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月7日上海《文匯讀書周報》上,看到邵燕祥《一個難得的共產黨員(讀《永遠的懷念——溫濟澤紀念文集》)》后,我即提筆寫此文。因為文中提到了我,而我是絕不敢當?shù)模识仨毐韨€態(tài)。
文中說:“他的老戰(zhàn)友曾彥修說從許多方面看,溫濟澤都是一個難得的(好)共產黨員,共產黨應以有溫這樣的黨員為驕傲。”在厚厚的一本紀念文集中,燕祥同志找出這兩句來加以發(fā)揮,我當然感到極其榮幸。但又不得不說明幾句,“老戰(zhàn)友”三字我是絕不敢當?shù)模膊缓媚J。
我不得不說明的是,我絕無資格稱為溫的老戰(zhàn)友,溫作為共產黨員坐監(jiān)的時候,我才十來歲,溫比我早加入共產黨八年,因此他是我名副其實的革命長輩。至于在知識和革命功業(yè)上,我更不及他的數(shù)十分之一,這是事實,所以我不得不作此說明。
但是,對我的這兩句話,恐怕有不少人會不同意。其中有一種是囿于多年養(yǎng)成的老觀念,甚至會嘲笑以至憤怒地說,我說的太出格了,溫又不是什么大領導,有什么了不得呢,你這話也未免口氣太大了。是的,溫在解放后最高不過是中央廣播局副局長,離休時也只是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院長。按習慣,這不過是千千萬萬中層干部之一罷了,滔滔者,天下皆是也,普通之至。這樣的人能代表黨嗎?我說,恰恰是這樣的人代表了黨的光明面。
老百姓看人是有自己的看法的,不以人的職位大小定高下。湖洲張建智先生有一本書叫《中國的獄神廟》,原稿令我看過,其中有一個獄神,就是廣東增城縣的一個看監(jiān)牢子的名字,竟與皋陶、蕭何這些同為獄神的大人物們并列。由于他對犯人特好,所以得到一切人的贊美。而這是經過明代時的省級司法機關同意并轉報中央司法機關批準了的。
可見,老百姓是不看你官職高低,而是只看你人的好賴的。黨的威信的來源根本上也是如此。黨的高級領導人固然重要,但那么多一生埋頭苦干、不計榮利、不計生死、終生苦斗、繼之以死的,像溫濟澤這樣半塵不染的大量黨員的活動,才更是黨的威信的來源,才能把黨撐持到今天,使黨得到發(fā)揚光大。可惜,七八十年來,從前蘇聯(lián)起,就把歷史顛倒了,我們學習的全是個人決定歷史的“歷史唯物主義”。舉個大家眼見的通俗例子:蘇德戰(zhàn)爭的蘇聯(lián)電影,大多就是斯大林與希特勒兩人在那里斗法,偶有戰(zhàn)士出場,也是不得不有的龍?zhí)锥选V袊芏嘟夥艖?zhàn)爭的電影,更是毛澤東與蔣介石二人在那里斗法,戰(zhàn)士的龍?zhí)兹蝿眨忍K聯(lián)片還不如。但是,我?guī)状螐碾娨暽峡催^西方拍的《(世界上)最長的一天》電影,是專寫1944年6月6日,英、美、法、加等盟軍在西歐諾曼底海岸登陸作戰(zhàn)的,血戰(zhàn)了24小時,電影中出現(xiàn)的最高人物,是美軍一個少校。(作為走過場,艾森豪威爾等是否在英國總部出現(xiàn)過,我已記不清了。)我們叫了幾十年的群眾觀點,宣傳的恰恰是個人決定歷史的超英雄史觀。從1938年起我們就差不多只學制造這種反馬克思主義觀點的“唯一的馬克思主義百科全書”、斯大林的《聯(lián)共黨史》。
我是1978年初秋,偶然地從李慎之同志處聽說溫濟澤也在1957年被定了“右派”。聽說后,我掉了眼淚。溫也是右派,那末,還有何人不可以定為右派呢?
后來,溫濟澤成了第一個被“平反”的“右派”,是胡耀邦任中組部部長時毅然決定為他平反的,足見胡早已認為把溫定為“右派”是多么荒唐的事!
那么,溫濟澤究竟有哪些地方值得人們永遠學習的呢?我想在平常習慣以政治為中心的優(yōu)點之外,另外提幾點他個人特具的、然而又是大家特別值得學習的優(yōu)點和特點。
第一,是溫刻苦學習和鉆研自然科學的精神。溫入獄之前,僅讀過初中性質的學校,自然科學的程度當然不可能高。他三次坐監(jiān)幾年,尤其是最后一次,長達五、六年之久,他在獄中固然找了當時所能得到的零星的馬克思主義書籍來看,此外,他在獄中主要是學自然科學,這方面的書,獄方不限制。溫不僅很快把高中自然科學書學完,而且把大學普通數(shù)學、物理、化學、生物、地理、地質、天文這類書,也盡量找來拼命研讀。商務印書館“大學叢書”中有些書,如《普通物理學》、湯普生的《科學大綱》之類書,他都找來讀過。上世紀80年代初,有一次因編書事我同他住在一個賓館幾天,得知他在獄中學習自然科學的簡況。他說,他先學高中自然科學書,困難不大。然后就是學大學的基礎自然科學課程。溫還說,他的數(shù)學基礎差,因為數(shù)學要動手演算,但獄中紙筆較難尋到。尤其麻煩的是,獄卒一看見就要沒收紙筆,還要嚴格處分。所以偷偷弄來一點鉛筆紙張,又無刀片,很難辦。以上說的是溫在獄中的情況。我們現(xiàn)在也要逐漸進入“知識經濟”時代了,自然科學對我們每個人都很重要,所以我們應當學習溫濟澤在獄中也全力學習自然科學的精神。
第二,是學習溫濟澤的“溫良恭儉讓”。學習他的人情味,終生和氣待人,循循善誘,永遠溫文爾雅的態(tài)度和作風。有人會問:“溫良恭儉讓”不是早就批倒批臭了嗎?我以為,不必理它。不是連讓農民吃飽肚子也要批倒批臭嗎?我們必須把堅強的黨性與美麗的人性結合在一起。這兩者決不是一個消滅一個的問題,而是二者缺一不可的問題。如果消滅了溫良恭儉讓,還談得到中國作風與中國氣派嗎?黨在今后逐步走上領導高度知識經濟化的建設中,就必須同一切知識經濟體現(xiàn)者們,永遠保持親密無間,情如一家的關系,而決不是什么一時利用誰誰誰的積極性的問題。
第三,是學習溫濟澤老當益壯,小車不倒只管推的精神。其實,這是安度晚年的一個最好方法。而且這樣更能延年益壽,因為他的精神世界永遠是朝氣蓬勃的。溫退休后,行政事務少了,除開他做的大量別的工作不說,僅就他編成15卷《瞿秋白文集》和10卷《革命烈士傳》兩件事來說,就是一件極難得的事。以烈士傳來說,并不是編選現(xiàn)成的文章,而是新擬名單,絕大部分是初次編寫的,所以工作量很大。而人物的挑選,沒有他這樣的革命老資歷和公平的態(tài)度,也是難于勝任的。沒有始終熊熊如火的革命熱情,溫濟澤能夠在七十幾歲以后再干它十多年,直到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嗎?
所以,溫一生職務雖不高,但他一生對革命,對文化,對做人態(tài)度,對領導作風的貢獻,卻是不多見的,所以我才敢說“共產黨應以有溫濟澤這樣的黨員為驕傲”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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