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多余的話》說起
中共第二任領袖瞿秋白,是因為寫了獄中遺言《多余的話》而被打成叛徒的。因此,筆者這篇記述瞿案復查往事的文字,下筆伊始就不得不提起當年頗遭責難的拙著《重評<多余的話>》。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出版的《歷史研究》1979年第3期刊出拙文后,主編黎澍說,胡喬木院長閱后說:“如果文尾不提‘兩個凡是’就好了”。喬木顯然在總體上肯定這篇文章,但批“凡是”那段話易招非議,令他擔心。那段話是:
一切正直的學術工作者,都應當堅決抵制這種貌似馬列主義,實則假馬列主義的贗品。既要打破那種依恃權勢,指鹿為馬的霸道作風,又要反對那種信奉“兩個凡是”,只看權力等級,不敢堅持真理的奴才心理。
這種作風與心理,今天已成為稀罕物,當年卻是大有市場的。
1979年4月間,北京史學會在中國革命博物館大禮堂舉行學術報告會。會議主席李新師要我就瞿秋白評價問題講一點意見。我手持《重評》清樣,扼要講了我的見解。一位軍隊的政治教員看到清樣,問文章是否準備發表?我說已發《歷史研究》,他神色異樣地問:“是真的嗎?”《重評》在有些人眼里確屬“離經叛道”。于是,有人在報刊上著文展開類于“文革”時派性小報《討瞿戰報》的大批判。有的作者竟是我素來尊敬的師輩。東北一家省報,用整版刊出批瞿長文,我要求著文答辯,反而被拒。
6月間,我到福建才溪參加學術討論會。主持者執意要我在全體會上講瞿秋白,然后弄幾個人來圍攻,想打我個措手不及。真的是像黎澍早已預見到的那樣:“衛道者要打棍子的。”我看穿了這個把戲。答辯時,我告訴他們中的一位“勇者”:你的論據和語言都是重拾《討瞿戰報》之牙慧,站不住腳。瞿秋白在《多余的話》中的真情和勇氣,比那些自詡為一貫正確、百分之百布爾什維克的人不知高明多少倍!對瞿秋白不僅應予平反昭雪,而且應當為他樹碑立傳,不管有人怎樣的不高興。事后,我才知道那幾位先生,特別是那位“勇者”曾經是當地紅極一時的“討瞿英雄”。會議組織大家到瑞金、上杭、長汀等地參觀,安排的節目多半是毛澤東故居之類。我趁晚間休息,請一位朋友帶我到長汀中山公園參謁秋白臨刑前拍照小酌的涼亭,尋覓秋白囚室。夜色濃重,一無所見。翌日清早又獨自趕去細看。涼亭已破敗。囚室約一丈見方,白木地板,內置木床、書桌、木凳、木臉盆架等。窗前有一個寬與屋等、略顯長些的天井,原先圍有與屋檐相等的高墻,今已不存。走出公園,步行到西門外羅漢嶺秋白就義地。以中速行走,邊走邊記步速時間,約需20分鐘。以當時秋白身體狀況,至少要走40分鐘。那座原來高聳的瞿秋白烈士紀念碑,已被造反者改成革命烈士紀念碑,失去了它的獨特魅力。
就在“英雄”們批我兩天之后,中國社會科學院現代史研究室轉來中共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的通知,要我即日趕赴上海,與瞿秋白案復查組人員會合,參加復查工作。電報無聲,卻有驚雷那樣的震撼。原來在對《重評》圍攻中同情我、但不敢公開表示支持的朋友們,喜形于色,紛紛道賀。幾位“英雄”頓時一反常態,有的臉色黯然;有的殷勤有加,一再問我何時動身,好預先安排車子送行,似乎圍攻那件事,壓根兒就沒發生過。世態炎涼,隨風搖擺,“文革”把某些號稱知識分子或文化人的性格扭曲到怎樣可憐而又可鄙的地步。我謝絕了他們的盛情,從閩西經江西趕往上海。
中央紀委第八組
7月1日,我乘火車抵達上海。在站臺與復查組的常凡見面。常兄身材高大,臉龐端正,沉穩和氣,彬彬有禮。我倆同是東北出生,一見如故,倍感親切。當天日記寫道:
昨乘178次車自南昌起程,今天上午9點27分抵滬。常凡同志以車接,住東湖招待所一號樓311房。此地為“海上聞人”杜月笙公館之一,原杜美路七十號。前讀臺版杜月笙傳,知此屋美侖美奐,今日目睹,果不其然也。中紀委孫克悠同志介紹瞿秋白復查組工作簡況。據談,四月,瞿氏胞妹、杭州瞿軼群和秋白女兒獨伊,分別寫信給中央,要求為秋白作結論。五月,陳云、胡耀邦同志指示,明年要為秋白同志作出公平的結論。中紀委調集五人,成立瞿秋白復查組,對外稱八組,以孫為組長。此次來滬以調查瞿氏早期革命活動為主,并召開一次座談會,請了解秋白的同志談對瞿評價問題。擬請滬紀委與宣傳部門出面主持。邀請人員名單待由杭回滬后商定。要我多作些聯絡工作。
克悠大姐時任中紀委研究室副主任。抗戰初期的老干部,曾與華國鋒共事。大姐告訴我,八組籌建,先已借調中央調查部常凡、中央黨校李玲玉,中紀委由她和軍隊團政委出身的老王參加。她考慮應有研究現代史的學者參加,遂到中國社會科學院聯系,院里請她到現代史研究室找李新。李新師說,我推薦我的學生、《重評<多余的話>》作者給你如何?克悠大姐說可真巧了,我們正要找他吶。我擔心不能勝任這項工作。大姐鼓勵我說,你多做些文字和學術方面的事,大家分工合作,一定做得好。她不時就《多余的話》提出問題,一邊問一邊解析,像是自語也像說服他人。她敏感而又理智,宏達而又細膩。談起瞿秋白,在欽敬中總是帶著感喟和惋惜。我常有一種與大姐的思索相通的感覺,有什么想法愿意找她交流。在半年多工作過程中,我始終在克悠大姐的關照下,與大家一起愉快地順利地完成了復查報告。24年過去了,我仍能深切感受到克悠大姐種種關懷的暖意。
杭州訪瞿軼群
7月2日凌晨,車發上海赴杭州,拜訪秋白胞妹軼群。小名群群的大妹,僅小秋白一歲,生于1900年,今已是八旬老人。1916年春節,母親金衡玉因貧債交逼自殺之后,群群帶著阿森(景白,10歲)、阿谷(堅白,4歲)暫住舅父金聲侶家(先居常州斗巷,后遷江陰賢莊),1919年投奔杭州四伯父瞿世琥。景白后隨秋白到上海大學參加革命活動。1928年隨秋白到蘇聯,在肅托運動中“失蹤”,時年22歲。堅白1930年在浙江淳安縣教育局做課員,不滿國民黨統治。1935年獲悉大哥被蔣介石殺害,大哭一場。后赴武漢八路軍辦事處,經徐特立介紹入陜北公學學習。1944年,堅白32歲,在太行區第三地委調研室工作時遭遇日軍大掃蕩,犧牲于河北武安百草坪。家中在1949年收到第二野戰軍于同年8月13日寄出的慰問信,才知道堅白早已為國捐軀。
我們住在西湖公園附近的向陽招待所,兩層小樓,類似民居,很不顯眼。房內卻是地毯、吊燈、空調、套間,陳設雖感稍舊,當年卻是豪華富麗的。當地工作人員告訴我們,這里曾是林立果在杭州的一處重要秘密據點。
當天下午,軼群長女王凌志來談三小時,多為瞿家兄弟及王家家世。她說軼群長期心境不好,患心臟病多年,近日脈動每分鐘僅45次,有心力衰竭之象。大家不禁為之擔憂,而梅雨季節的西湖猶如銷金鍋、煮鴨池的氣候,更增加了心情的郁悶。4日晚,省紀委二位負責人來作禮節性訪談,對我們的安排沒有提出不同意見,但也顯出不那么積極,對瞿家所受迫害,無絲毫同情表示。原以為他們膽小怕事,不敢介入。誰知,我們還沒回到北京,此地的告狀信已經寄到中紀委,給我們加的罪名竟是與瞿秋白親屬頻頻接觸,政治界限不清,為瞿秋白翻案。顯而易見,在某些人眼里,瞿秋白依然被當作“叛徒”,連其親屬也屬另類,永無翻身之日。
7月5日,軼群身體稍好。上午,我們到彌陀寺路92號拜訪軼群。房間不大,陳設簡樸。軼群坐在床上,慈眉善目,語調舒緩。她早年嫁人,丈夫吃喝嫖賭將她遺棄。秋白、之華1925年來杭州為她辦理退婚手續。她后嫁工人王子白,“文革”中因秋白案被批斗,1975年患心臟病去世。軼群及子女均受秋白案牽連,屢遭迫害,她日夜盼望解決秋白問題。見面時,她注視北京來的每一個人,急切地詢問“哪一位是陳同志?”她沉痛地說,當年哥哥被國民黨屠殺,我們家人感到悲痛。幾十年后,哥哥被自己人打成叛徒,掘了他和父母親的墳墓,我們更感到悲痛寒心。這個打擊比國民黨的屠殺更殘酷,怎么也無法接受。我給陳云同志寫信,請求中央給秋白作結論。她說到《重評<多余的話>》時,連說感謝陳某,說是“讀了你的文章,心里清爽了。”我注意到她手指著墻壁,那里用文具夾夾著《歷史研究》第3期,以區別于擺在書架上的其他書刊。我被老人的真情打動了,也被追求歷史真實的價值感動了。
軼群的回顧,使我更理解瞿氏一家在中國革命中作出的巨大犧牲,以及他們所遭遇的種種苦難和辛酸。逝者已矣,生者將如何自存?老人要求為秋白昭雪,豈止是一人一家的恩恩怨怨,難道不是中國人要求擺脫世紀苦難辛酸的強烈呼聲,向往光明自由的正當追求嗎?
上海座談會
返回上海第二天早飯后,克悠大姐帶我們去看望住在東湖招待所7號樓的王震副總理。在座還有他的隨員胡啟立、伍紹祖和小張(張愛萍的公子)三位。王震是到上海主持新長征火炬長跑開幕式的。聽到我們復查秋白案,他說起秋白1934年2月7日在瑞金葉坪“二七”紀念大會上講話的情形。毛澤東要鐵路工人出身的王震主持大會,他特地邀請秋白到會講話。他說那時秋白大名鼎鼎,受人尊敬。當他說到《多余的話》不好時,伍紹祖插話說那是嚴于解剖自己。胡啟立則談到,老同志應多寫些回憶錄供研究歷史參考。
7月5日至9日,為在上海召開座談會作準備,我們先后到市委、市政協、市檔案館、博物館、魯迅紀念館,拜會陳沂、黃逸峰、李培南、羅文、楊蘭、鄭超麟、楊之英等。我單獨到陳旭麓家中拜訪,邀他出席座談會,他慨然應允。聽說要為秋白平反,他十分高興,堅留我在家中午餐。說到秋白的《多余的話》,他認為那絕對是秋白的作品,別人是無法作偽的。在后來的座談會上,他講了同樣的意見。
方行、丁景唐二公,是研究瞿秋白的元老,“文革”中備受沖擊。他們不時到東湖招待所,暢談瞿秋白研究諸事,提供訪談線索。丁公后來應邀一直陪同我們走訪常州、南京,貢獻良多。
楊之英是楊之華的胞妹,小她姐姐12歲,時年68歲。丈夫吳元坎曾任《大公報》記者,在上海不少出版社任編輯,并兼大學外語教授。大革命時期,之英隨秋白夫婦在武漢、上海做地下交通員時,年僅15歲。“文革”中秋白、之華被打成叛徒、特務,之英全家受牽連,工資停發(每人每月僅發生活費15元)。除了變賣家具、首飾,只得舉債度日。有時為了2元錢,不得不向保姆求借。談到之華,之英說姐姐先被說成吹捧叛徒秋白,繼而之華本人也被扣上特務、叛徒帽子,送到某部隊隔離審查,全家掃地出門。女兒獨伊下放河南五七干校,獨伊女兒曉女去內蒙插隊。獨伊母女都患嚴重胃病,先后到上海住在之英家中醫治。1973年10月,之華病危才解除隔離狀態,轉入北大附屬醫院。之英趕往北京探視,見姐姐已體瘦如柴,說話聲若游絲,三天后即逝世。之華死前悄悄對之英耳語:“我知道的東西太多了,非弄死我不可。”獨伊始終認為母親死因不明,其中深意不言自明。四年之后,楊之華才予平反。
吳元坎身體欠佳,沉靜少語。之英說他青年時代是很活躍的人,記者嘛!多半也是幾十年人為的風風雨雨,把人的性格棱角全磨平了,成就了一位靜觀世事、參透人生、大徹大悟、深藏不露的智者。上世紀究竟造就了多少這樣的智者,誰能說得清楚呢。
我對楊、吳二老產生了由衷的憐惜、同情和尊敬,還想有機會聽他們講述往昔故事。在二老盛情邀請下,加上他們的女兒吳幼英、女婿錢世錦的催促,我從常州、南京返回上海,專程往訪楊家。坐定片刻,唐振常前輩也應邀來聚。之英、幼英母女下廚治饌,飯香、菜香、酒香和唐先生的美食宏論,使小小客廳洋溢著一片溫馨和舒暢。
上海座談會因為人多,分別在7月10日、11日舉行。出席會議的有方行、丁景唐、陸志仁、沈以行、蔡尚思、陳旭麓、陸詒、周曄、劉振海、蔣森榮、張炳隅、錢世錦、王鐵仙(以上出席10日會議);許德良、陳一誠、溫仰春、王堯山、陳修良、黃逸峰、黃有恒、李培南、羅竹風、汪原放、樂嗣炳、鄭育芝、劉冰巖、楊之英、吳幼英、王凌志等(以上出席11日會議)。
10日會議,多為學者出席,所議圍繞《多余的話》真偽及對秋白評價問題。蔡尚思講話聲音洪亮,他說:《多余的話》的真實性值得懷疑,敵人也許動過手腳。即使完全是秋白寫的,不過表現其書生氣十足罷了。說自己不宜作政治,只能作書生,自我批評,很老實。我們有些人的自我批評不如他。秋白沒有出賣黨,決不是叛徒。不能憑某個人一句話定論,否則學術不會發展,社會也不會進步,那個“頂峰論”害死人了。講一口湖南話的陳旭麓說,《多余的話》與獄中詩詞、致郭沫若信筆調一致,感情相同,我不懷疑它的真實性。秋白獄中文字沒有求生之念,對敵人不抱幻想,只是自我解剖。秋白一生革命,應該照歷史決議的結論來評價他。談及黨史,發言者一致指出,應該公布歷史檔案。黨史許多問題至今說不清楚,為什么要封閉檔案?歷史的慘痛教訓應該讓大家都知道,以免重蹈覆轍。不公布歷史檔案,只對那些文過飾非、偽造歷史的人有好處,而對黨和人民有百害無一利。秋白昨日烈士,今日“叛徒”,領導人那樣講,真叫人心寒。當時的發言者,只把責任承擔者看成是某個領導人,而沒有洞察制度層面的弊端。
11日會議,與會者多是資歷深厚、與秋白同時代的老同志,所議多為與秋白有關的歷史問題。諸如大革命時瞿與陳獨秀的爭論,上海大學、八七會議、上海中央的地下斗爭,秋白與共產國際、秋白與魯迅及上海文化斗爭,王明集團迫害秋白、秋白在中央蘇區、秋白在獄中斗爭等等,自然也離不開《多余的話》這個話題。當年在上海大學工作的許德良說,秋白從容就義,說他是叛徒,我很奇怪。上海大學教育方針是由他決定的,他為“上大”制定了一個好規劃,培養了不少革命人才。黃逸峰說,當年我們很崇拜他。他接替陳獨秀做中央領導人,說明大家是擁護他的。也許我們都是學生出身的知識分子,受他影響很大,喜歡讀他的文章。中共歷史被歪曲的太多了,應當糾正過來。羅竹風說,說秋白是叛徒,我從來想不通。就義者是“叛徒”,如何才不是叛徒呢?連李大釗都成了“叛徒”,黨內還有幾個不是叛徒呢?30年代上海文壇誰是英雄,一是魯迅,一是秋白,兩人友誼多么深,功績多么大呀!陳修良深情地說,我在1927年武漢時期就認識秋白、之華,他們是我最早的啟蒙者。1928——1930年,我在莫斯科中山大學與之華、景白同學,關系很好。我聽過秋白的課,對他很崇拜。《多余的話》實際是對王明極左路線不滿,又不好明說。秋白深知上海地下黨組織關系,可他對敵人一個字都沒說。上海黨被破壞是1935年6月,李竹聲等從莫斯科回來的幾個人全部叛變投敵。應該恢復秋白的歷史地位,推倒一切誣蔑之詞。溫仰春1935年曾任中共福建省委組織部長,他說,1926年參加革命前后讀過秋白大量文章,當時進步青年多喜讀秋白文章。對秋白功績不應抹煞,對他的錯誤應與共產國際的錯誤聯系起來考慮。長征時不讓秋白隨行,是故意甩掉他。秋白從閩西經香港向上海轉移,是陳毅的建議。秋白被俘后,未暴露秘密交通線,交通照舊通暢,證明他在獄中表現是很好的。李培南指出,長征時林伯渠、謝覺哉、徐特立等老同志都隨隊長征,或騎馬或坐擔架,都安全到達陜北。秋白那樣的重病人更應隨軍長征,他是不是王明一伙有意制造的犧牲品?王堯山、陳一誠認為,《多余的話》即使真是秋白寫的,也不能作為叛徒的依據。黃有恒說,1932年底,蔣介石實行自首政策以瓦解中共,有一些渣滓被當作寶貝收去。秋白這樣的要人如果有一點叛變之意,蔣介石會不要他?黃有恒即黃平,留俄學生,中共早期黨員,曾任駐莫代表,參加廣州起義,中共中央候補委員,建國后任復旦大學外語教授。30年代初被捕,他的談話飽含傷心切膚之痛,很有說服力。
兩次座談會,具有充分的代表性。它集中反映了上海學術界和黨政領導層對秋白歷史評價問題的傾向。除證明秋白被俘后堅貞不屈從容就義外,對作為杰出政治家、理論家、宣傳家、文學家的秋白的歷史地位予以高度評價,并提供大量資料。它對復查工作具有積極的推動作用,也給復查人員一次良好的學習機會。
常州·無錫·南京
上海座談會結束當晚,我們與丁景唐、王鐵仙一起趕赴常州,四天后又到南京。其間,先后往訪常州秋白故居、冠英小學、常州中學、博物館、無錫江溪小學、江陰賢莊環溪、南京第二歷史檔案館、南京博物院等。
常州為江南財賦重地,又是清乾嘉時期文化中心地之一,文風繁盛,名家輩出。我們住的長生巷招待所,原名近園,是清代大畫家惲南田家宅,亦為常州著名園林。“文革”摧殘痕跡園中隨處可見,修復工程已經啟動。經歷浩劫后的常州給人以欣欣向榮氣象。我后來多次赴常,這種感覺更加強烈。也許這就是龔自珍詩云“天下名士多部落,東南無與常匹儔”,貫通常州古今的人文精神,養育了瞿秋白、張太雷、惲代英、李公樸等杰出的人物。
羊牧之老人,小秋白一歲。羊母曾為瞿家保姆,牧之常住瞿家,又與秋白中學同學。后隨秋白在上海大學、中央宣傳部、中央聯絡處工作。時任常州市政協副秘書長。他與秋白另一同學蘇辛伯應邀向我們介紹秋白家世和革命生涯。羊老記憶力好,詩文背誦如流,談來如數家珍,后來每到常州,我都登門求教。京常兩地書信往還,多以秋白為談論中心。
常州座談會,是由市委宣傳部副部長李文瑞具體組織的。文瑞抗戰后期在山東軍區第五旅作戰時負傷,建國后到常州工作。1953年后,楊之華、陸定一、方行等先后致函或前來商談籌建瞿秋白紀念陳列事宜。1959年正式成立籌建班子,羊牧之、陳弼等參加,由文瑞負責。同年接待蘇聯漢學家施奈德,施回國后寫《瞿秋白》一書寄贈常州中學,“文革”中此事也算一罪。1963年戚本禹著文大批羅爾綱對于李秀成自述的研究,說李秀成是叛徒。毛澤東對自述有十六字批語,大意是:白紙黑字,鐵證如山,忠王不忠,不足為訓,并殃及瞿秋白《多余的話》。1964年秋白陳列開始接納內部參觀。不久,江蘇省委宣傳部長在寧傳達毛上述批示,秋白陳列于8月停辦。“文革”開始,陳伯達等又對瞿秋白有更嚴厲的講話。被煽動而起的北京造反學生砸毀八寶山瞿秋白墓,查抄楊之華家。北京來的“討瞿戰斗隊”從1966年12月到1967年3月,不斷在常州造反,砸毀瞿母金衡玉墓,并勒令燒毀秋白陳列文物(未果)。羊牧之被批斗,并誣為“老叛徒”、“老混蛋”。李文瑞被戴六頂帽子,李妻患病不準住院治療;病重開刀,造反者就在病床前狠斗文瑞,李妻不久亡故。常州地區研究或宣傳秋白的學者、報人,均被揪斗。天下不平事,在十年浩劫中無地不有,無處不留創痕,今日思之仍不無悚然之痛。
在常州市紀委和無錫市委同志陪同下,我們往訪無錫南郊江溪橋的江溪小學。這是秋白在母親自殺后任教的楊氏小學舊址。原屋已毀于火,周圍是農田,門前馬路原為河道,秋白當年可由表姐夫秦耐銘家坐船抵達校門。
7月18日,由常抵寧,住西康路招待所。此地是前美國駐華使館舊址,依山丘筑室,景色宜人。我們的住室,據說原是司徒雷登大使的住所。到寧翌日,江蘇省文化局長周來訪。第三天,往訪南京博物院負責人姚遷等,均圍繞秋白紀念陳列問題進行調查,以求互相印證。在第二歷史檔案館,我們查到1931年9月南京國民政府懸賞通緝瞿秋白等七位中共要員的公文。內中瞿秋白、周恩來賞金每人2萬元,陳紹禹、張聞天、秦邦憲等五人各1萬元。
常、寧兩地事畢,孫克悠、常凡返京,我與丁景唐返滬。在30日返京前往訪李子寬、羅竹風、夏征農、陸詒、方行、楊之英、吳元坎,并取來鄭超麟所寫有關秋白資料。行前,到丁景唐家告別,丁公以所著書文相贈,我回奉以《重評<多余的話>》。書生之交淡然如水,唯以文字相知而已。
秦城獄審戚本禹
回京第二天,8月1日我到中紀委八組報到上班。中央紀委由魏文伯(后為曹瑛)主管八組。這時在京的老王、李玲玉已從公安部借來瞿秋白案審查卷宗20卷,足有三尺厚。內中有蔣軍第三十六師師長宋希濂、參謀長向賢矩、軍法處長吳淞濤、政訓處長蔣先啟、參謀彭勵、機要秘書陳定、司書高春霖、排長馮心田(槍殺瞿秋白的劊子手);中統特務王杰夫、錢永健、朱培璜;福建保安十四團二營營長李玉(帶隊追捕瞿秋白)、排長曾起(劫金后槍殺何叔衡)、士兵范金標、賴忠順(俘獲瞿秋白)以及周月林等人的供詞。公安部十三局在羅瑞卿部長直接指導下,積十年之功對瞿被俘后情況經過嚴密調查、偵審,已于1964年10月19日完成《瞿秋白烈士被害問題調查報告》。證據確鑿,事實清楚,中央決策者完全可以據此作出瞿秋白在獄中對敵斗爭堅決、從容就義的結論。而這正是常州秋白故居陳列被下令停辦之后兩個月。又過兩月,北京的軍事博物館、歷史博物館也先后將陳列中的秋白形象完全除掉。歷史事件的真偽,歷史人物的沉浮,就這樣被某些人為了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玩弄于股掌之中了。
這究竟是為什么?
1979年秋天,我們到秦城監獄提審戚本禹。此人是“四人幫”同案犯中最頑固分子。據獄警說,戚入獄后始終聲稱他是毛澤東路線忠實執行者,一切行動都照毛澤東的指示辦理,有百功而無一罪。拒絕與同案犯同時放風,只能單獨“散步”。他很狡黠,坐定后,直勾勾地打量我們每個人,問孫、常是不是中直機關的,我是不是學部的(中國社會科學院前身是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他直言不諱,說他寫批判李秀成文章,開初只是認為中國“防修反修”,可從近代史上找同類例證,影射彭德懷晚年反毛也是“晚節不終”。文章在1963年發表受到周揚、翦伯贊及史學界強烈批評,戚已準備寫書面檢查。年底,江青找戚談話,說是你給黨做了重要的事情,主席表揚了你,很滿意你寫的文章。主席認為黨內叛徒問題始終未能解決,你的文章提出這個問題,為黨立了一功,你可別驕傲,要繼續寫。可以請教康生的“九評”(指與蘇共論戰的九篇評論文章)寫作班子。戚寫完第二篇文章,到釣魚臺找康生。康生等要戚不必跟著批評者的觀點跑,而要高屋建瓴,抓住要害予以反擊,務使對手無還手之力。1964年戚文第二篇發表,明確提出叛徒問題,從李秀成、汪精衛、彭德懷到赫魯曉夫,大批特批,其勢洶洶,頓時在學術界引起紛亂。不少人問:這是怎么回事?
劉少奇的所謂歷史問題,就是后來被確認為“叛徒、內奸、工賊”的六字“鐵案”,而“叛徒”是其核心內容。這時我才恍然大悟:翻死人的案,是為了打活人,即以“路線斗爭”為名,采取種種手段,必欲置反對派于死地而后止。劉少奇在幾十年前譴責王明一伙制造黨內斗爭時,把它斥之為“黑暗的”、“罪惡的”黨內斗爭。結果他真的慘死于比王明路線更黑暗、更罪惡的“文革”浩劫之中,而瞿秋白也成為這幕丑劇的一個犧牲品。
一個時代的悲劇
從8月到12月,我們在北京走訪了茅盾、丁玲、柯麟、莊東曉、蕭三、陸定一、周揚、劉英、周建人、羅章龍、瞿獨伊、宋希濂,并向京外知情者發函調查。同時就一些歷史疑難問題向軍事科學院、中共中央調查部等單位咨詢,均得到滿意的答復。
我印象最深的是與丁玲的會面。5月間,我寫信給丁玲,請她談談瞿秋白。9月12日,丁玲回示,說她重讀《多余的話》很受感動,贊同我對《多余的話》的觀點。她要“寫一版的文章”,談她對秋白的認識,只是近來太忙,待年底再說。11月,她托克悠大姐捎來《我所認識的瞿秋白》長文稿,希望我們看后交換意見。12月21日上午,我同克悠大姐如約來到木樨地她的寓所。見面第一句話她說:“我讀《重評》,還以為是老先生寫的吶!”丁玲對王劍虹、楊之華、瞿秋白充滿深情,并有著深刻的理解。她說,在上海大學時,秋白常對她和王劍虹說“要脫胎換骨”。他忙于革命工作,難得照料病重的愛妻劍虹。妻死后,他總是在給丁玲的信中自責,說他對不起“夢可”(他給愛妻起的法文名字,意為“我的心”)。秋白有病且忙,生活不能自理,連買毛巾、牙膏都不會。楊之華照料得無微不至,使他全力投入工作和著述。1923年丁玲由秋白動員來上海大學,施存統勸她入黨,秋白卻說“飛吧,飛吧,飛得越高越好!”“實際是希望我在文學領域里飛翔馳騁。”30年代丁玲在白色恐怖中的上海入黨,秋白參加了她的入黨儀式。
說到《多余的話》,丁玲感慨不已。她說,當今給自己塑像的人多,生怕自我批評,更怕別人批評。像秋白這樣坦然陳述自己的種種,這樣的人今天太少了,秋白豈不是一個罕有其匹的大勇者!她說,我也自問過:何必寫這《多余的話》呢?其中有些話會被某些思想簡單而又淺薄的人據為把柄,發生誤解或曲解。當今這個社會不健全,一個同志在工作中犯了錯誤,就被揪住不放,加以攻擊。特別是當攻擊者有權、有勢、有幫、有派,棍棒齊下的時候,你怎能不回首自傷、感慨萬端呢?而到自己將離世而去的時候,又怎能不嘆息是“歷史的誤會”呢?我以為秋白的一生是戰斗的,而且戰斗得很苦。秋白一生遭遇的厄運,不是他自身的錯誤,而是他沒有能夠跳出一個時代的悲劇。
知史令人醒悟
1980年春,《瞿秋白同志被捕就義情況調查報告》,經中央紀委審查通過。同年10月18日,由中共中央辦公廳轉發全黨,復查組宣告結束。
自那以后20多年,我寫過不少關于瞿秋白的文字,但我都不滿意,因為我未能對秋白悲劇的時代性、社會性、國際性進行徹底考察和深刻剖析;因為那個時代的觀念、思維上的情結至今猶存,未能蕩滌凈盡。
中國的實用理性思維,成就了20世紀上半葉革命盛行并取得革命勝利的宏大慶典;而在此后的30年間,在自視為終極真理的指揮下,在非白即黑的簡單化思維方式的誤導下,中國人所飽受的人間苦難、思想壓抑、精神屈辱,決不小于上半個世紀。僅僅“文革”十年,就是一場浩劫。近20年在力求實現遲來的現代化并在物質方面取得相當成就的同時,文化現代化卻不能不承繼政治革命思想過分發達,人文思想相當貧乏和蒼白的事實。中國人,特別是文化人(包括我)要在新世紀重振科學精神,保持學術真誠,還要付出不小的努力。
歷史是最好的教師,它會讓人看清真與假,善與惡,美與丑。只有到這個時候,人們才會真正清醒感悟,質疑反思;才會擺脫迷信,拒絕盲從;才會獨立思考,不為黨派所囿,不為教條所惑,不為旋律所迷,不為權勢所屈,不為利祿所動,力戒附庸趨時,敢想敢言、敢作敢為。庶幾如此,方可告慰于已逝去那個年代因革命而犧牲,因內斗而被害,因人禍而餓死……的仁人志士和父老鄉親們。
(責任編輯莊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