催我們吃飯,桌上擺了好幾樣菜,我以為全是她做的,還是老二告訴我,是新新的媽媽讓新新送給我們家的。新新的父母由美國歸來,父親也在七機部,在另一個研究所任副所長,據說前幾天還挨過批斗。在這個當口送菜給我們,我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入夜,我早早打發孩子們睡覺。軍代表帶領好幾個戰士,乘海軍醫院一輛大汽車趕來,將桐斌的遺體抬進車里。我們都一起同車前往海軍醫院。車停在解剖室門前,我要求隨桐斌遺體一起進去,被軍代表勸阻,并留下一人陪著我。
陪著我的軍代表一根接一根地抽煙,點點紅光閃現在我眼前。一直昏昏沉沉的我,想起我們剛到北京時就住在海軍醫院隔壁,當時我曾對桐斌說:“住在這兒真不賴,要看病多方便。”他笑著回答:“這是海軍醫院,我們怎么能去?”他現在真的進去了,但不是看病,而是驗尸。想起人的生死禍福,想起我家的不幸,不由仰面發誓:“蒼天作證,我一定要為我的丈夫申冤,為我的丈夫報仇!”
待法醫和軍代表從解剖室出來,天已經很晚了。我詢問解剖結果,法醫說要寫一個書面報告交軍管會,以后再轉給我。我只好坐軍代表的車回我的家。
后來,我看到1968年6月12日局治技字第81號鑒定書,該書稱:對死者姚桐斌的尸體檢驗鑒定意見:1、死者頭部左側有典型的條狀挫裂傷,左側頭皮下廣泛血腫,顱骨條狀塌陷性骨折,硬腦膜破裂,硬腦膜外及硬腦膜下,有大面積血腫形成,腦質挫裂傷,腦受壓,腦水腫,符合于被鈍器猛擊頭部,造成重度開放性顱腦損傷,引起死亡。2、左頂部外側前后縱行的幾處挫裂傷是致命傷。
(此文系編者根據彭潔清《航天情——永遠的眷戀》一書有關章節摘編)
(責任編輯洛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