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康生在土地改革中的極左錯誤,20年來,報刊上傳說甚多,可惜多為想當然耳的鑿空之說。真實情況,我一次也沒有見過。而謬說則至今還在制造不歇,例如,說毛岸英仿佛是這個土改工作團的核心似的,這就是言必個人崇拜的陋習仍在作怪。
近幾年我從山東陽信縣(當時山東解放區渤海區黨委所在地)接到的來信也說明當地現在已不大知道1947—1948年的基本情況了,還以為是我們這個土改工作團去打倒了他們的區黨委書記景曉村同志等的。而報刊上對康生1947年春夏在山西臨縣郝家坡土改試點中超左、大左、特左、左得出奇的事實反倒未看見一字(身歷者、知情者確未公布過一字),或至多說一點聽來的、似是而非的東西。于是,康生的這整段事情就成了一鍋糊涂粥,并使參加過這個工作團的人員連帶受點累。參加過這個土改工作團的成員,現尚存于光遠、凌云、史敬棠、曾彥修等四個當時的青年工作團員。老年團員健在的,還有高文華、賈連夫婦,但高當年即在病中,雖隨團行動,已不能下村了,估計他知道的具體情況會少些。土改團這件事談不到是大事,只因康生一直是團長,陳伯達掛過短時期副團長的名,隨行學習的又始終有毛岸英,于是乎各種各樣的訛誤、附會就無止境地在報刊上出現了約20年。恐怕還要編造下去的。于光遠、凌云、史敬棠三人看來懶得辟謠,我只好在這里寫幾句把這事說一說,反正在醫院里也閑得無事。
一
工作團緣起中央組織一個土改工作試點團,可能是在1947年3月延安撤退前中央就決定組織一個土改工作團出發了。延安黨中央各機關的撤退工作,實際上1946年的十、十一月份就大動了。撤到延安以北大約三天路程的以瓦窯堡為中心的很大一片區域。春節后,住在撤退地區的中宣部的毛岸英走了,未聽說去何處。過幾天中宣部臨時負責人許之楨通知我說,已指定我參加“中央”土改工作團,由中央各單位派人參加,分頭出發,到晉西北興縣中央晉綏分局集中。同時告訴我,毛岸英也是到這個工作團去,他大概是與康生同行了。
我走到興縣后,才知是由中央組織了一個土改工作試點團,由康生任團長,陳伯達任副團長。團員幾乎全是老同志,有張琴秋、高文華夫婦(高是1936年劉少奇到平津前華北黨的主要負責人),廖魯言夫婦,徐冰、張曉梅夫婦(先期赴山東),李國華(李立,中組部科長,即現在的局長,聽說是參加三灣改編的紅軍現在僅存的一位),張越霞(博古夫人),張勃川……幾乎全是20年代參加黨的老同志。“一·二九”到“三八式”的新黨員只有四人(于光遠、凌云、史敬棠、曾彥修,后來田家英插進來了個把月。)凌云是這個團的秘書兼康生的秘書,實際管團內事。
到了晉西北時,李井泉任晉綏分局書記,似乎他也是一個一言堂的一言堂,但在政治局委員康生面前,官低幾級,也就只有絕對服從康了。
延安出發的全部工作團員插在晉西北的四地工作:1、康生帶領曹軼歐、凌云、毛岸英在晉綏老區二專區臨縣郝家坡工作,那里是工作團總團部。2、陳伯達率田家英(后趕來參加)、史敬棠二人到靜樂縣工作。3、張琴秋率李國華、張越霞等老同志及曾彥修到解放區朔縣工作。4、廖魯言率于光遠等到半老區保德縣工作。下鄉一個多月后,劉少奇、朱總、董老等率隊赴河北平山縣西柏坡組織中央工委,路過興縣,把陳伯達帶走,陳又把田家英帶走了,工作團便取消了靜樂縣這個點。
二
1947年三、四月,全體人員到晉綏中心興縣會合后,分四路參加到由當地干部組成的土改工作隊中。第一路由康生自領,分團長是臨縣地委書記趙林,但一切由康說了算。
康的總部設在臨縣郝家坡,是一小村,40來戶。另三隊為陳伯達靜樂分團、張琴秋朔縣分團、廖魯言保德分團。這三個分團均由晉綏的領導干部任正團長,延安出發的工作團老同志任副團長。這幾個分團各相距數百里,又無長途電話,全是各自為戰,互無絲毫影響。因此,康生對我們的工作均一無所知,我們對他也一無所知。大概到了1947年7月,在臨縣郝家坡,才由晉綏分局召開了一次土改工作試點匯報會議。晉綏八個地委的書記大多到了(似還到了幾個縣委書記)。會議是匯報各地土改試點情況,并定出新的做法。實際一切聽康生指示。會上,保德地區是由廖魯言、于光遠二人參加,但于臨時生病,住了醫院,會議全程未能參加。朔縣地區大組本應由分局組織部長、正組長張邦英或副組長張琴秋(原四方面軍政治部主任)參加。但他們回來不易,一個人要一馬、一飼養員、一警衛員陪送,還得叫我跟著。因此決定不去,叫我一人去聽會。我走了八天才到郝家坡,其中從興縣到郝家坡就要走兩天。路邊村莊,幾乎全有延安撤過來的黨中央機關。我就信步走去,走到哪里天快黑了,就去找那里的機關,只要說明來意就可以住宿。我走到一處公路邊,已晚飯后,看見中央辦公廳行政處的謝邦選等同志在散步,上前去說明來意,即要我進村吃飯住宿。飯時,老謝等幾位同志說康生在郝家坡土改,死人很多,到處挖“底財”(也寫作“地財”),掘墳墓,群眾極反感,幾老意見多得很,但不便提,你最好去見見吳老(吳玉章),聽聽他的意見,反映給康生同志。我回答,已八點多鐘了,不便去打擾吳老了。而且幾老都不便講話,我還能開口?這些意見是:死人太多了,吊打太多了,追“底財”太厲害了,挖祖墳太厲害了……尤其是最后一項,是完全不對的,最脫離群眾,老百姓在背后罵,只有二流子贊成。所以,我還未到達康生總部,一股前所未聞的恐怖氣味就已經把我嚇壞了。
三
康生在郝家坡土改試點匯報會議上(李井泉主持并全程參加),有些什么“左”得出邊的錯誤呢?我看到的主要幾點真實情況是:
第一、是“把馬克思主義燒了”。康生從根本上廢除了劃分階級的生產關系標準,即是后有剝削行為的主要標準。晉綏原有一個劃分階級標準的內部文件,原則上是正確的,地主、富農、資本家、高利貸者等,主要是看他有沒有剝削,剝削方式,剝削的比例有多少。嚴格掌握這些規定就不會出大錯。可是康生硬是在會上說,正是這個文件“害死人”,束縛了干部和群眾的手足。他說:“這個東西害死人,把它燒了。”(這是原話,我在場聽見的)當然非真燒,是作廢的意思。這本是晉綏自訂的土地改革的小憲法,把這個東西燒了,當然就只能盲動了。毛1948年春末夏初過興縣時曾批評了這件事,說是晉綏分局“把馬克思主義燒了”,而一字不提康生。晉綏1947年自春至秋有半年多時間土地改革搞極左,根本上就是出于康生的這個指令。我在場感到震驚,自然是反對康這種徹底打倒馬克思主義的說法。但自延安前幾年整風搶救后,一個普通黨員對一個政治局委員哪還敢提意見,那是徹頭徹尾的“反黨了”,所以我不敢作聲。只能做馴服工具,聽任康生胡說八道。1978年國慶節前后,我在昆明一招待所遇見了李井泉,我上前自我介紹,說我是在郝家坡親耳聽見康生下令把馬克思主義燒掉的,你受了冤枉,我愿向中央寫信證明。李說,謝謝你,不必了,毛主席當時就知道是康生講的。七屆二中全會上,康生主動來向我握手,說了聲:對不起,讓你挨批評了。所以這事就不談了。李井泉是平和的,只是有點神秘的微笑。1982年我又在成都遇見當時晉綏分局宣傳部長、30年代馬克思主義農村問題專家張稼夫同志,對這個問題談了兩個鐘頭。張說,那個劃分階級的文件,是用了很大功夫弄出來的,我和段云同志等帶著工作組經過多次調查后起草,分局通過的。康生那么輕佻地就叫一把火燒了,這人連馬克思主義的招牌也不要了,老人家知道是康生叫燒的,批評的是我們,我們也沒作聲,當然,我們沒扛住康生也有責任。
第二、康生過分看重沒收與分配所謂“浮財”、“底財”,使農村更加混亂、破敗。所謂浮財即土地以外的物件,如衣物、家具、牲畜、農具特別是糧食等。為追求這些東西,特別是銀元、手飾等,就由一些游民及小青年帶頭,大挖人家的祖墳。總是多少有所收獲,就越挖越厲害,群眾反映極壞。附近疏散過來的中央機關,也沒有人贊成的。那時附近還有一個中央授權的以葉劍英、楊尚昆為首的中央后方工作委員會,也無權干涉康生。
第三、由于過分追逼浮財、底財,所以就不得不依靠少數農村游民分子和極少數“勇敢分子”,這些人一掌握了斗爭主導權,必然就要發生殘酷武斗現象。被斗者痛不欲生時,自殺就多了。康生那個40來戶人(我聽說是37戶)的郝家坡,就死了幾個人。亂打亂斗,自殺,使農村陷于極端恐怖狀態中,這絲毫不是什么“革命秩序”,而是對社會秩序、社會生產、社會道德的極大破壞,即舊式的流寇作風。至于近20年報刊上講得最多的,說康生發明了個“化形地主”階級,因此把很多破落戶都作為地主斗了。這說法反倒不確。在康生來到晉西北之前,當地報上已經很有“化形地主”之說了,康生不但不予糾正,反而火上加油,承襲了此項謬說。在郝家坡會議期間,有天晚上康生叫我單獨去匯報朔縣情況。我講了個把鐘頭,康的態度倒始終和藹,聽得進去,這是事實。我還強調了地主與富農的區別,經營地主與純封建性地主要有所區別等。康耐心地聽下去了,笑著對我說:這些全是你的花樣吧?張邦英、張琴秋他們恐怕連這些名詞都沒聽說過(指“經營地主”、“不帶封建性的富農”等詞)。康對我的指示是,回去向張邦英、張琴秋傳達,一切為了滿足貧雇農的要求,不要搞那么多框框。并特別告訴我,不要那么強調地主、富農的區別,像你村的那兩戶大富農,不要那么書呆子氣了,分光了了事,不然你拿什么去滿足貧雇農的要求?我感到康這人是二重人格,道理他全懂,為了烏紗帽,他只能做他明知不對的事。
我跑了八天返回朔縣,對康生那套極左做法一絲也不敢泄漏,尤其對任何人均不敢提康那里到處挖祖墳的事一個字,如果我提起了這些事,工作團內萬一有人要求起而效法,就壓不住了。
我回朔縣本村后,把兩戶勤勞殷實的兄弟富農全掃地出門了,這是我一生中犯的最大錯誤,硬是在我的授意下,眼睜睜看著把那個農村中那一點兒唯一比較先進的生產力徹底毀滅了。我眼見兩條大犍牛被牽走了(八家人各分一條“牛腿”),當地最先進的光亮農具被拿走了,我知道它們從此也就完了。我看過《被開墾的處女地》,牛拉去幾天就死了,我現在就在被迫做臨時的拉古爾洛夫。建國后,我在上海郊區勞改時,看見那么多精美絕倫的龍骨水車都變成了一堆堆的廢木片,真叫人痛徹心肺!我們多少年以全力破壞農村中的那點兒落后的生產力,還硬說是在不斷革命!
康生這套做法的實質,歸納起來,我以為不外三條:第一條是嚴重破壞了、粉碎了馬克思主義,它把馬克思主義劃分階級的標準徹底破壞了;第二,破壞了階級斗爭中正確的階級路線,放手讓游民階層唱了主角;第三,破壞了根據地的農業和工商業生產。通俗地說,康的亂打亂斗造成的三大結果是:大混戰,大恐怖,大破壞。歸結為一個“大”,則是大破壞。康生可謂提前20年實行了“大亂特亂”政策。
郝家坡會議的兩個月之后,中央工委在河北省平山縣西柏坡召開全國土地改革工作會議。作為中央派出的土改試點工作團團長的康生,在這個會上卻沒有發過一次言,我以為這恐怕是少奇同志他們看穿了康生的左傾,沒有讓他發言。另方面,朱德、董必武同志卻作了長篇發言,他們二人的發言是我聽見的、包括以后聽見的對土改工作最正確、最穩重的發言(但大會上有的長篇發言比康生還“左”)。土改試點工作團員全都全程參加了這次會議。
四
1947年約4月中,全國土改會議結束后,土改試點團暫時在西柏坡等村待命轉赴河北冀中區工作。此時康生另有任務,早已由康生、曹軼歐夫婦帶著凌云及毛岸英乘車趕去山東渤海區黨委所在的陽信縣了。看來是緊急任務,我們一點也不知道。之后,1947年11月9日,留西柏坡等村的全體團員按原計劃乘大卡車赴冀中,于12月13日抵達冀中區區黨委所在地饒陽縣某村。工作團在冀中的整個時期,康生均在山東整人,我們一無所知。工作團在饒陽縣搞了一個多月,即接康生山東電,令全體團員立即去山東渤海區陽信縣同他會合。這回是步行了好幾天才到陽信縣鄉村的(老同志們坐農村大車,循例由“三青年”分管食、宿、行照顧)。我們到達山東渤海區黨委所在地某村時,康生已去膠東整人去了。
我們到達時,渤海區黨委書記已經是新任的張曄了(或向明)。行署主任好像叫×人鳳。前任書記景曉村、行署主任王卓如均已被撤職了。這兩人,我始終未見過。現根據一些書籍和前幾年從當地來信得知,1947年秋渤海區黨委循例先開整黨工作會議,然后搞土改。華東先是派鄧子恢去參加這個會,要求首先把書記景曉村、行署主任王卓如拉下馬。鄧子恢去后,久久未能完成這個任務,于是,康生奉命急馳山東渤海區去完成這個任務。康打掉景曉村后,又趕赴膠東區去打掉該區區黨委書記林浩(與饒漱石合力)。因此,我們工作團到達山東渤海區黨委所在地魯西北陽信縣時,并沒有見到康生,因為他已到膠東區去整林浩去了。看來,要狠狠整人的事,非康生莫辦(景曉村、林浩二同志均早已平反了)。
至于近20年某些報刊大講特講,康生在山東搞土改,是如何如何極左等,大約都是想當然信筆胡寫的。根本原因是,康生這時已不可能這么干了。他在整完景曉村、林浩這兩個區黨委書記后,已進入1948年2月,已不準那么左傾蠻干了。我們工作團到渤海區黨委時,已是舊歷春節前幾天,此時下村不合適,上面決定過了1948年的舊歷春節初五之后再進村。這時,任弼時同志1948年1月15日在陜北做的《關于土地改革中的幾個政策問題》報告,明顯糾“左”,政策界限分明,解放區人手一冊,全黨誰敢頂著不辦?康生已無可能另搞一套左傾政策了。此時,康生本人對工作團關于工商業問題作了一次反對左傾的長篇談話。康生在膠東整了林浩之后,回陽信縣渤海區黨委時,康夫婦、凌云、毛岸英四人是一同回來的,車過黃河口,去當時的工商重鎮羊角溝,眼看一片破敗,工商業幾乎全整垮了。康生這次對我們講的全是反“左”及堅決保護工商業問題。以后凌云同志又給我們補充了很多具體情況。康的這次講話,當然是受了任弼時同志報告的影響,他的全部精神是反“左”,則是絕對的事實。所以,近20年報刊上說康生在山東如何大搞極左時,康正在山東根據中央指示反對極左。康生這個人是一個極具二重人格的人,為了越來越大的烏紗帽,他可以干他明知道是極壞的事情。
順便說一句,毛岸英隨康生撤出延安,隨土改工作團行動,一是安全撤退,二是隨團學習,并非正式工作團員,因為他才從蘇聯回來半年多,他沒有正式任務,但可以化名到各處看,也什么事都可列席。小毛作風粗獷,個性爽朗。在渤海區黨委時,于光遠、史敬棠、曾彥修、毛岸英四人總是住一間固定的房子。小毛從膠東回來后,在我們面前批評過康生,說康生整膠東區黨委書記林浩太狠,太過分,缺少政治家風度,又極力贊揚饒漱石,說饒是個政治家。曾等三人,才從延安整風、搶救、審干出來,余悸尚存,反而溫和地批評了小毛,說在背后議論中央負責同志是不對的,要他不要再對別人講這些東西了。小毛當時給人的印象是不錯的。主要是他沒有表現出一點天潢貴胄的氣息。
五
康生在冀西北土改試點中,已不是什么左傾,而完全是胡作非為了。但因為無民主可言,上級就是真理,中央政治局委員的話已形同上帝,明知他大錯特錯,不管你多少老長征,老馬克思主義者,老干部,在這個權力尖峰面前,都不能反一聲。當時在康生土改試點周圍居住的諸“老”究竟有哪些人,我不很清楚,我想下列黨內外諸老,大部分總在那附近。這就是林伯渠、吳玉章、徐特立、謝覺哉、張曙時、李六如、李木庵、續范亭、陳瑾昆……葉帥也在那附近,事實是,沒有一個人不反對康生那一套,但卻沒有一個人敢對康生提一點意見。這才是最可悲之處:所謂民主集中制,民主的影子哪里去了?權力即真理,集中即真理,越來越發展,到這時(1947年)已經是一種鐵定的制度了。
郝家坡會議,不是一個小型的廬山會議么?康生叫把馬克思主義燒了,就得燒,沒有一個人敢提出一點疑問,什么人都得在權力面前、在荒謬絕倫面前做馴服工具,而這反被荒唐地美化為“黨性”。像康生這樣踐踏馬克思主義的人,竟被認為是毛以外最大的理論家,在上世紀40年代,他是整風學習委員會副主任,60年代他被任命為黨中央的“理論小組”組長。讒人高張,賢士無名,終于發展成為純自殺性的“文化大革命”。沒有民主,就一切進步都不能得到保障。不消滅權力即真理的這種“黑洞”,那就一切都會化為烏有。
(責任編輯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