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一直期望著一種萬能的思想,不但用以安邦定國,還要用以指導一切。有了這種萬能的思想,只要照著去做,世界就會歸于至善。
中國在先秦之時,還沒有確認這樣的思想。老、孔、墨、楊,農、兵、名、法,各唱各的調,各吹各的號,其中有同有異、有分有合,使一段思想史異彩紛呈。
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終于推出了一種萬能的、惟一的思想。不是說當時就沒有別的思想,而是不準有別的思想。從此中國無論什么事情都要按孔子的理論去說,才叫“名正言順”,然后因名設教,“天下太平”。各行各業,也都要依此行事,斷案不以刑律而以《春秋》,退敵不以軍旅而以《孝經》,治河、察變,要靠《尚書》,到后來干脆只要半部《論語》就能治天下了。這雖然都是極端的例證,但以為一種思想就能解決一切問題,卻是當時流行的觀念。有沒有覺得孔子思想不敷用的時候呢?也有,于是就造假。造假的方法一是編造遺文,二是把一些并非孔子的思想通過不同形式硬栽到孔子頭上,但儒學這面旗子是永遠不能倒的,必須保有永遠正確的形象。
一種思想要萬能而且亙古不變,必須靠強力維持,恰如梁啟超氏所說,只許征引,只許解釋,不許批評研究,有以一字一句稍涉疑義,便成了“非圣無法”。于是,這思想也就變成了含有宗教性的教條。以宗教性教條統治社會,思想歸于僵化,社會趨于停滯。這是中外歷史都證明過的。在歐洲,為了推倒宗教教義這種萬能的思想,經過了文藝復興以后幾百年的努力,而在中國,直到“五四”才動搖了儒學一統天下的局面。
推倒了一種萬能的思想,并不等于人們就不再追尋另一種新萬能的思想。馬克思主義本來是發展著的理論,不承認有什么終極的思想,不承認有什么絕對的權威。但它傳入中國后,卻往往被奉為新的萬能思想,成了又一種只許征引、只許解釋,不許批評研究的新教條。好像從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著作里,可以找到萬事萬物的現成結論。只要熟記這些結論,就能解決一切問題。50年代,歷史學家鄧廣銘先生曾經向學生提出治史的四把鑰匙,即職官、輿地、年代、目錄。不意因此引來鋪天蓋地的大字報,痛加批判。理由是只要有了馬克思主義這把金鑰匙,什么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到了“文革”,更是除了馬克思主義的一些著作,不許讀其他任何書籍?!敖^對權威”、“頂峰”、“一句頂一萬句”一類口號和各種固定的儀式,把一種科學的世界觀變成了一本語錄治天下的宗教式教條。那結果如何,已無需多說。為了推倒這種新教條,恢復馬克思主義的本來面目,已經用了20多年的時間,尚未有成,因為總還是有人喜歡供奉一種這樣那樣的萬能思想,好讓他們少動些腦筋,靠幾句教條混上一輩子。
中國除非不要前進,若要前進,先就要從此不去妄想什么萬能的思想。詩曰:
思想萬能貽笑柄,萬能思想總難尋。
曾經挫折須針砭,革面還須再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