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奧地利中央銀行行長克拉尼斯特(W. Kranister)主編的《國際錢幣制造者》一書,從藝術設計和印刷技術兩個方面,在世界范圍內選取八個國家的錢幣,加以研究介紹。這八個國家依次是澳大利亞、奧地利、中國、英國、德國、西班牙、瑞典、美國。其中亞洲只有中國的人民幣(第二、三、四套)入選。這標明人民幣作為一種特殊的藝術品,已經達到國際水準。為此,記者走訪了第二至四套人民幣總設計師羅工柳先生,請他介紹人民幣設計中許多鮮為人知的往事。
毛澤東三次拒絕自己的肖像上人民幣
新中國迄今共發行過5套人民幣,第一套人民幣是1948年12月中國人民銀行成立時開始發行的,至1955年3月全部收回。這是國家仍然處于戰爭環境下發行的錢幣,無論是設計還是印刷,都比較粗糙。
據當時參與其事的石雷介紹,1947年4月,中共中央批準成立華北財經辦事處,任命董必武為主任。同年8月,該處負責籌建中國人民銀行,同時組織人民幣的設計印刷工作。第一套人民幣的設計者是原晉察冀邊區印刷局的王益久、沈乃鏞。稍后,他們都作為中國人民銀行第一印制局設計人員,參與第二、三套人民幣的印制工作。票面上的“中國人民銀行”和金額數字等中文正楷字,都是董必武題寫的。第一套人民幣設計過程中,根據國際慣例,設計者曾將毛澤東主席頭像安排在票面草圖上。送審后,毛澤東否定了,認為:票子是政府發行的,不是黨發行的;現在,我是黨的主席,而不是政府的主席,因此,票子上不能印我的像。這樣,根據中國人民銀行總經理南漢宸的意見,票面圖案設計為解放區工農業生產。
1949年10月,中華人民共和國宣告成立,毛澤東當選為中央人民政府主席。時任中國人民銀行發行科長的石雷請示行長南漢宸,說現在毛澤東已經當上中央人民政府主席了,人民幣是否可以印主席像?南漢宸說:此事我一直沒有忘記。前些天我到中南海開會時,趁會間休息,我當面請示主席,主席講,政府主席是當上了,但是當上政府主席也不能印了。因為我們進城前開會有過決定。這個決定是指1949年3月,中共中央七屆二中全會做出,關于禁止給黨的領導人祝壽,禁止用領導人的名字作地名、城市名、街道名、建筑物和工廠的名字,以防一些同志因勝利而產生驕傲自滿、歌功頌德、貪圖享受、不求進取的情緒,使同志們保持艱苦奮斗、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作風。
毛澤東第三次拒絕自己的肖像上人民幣,是1950年4月第二套人民幣設計時,設計人員鑒于領袖肖像的獨特性與防偽性,英鎊用女王,美元用總統,蘇聯盧布用列寧像,第二套人民幣初稿上有毛澤東肖像。送審后,再次遭到毛澤東本人的否定。
這樣,第一至四套人民幣上始終沒有出現領袖像。甚至第二套人民幣中的二角券,原設計毛澤東號火車頭上嵌有一個小小的毛澤東頭像,最后也換成一顆五角星。其他諸如一元券天安門城樓上的毛澤東像、五元券各族人民高舉毛澤東像游行場面中的主席像,全部被取消。
青銅器銘紋,人民幣上的中國特色
1950年4月,中央同意中國人民銀行提議,進行人民幣改版工作,并指示:人民幣改版后要達到世界水平,必須請專家擔任設計。主持其事的中國人民銀行印制局副局長王顯周和印幣廠廠長賀曉初,找到中央美術學院教員兼黨總支副書記的羅工柳。羅工柳又推薦了長于圖案刻繪的周令釗參加。
這樣,很長一段時間里,每到周末的下午,銀行的車子就把他們接到工廠里,連續工作一夜一天,星期天晚上才送他們回家。當時這是絕對機密的,任何人都不知道他們在做什么。妻子問,也只回答開會去了。所以,很長時間妻子們只知道他們每到周末就去“開會”。
他們首先研究全世界主要國家的貨幣設計,找出規律性的東西,然后提出自己的設計方案。考慮到要在世界貨幣體系中占有我們應有的位置,就特別注意設計中的民族特色。1949年前國統區流通的法幣,是請英美專家幫助設計的,沒有中國特色,也就沒有世界地位。他們設計的毛澤東頭像方案被否定后,在很緊張的時間里,最后選用有革命歷史意義的標志性景物作圖案,其中一元幣是天安門,二元幣是延安,三元幣是井岡山,五元幣是人民代表步出人民大會堂,還有沒有印制的十元幣工農兵代表。票面上“中國人民銀行”和數額是當時的中國人民銀行行長南漢宸請該行經濟處的馬文蔚寫的,魏碑“張黑女”字體,端莊秀麗,文雅大方。
第二套人民幣中的三元幣,他們設計好以后,拿到蘇聯制版印刷。我們國慶十周年時,赫魯曉夫訪華,中蘇鬧翻了,我們要版子,老大哥不給,怕他們隨便印刷,從此以后就把三元幣取消了。在已經發行的人民幣中,這個幣種的數量是最少的,目前市場上的收藏價值甚囂塵上。
隨后,1959年他們又設計第三套人民幣,專家組由2人變成5人,周令釗夫人陳若菊,還有長于人物素描的侯一民、鄧澍夫婦參加進來。這套以女拖拉機手、紡織女工、煉鋼工人為形象的設計,政治色彩太濃,還有像教育與生產勞動相結合這種政策性的東西都上了貨幣。作為貨幣的世界性、永久性特征不明顯。但其中的十元幣各族人民大團結,設計立意較高,藝術性很好,質量上乘。
在這幾套人民幣設計過程中,負責圖案設計的周令釗拒絕一般貨幣上的機械花紋,大膽采用民族圖案,將一種“唐草”、敦煌壁畫中的“飛天”飄帶、故宮的窗欞圖案加以變化創新,運用到票面設計上,并且用圓圓的紋樣把面額數字圍起來,極似中國傳統的燈籠樣。特別是第四套人民幣中的五十元幣,采用青銅器大克鼎上的銘紋圖案,古樸高雅,獨一無二,民族氣息一下子就洋溢出來了。
與此同時,我們先后發明并使用了反平凹版多色接線印刷、浮雕水印造紙、有條件油墨顯證、盲文手感識別等技術手段,實現了人民幣在世界錢幣體系中的獨創地位。
中秋之夜,給周總理寫了一封雞毛信
人民幣設計一直是在絕對機密的情況下進行的,參與其事者的家人不知道,工作單位的同事也不知道。這個機密被捅破,是“文革”中的造反派干的事。羅工柳這些專家都受苦了。時至今日,羅工柳回憶此事,仍然心有余悸。
那是1967年的中秋節,上海造幣廠的造反派串聯來到北京,與人民銀行系統的造反派搞到一起,在中央美術學院大門貼出海報,“定于明天上午揪斗羅工柳……”進進出出的人都很奇怪,畫畫的羅工柳怎么與銀行有關系呢?此前,羅工柳已經被打成了反動學術權威,被監督勞動,打掃衛生。走過門口,他心里明白是設計人民幣的事,這些家伙硬要說這樣設計是大毒草。
回到家里,老伴準備著過中秋節的飯菜,性格剛硬的羅工柳還喝了一點酒,準備喝好,吃好,睡好,明天好去對付那幫混蛋家伙們。但老伴還是看出了點什么,他就把明天要被斗的事講出了。“這事你得考慮一下怎么辦,你可不能大意!”羅工柳已經躺在床上了,老伴這么一說倒警醒了他。他想,也是,人民幣設計都是屬于國家機密,一直是在周恩來總理、陳云副總理的直接領導下進行的。這些家伙們胡鬧,豈不是讓階級敵人竊取了我們國家的經濟情報嗎?當時他這一根階級斗爭的弦也就繃緊了。
“既是總理抓的,就應該趕快報告總理。”老伴提醒道。
羅工柳馬上從床上跳下來,一邊吩咐老伴趕緊騎自行車到學院門口把海報抄下來,一邊找來紙和筆,他自己在家給總理寫信。他們把海報內容和信放在一個信封里,老伴忙著拿糨糊準備封口,他猶豫了,心想,如果作一般信件處理能及時送到總理面前嗎?不行,特殊情況必須特殊處理。他讓老伴把雞毛撣子拿來,扯下一根雞毛貼在信封上,信不封口,讓送信的人都可以看到信的內容。
這么安排后,他們兩口子乘著夜色趕到學院門口,把信交給值班的解放軍同志,并說明情況危急。這位同志接過信看了,叫他們等一等,然后打電話,不一會兒,從里邊的樓上下來另一位解放軍同志,他看過信說:我們負責送去!
第二天,羅工柳照常到學院去勞動。上午,造反派頭頭通知他:“揪斗你的那個會,你不要出席。”羅工柳知道,這是那封雞毛信起了作用。
又過了幾天,學院宣布中央通知:凡是因人民幣的問題揪斗羅工柳以及其他人,要經李富春同志批準。李富春當時是中央財經工作委員會副主任。
但是,不久以后,這些造反派們還是在中國人民銀行總行的一個院子里,搞了一個展覽,把人民幣設計的草圖全部陳列出來了。
作為一種特殊藝術的人民幣
人民幣作為一種特殊的藝術,其美術設計具有一定規律性。第四套人民幣設計時,是粉碎“四人幫”以后了。中央有關領導提出要體現四個現代化,羅工柳大膽地予以否定了。他說:“這是意識形態,沒有可以表現的形象嗎。我們是多民族國家,表現多民族的團結應當是一個既有藝術性,又有永久性的主題。
這時候,羅工柳剛從日本考察回來。看到人家經濟發展的情況,他在主持設計時又提出要增加百元幣,以民族人口數的多少,對應票面額度的大小。可是,上報結果,五十元和百元幣都被刪掉了,票面額度與圖案依次更改。理由是領導擔心大面額貨幣出現,老百姓會認為人民幣在貶值。等到已經開機印刷的時候,突然又傳來指示,增加百元幣。羅工柳生氣了,說:文章寫到頭了,沒法做了。
話是這么說,實際上工作還是照樣做。羅工柳記得那是國慶三十周年,他們這些設計人員全部被關在北京五四一廠里加班。怎么辦呀?心里都犯愁呢。晚飯后,大家看電視,看到群眾游行抬著毛澤東、周恩來、劉少奇、朱德巨幅畫像的場面,靈感出現了。周令釗說:有了!這是按照個人對中國革命歷史貢獻排列的,不是簡單地以職位排列,是人民群眾心目中的歷史地位,肯定也是經過中央認可的。侯一民、鄧澍負責畫肖像,直接在鋼板上刻。當時毛澤東已經逝世,中央也同意了。這樣,就有了四位領袖肖像的百元幣。
總結幾十年來參加第二至四套人民幣的設計經驗,羅工柳認為貨幣藝術應當具有下列基本屬性:
其一、世界性。貨幣設計的主題內容必須是全世界都能接受的,都喜歡的,不能用狹隘的意識形態觀點,讓一部分人對它產生抵觸情緒。
其二、永久性。貨幣要長期流通,其設計理念必須考慮到時間的永久性特征,不能搞臨時性的政策口號。
其三、藝術性。貨幣設計必須具有很高的藝術水準,美元主要以微雕藝術防偽,我們的人民幣圖像素描是很高妙的。
其四、民族性。貨幣鮮明的民族特色是贏得世界青睞的前提條件,我們在人民幣的圖案設計中減少機械花紋,大膽采用多民族國家上下五千年歷史文化積累流傳的手工圖案,寓意吉祥,造型典雅,實為創舉。
其五、防偽性。貨幣印制必須采用難度最高的技術手段,防止其被仿制。目前,人民幣已經在造紙、設計、油墨、印制等一系列環節上采取獨到的措施辦法,能有效地防止假冒。
遺憾的是,1999年開始發行的第五套人民幣,將幾十年來積累的經驗幾乎完全拋棄了。曾經參加第三、四套人民幣設計的侯一民認為,第五套人民幣無論是票面大小、比例,還是顏色搭配都不理想,圖案太簡單,體現不了民族特色和中國特色。一百元券顏色太鮮艷,國際上一般大面值票面都是比較穩重的顏色。而且幾套人民幣下來,已經形成一個比較固定的規矩,二元券用綠色,五元券用棕色,十元券用藍黑,現在新一套完全改變了,五元券用了綠色。
設計第四套人民幣,他到馬克思那里去了半小時
羅工柳,1915年生,廣東開平人。1936年考取杭州藝專,盧溝橋事變后,他隨學校遷移湖南,1938年初到武漢參加國民革命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工作,并當選為中華全國木刻界抗敵協會駐會理事。同年6月,他攜帶全國木刻展覽作品,途經西安,到延安,入魯藝木刻研究班學習。隨后,參加魯藝木刻工作團奔赴抗日前線,在晉察冀邊區的《新華日報》(華北版)從事木刻工作。1942年奉調回延安,作為正式代表參加延安文藝座談會。1949年后,他的正式工作是中央美術學院教授,應邀為中國人民銀行設計人民幣,是友情出場,沒有拿一分錢報酬。
他為這份額外的工作,差點丟了性命。
那是1978年11月,他為第四套人民幣設計工作,正準備著帶隊到云南、貴州等少數民族地區采風,收集資料。飛機票都已經買好了,出發的前一天,偶然發現自己便血。他對老伴說:“有問題,你不要說,我注意就是了。”他是帶隊的,怎么能不去呢?這樣就在外邊跑了兩個多月。回來后,又馬不停蹄地趕了四、五個月。不好,再次便血,到醫院檢查,回家等結果,哪知道當天晚上他就便出了半痰盂的血。送到醫院,又是便出半痰盂的血。一個人身上有幾個半痰盂血呀?
就這樣,除了乏,他并沒有什么不好的感覺。一位熟悉的醫生到病房里去看他,給他把脈,發現脈象不對,說著說著,他又大出血。馬上手術,半身麻醉。他開始還清醒,慢慢地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后來,醫生對他說,情況很危急呀,我們都很緊張,你自己是不知道,你是到馬克思那里去了半個小時,但還好,還是回來了。
手術后,來看望他的人很多。醫生在門上掛個牌子:羅工柳,心肌梗死,直腸癌,不許探視。
一天,人民銀行的幾位負責人來了,拿著第四套人民幣的整套大樣。他們站在門口,護士不讓進。他只能親自說情,請允許我就在搶救室旁邊的一個小屋里和他們談談。
護士看出來,這是要回避她,很不高興地說:“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在這樣時候來,還神秘兮兮的……”
羅工柳陪著笑臉解釋:這確實是國家機密,就請照顧一下吧!
不為名,不為利,但是,一想到十幾億人的口袋里都揣著自己的作品,他就有了一種無上的光榮,偉大的信任,崇高的情感!
這次接受記者采訪時,盡管電話里已經講明了地址,但我第一次找到北京東城區的那條小胡同,還是來來回回地跑了好幾趟,才將信將疑地按響了羅工柳先生家的門鈴。走進這平常得近乎冷落,普通得有些殘破的街門,坐在羅先生的面前,聽他講自己主持第二、三、四套人民幣設計的往事,我為這位藝術家的責任感與生命境界感染了。當我再次來到先生的家,我更為羅先生幽默風趣的情懷吸引了……
(責任編輯趙友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