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有一本海南出版社出版的、方舟子寫的《潰瘍·直面中國學術腐敗》。我覺得這個問題很重要,他提的也很及時。當今中國存在官場腐敗、商場腐敗,而且很嚴重,大家有理由指望學術界能夠堅持真理,在反腐敗上成為中流砥柱。現在又出現了學術腐敗這種現象,因此,十分注意,準備好好地讀一下這本書,寫一篇讀后感。可是一直沒有抽出時間來做這件事。我把它保存著。它一定在我家里。可是當我想看的時候,忽然找不出它來了。有一天,我逛隆福寺商場,看到書架上有這書,而且有兩本。當時我正在想把這本書找出來,沒有下決心再買一本。可是回家后經過好幾個月,還是沒有找到它。我就決定又去隆福寺商場購買。可是貨架上不見了。我問售貨員小姐,她對我說,店里的確有這本書,可是因為長期沒有人來買,現在退回去了。我從來不反對人們重視流行暢銷書,我自己也常常買回流行暢銷書來看,可是我對我國今天讀者對嚴肅的、很有價值的書籍如此冷淡,還是頗有感觸,不以為然。
也就在那天,我看到貨架上有一本旅英女作家虹影的小說《K》。我看過她寫的《饑餓的女兒》。這本小說,寫的是“大躍進”中的故事,小說中描寫的事情是在全國范圍內,已經開始糾正“大躍進”的錯誤的時候,可是重慶地區還繼續大量餓死人的情況。我重視這本小說,并且寫過一篇文章。這次我看到虹影又有一本小說,就買回看了一下。
這本書寫的是一個受聘于武漢大學、教授英國文學史的英國青年朱利安和武漢大學文學院長的妻子“林”的熱戀性愛的故事。小說應該說還是吸引人的,加上書中還收有海內外對這本小說予以高度評價的文章作為附錄。這本小說,我讀后并不喜歡,但是覺得值得注意。
原先我以為小說的情節是虛構的。覺得小說里的女主角“林”似乎以林徽因為原型。林徽因同徐志摩相識,徐志摩也追求過她。可是她很理智地與梁思成結婚。《K》這本小說中的“林”正好也同徐志摩有來往,可是,看來又不很像。
2002年10月我到武漢參加一個學術會議,在賓館見到我的一個朋友——我國著名女小說家池莉。我說起這本《K》。她說她知道小說中的那個“林”,實有其人。她不姓“林”而姓“凌”。她就是當年1935、1936年武漢大學文學院院長陳西瀅的妻子凌叔華。凌叔華這個人,我真沒有注意過。她的丈夫陳西瀅倒是聽說過的。魯迅抨擊過他,這件事我還知道。但是我不知道他做過武漢大學的文學院院長。陳西瀅的本名是陳源,這個名字還是這次到武漢,在一個晚上去武漢大學見到一位研究生物學的院士,問起此人,才知道的。大概很多人知道,而我卻孤陋寡聞。我畢竟是一個學自然科學的人,許多事情當時我注意得很不夠。
由于《K》這本小說,講了武漢大學文學院凌叔華夫婦的事,它就涉及上世紀20年代我國文化史的一頁。同時這本書中那個男主角——那個英國青年朱利安(小說里用的是真名字),則是英國“布魯姆斯伯里”集團重要人物范奈沙的兒子。范奈沙和她的妹妹弗吉尼亞的沙龍,是這個集團的中心。因此《K》又涉及上世紀20年代英國文化史的一頁。進一步說,陳源本人就是留學英國學英國文學的。聘請朱利安到武漢大學,就是陳源的主意。朱利安在到武漢大學后,寫給范奈沙的信上就說,凌叔華夫婦最接近布魯姆斯伯里的作風。中英這兩頁文化史,本來就有相當密切的聯系。
我比較早接觸的有關布魯姆斯伯里情況的材料是《萬象》上發表的幾篇文章。最近,我在上海《文匯讀書周報》上看到朱利安在中國寄給他母親范奈沙的信。《文匯讀書周報》說這信是從上海《譯文》上摘下來的。這個月初即2002年12月12日,我找到了譯文的全文,題目是《朱利安·貝爾——發自中國的書信》。我還看到陳西瀅的女兒狀告虹影的消息。這場官司還沒有打完,長春的法院作出了原告勝訴的判決,虹影還在上訴。
和池莉在漢口的談話,引發起我研究一下有關的這一段中英文化史的興趣。但是我對布魯姆斯伯里的興趣只有那么一點點。我并不想研究這段歷史。對虹影小說《K》我就更沒有什么興趣了。我真正有興趣的是研究上世紀20年代魯迅和陳西瀅等現代評論派的斗爭。
說來慚愧,自從1993年拙作《古稀手記》問世后,我來了勁,想努力爭取成為一名“二十一世紀文壇新秀”。而且請戈革同志刻了這九個字的一方閑章,表明我有這樣一種志向。時間過得很快。21世紀來了,而我是否成了“文壇新秀”,卻很不好說。即使我不想宣布自己是失敗了,但實事求是地也得承認,當一名文壇新秀十分勉強。我根本不會寫小說和詩歌,想成為“文壇新秀”,只有爭取寫出若干篇略好一些的雜文隨筆。魯迅的雜文應該是我學習寫作的范文,可是至今沒有好好學習。自知我這個人的惰性特別強,因此也就珍惜外來的推動力。于是現在我就把看了虹影的小說《K》后與池莉的這次談話作為一個推動力,學習一下同這一段文化史直接有關的魯迅的雜文。這樣的雜文從時間來說應該編在魯迅的《華蓋集》和《華蓋集續編》里。這兩天看了些文章之后,有一些收獲。
陳西瀅何許人也?我弄清楚他大名陳源,字通伯,西瀅是他的筆名。1896年生,1970年死。曾留學英國。大概在1924年前不很久到北京大學當教授。他是《現代評論》的主將。《現代評論》是綜合性周刊,1924年12月創刊于北京。1928年底出至第九卷第209期停刊。主要撰稿人有陳西瀅、胡適、徐志摩等人。當時這些人被稱之為“現代評論派”。使陳西瀅在近代文化史上出名的,是在從1924年秋發生的北京女子師范大學學生反對校長楊蔭榆的學潮中他的表現。當時陳西瀅站在北洋政府教育部總長章士釗、執政段祺瑞這邊,與女師大革命師生為敵,并攻擊支持女師大的革命學生的魯迅。于是魯陳之間打了延續很久的筆墨官司。
人們大都只注意魯迅的小說和雜文,不會去注意魯迅在1925年直接參與反對北洋政府鎮壓學生革命運動的斗爭的行動。1925年5月魯迅在北京女子師范大學兼任講師,直接了解北京女子師范大學革命勢力與反動勢力之間斗爭的情況。魯迅仗義執言,主張女師大的教授、講師聯名發表一個支持北女師大學生革命行動、反對校長迫害學生代表的宣言。魯迅自己擬稿。稿成后,找到北京大學國文系教授兼北京女子師范大學講師和國文系主任馬裕藻,請他轉請其他先生聯名發出宣言。在這個宣言上署名的是馬裕藻、沈尹默、周樹人、李泰、錢玄同、沈兼士、周作人七人。這就是有名的“七教授宣言”。
不僅如此,在1925年魯迅還幫助女師大學生自治會起草過兩件要求速撤楊蔭榆呈教育部總長的公文。這兩個呈文何日發出,沒有明確記載,似分別在5月中下旬和6月。
這次我關心凌叔華的丈夫陳源和魯迅打筆墨官司這一件事,得到我國著名雜文家牧惠的幫助,他把1996年中國文聯出版社出版的一書中的第二部分“與現代評論派的論爭”復印了給我。這就使我節省了不少時間。文聯出版社出版的這本書的書名,用了魯迅在他去世前44天的1936年9月5日留下給親屬的一張遺囑中的一句話《一個都不寬恕》為書名。魯迅說:“歐洲人臨死時,往往有一種儀式,是請別人寬恕,自己也寬恕了別人。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么回答呢?我想了想,決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這就是魯迅的人格、性格、風格!
在這本《一個都不寬恕》中,除收入魯迅的作品最多,陳源的作品次多,一為9篇、一為7篇。此外就只有徐志摩給周作人的兩封信和胡適給魯迅、周作人和陳源三個人的一封信。陳源的文章的基本內容,在魯迅的文章和《魯迅全集》的注釋中,我已經知道,但是我還是想看到陳源本人寫的文字。這樣,我的認識或許能更深刻一些。
我過去雖然讀過《華蓋集》和《華蓋集續編》,但是只是一看而過,沒有更多留意。這次重讀,我才明白那兩年魯迅同“現代評論派”的斗爭的確有它的特殊重要的意義。
屬于“現代評論派”的人很多。以前我沒有注意到其中有好幾位,我是與他們相識的,而且一直對他們很敬重。比如建國后我在中共中央宣傳部負責聯系中國科學院的工作時,與副院長李四光就有接觸。作為一個地質學家的他,我聽到的人們對他的評價是很高的。人們說他在地學上有自己的獨到見解,說他的科學見解對找我國某些礦產起了指導作用。又如我是上海大同大學學生,我喜歡這個學校。我在大同讀書時,校長是曹惠群,已經不是胡敦復。但我聽過胡敦復教的西洋史和穆勒名學。他教這兩門課,用的是英文寫的書。他采取的辦法是讓學生一面注意學習科學內容,一面學英文。我認為這是個聰明的主意。至于魯迅寫的、在章士釗解散女師大另建女子大學時,胡敦復“趁火打劫,攫取女大的飯碗,助章士釗欺罔世人的事”,算起來應該是我到大同讀書5年前的事,而且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我也沒有聽說過胡敦復在五卅慘案后禁止大同學生參加愛國運動。這次我重讀《華蓋集》有了一個看法,像李四光、胡敦復這樣的科學家,他們有一個長處,是掌握自然科學和生產技術,能同時用自己的知識為社會作出貢獻,但是學自然科學和生產技術的人,我認為還是應該警惕不要站在社會進步的對面。
而陳源這樣的只會舞文弄墨的人,只要他們站錯立場就沒有這種兩重性了。
魯迅反對的“現代評論派”中的人數很多。他們大都留學英美,陳源是有代表性的。所以魯迅一般用多數的“他們”,很少用單數的“他”。魯迅在這一類知識分子中看出他們之所以會充當既兇狠又腐敗的政府賴以生存的精神支撐者,是有深刻的社會根源和思想根源的。因此他同這些人的斗爭,堅決而且凌厲。
在這次學習中,我有一個體會,像李四光、胡敦復這樣的人,在某種意義上他們同阿Q類似,也是舊社會統治者得以長期統治的社會基礎。不過阿Q在未莊,而這些知識分子在大學當教授。他們自己不會那么看,別人恐怕也不這么看他們罷了。而且這樣的人現在也還大量存在。我不知道這么看是否站得住腳。
魯迅對這種人的戰斗,是相當孤立的,但是他絲毫不讓步,一個都不寬恕,筆下尖刻,不留情面,越戰越勇,而且不斷開拓新戰場。1925和1926這兩年在魯迅雜文發展的歷史上是極為重要的里程碑。
對陳源,魯迅毫不客氣,要陳源等“忘卻了你們的教授的頭銜。且不做指導青年的前輩。將你們的‘公理’的旗插到‘糞車’上去,將你們的紳士衣裝拋到‘臭毛廁’里去,要他們除下假面具,赤條條站出來說真話。”這話直接是說給陳源聽的。同時也說給“現代評論派”的所有先生和女士們聽。他在這里用的都是多數的“你們”。
文章寫到這里,我想寫的話,差不多都寫了。還想多說幾句關于凌叔華。這是因為小說《K》的主角,不是陳源而是他的妻子凌叔華。我沒有想到魯迅的文章會提到凌叔華。在《華蓋集》中一處沒有明白指出凌叔華的名字。那是在《不是信》這篇文章里有一段話,說的是凌叔華的事。這一點如果沒有看過陳源的《剽竊與抄襲》,我是不會知道。
魯迅在駁斥陳源誣蔑他的《中國小說史略》有抄襲的問題時說,“歷史和詩歌小說雖有人說同是天才不妨所見略同,所作相像,但我以為究竟也以獨創為貴;歷史則是紀事,固然不當偷成,但也不必兩樣。說詩歌相類不妨,歷史有幾點近似,便是‘剽竊’,那是‘正人君子’的特別意見,只在以‘一言半語’‘侵犯’魯迅先生時才適用的。”陳西瀅在凌叔華的抄襲行為被揭發以后,就在《剽竊和抄襲》中為凌叔華辯解說:“剽竊抄襲的罪名,在文學里,我以為只可以壓倒一般蠢才,卻不能損傷天才作家的。……至于偉大的天才,有幾個不偶然的剽竊?不用說廣義的心靈受到了過去大作家的陶養,頭腦里充滿了過去大作家的思想,就狹義的說,舉起例來也舉不勝舉。”魯迅文中使用“天才”二字,就是針對陳源文中講蠢才如何如何,天才又如何如何而發的。
還有一處魯迅倒是點了凌叔華的名字。那是在對《閑話的閑話之閑話引出來的幾封信》中陳源指責魯迅:“一個學生抄了沫若的幾句詩,他老先生罵得刻骨鏤心的痛快。”進行答復時魯迅說陳源:“紳士的跳踉丑態。實在特別好看。因為歷來隱藏蘊畜著,所以一來就比下等人更濃厚。因這回的放泄,我才悟到陳源教授大概是以為揭發凌叔華女士的剽竊小說圖畫的文章,也是我做的,所以早就把‘大盜’兩個字掛在冷箭上,射向‘思想界的權威者’。殊不知這也不是我做的。我并不看這些小說。”
正如在寫魯迅駁斥陳源這件事當中,凌叔華占不了什么位置一樣,在小說《K》中武漢大學文學院院長(現在知道是陳源)占不了什么位置。我特別寫這兩段,只是因為在《K》中,凌叔華——小說中是“林”——是主角,而她的丈夫在小說中雖然必不可少,然而可以說是一個沒有出場的人物。我記得他似乎只上場一次。那是在“林”和比自己小8歲的朱利安一起在床上的時候,因為忘了關房門,“林”的丈夫有意闖進房來,弄得朱利安三年合同未滿,就回到英國。而且在小說中,這個文學院長沒有說過一句話。
關于凌叔華,我只知道她是廣東番禺人,畫家和作家,英文很好,能用英文寫小說,并且在英國出版。我不知道凌叔華是否同陳源一樣也在英國留過學,也同陳源一樣與布魯姆斯伯里集團早就有某種聯系。
(責任編輯繼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