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歸來一放翁,欣然執筆事從戎。
平生肝膽留天地,曠代文章振聵聾。
志在求仁仁自得,才堪率眾眾僉同。
湘江此日新傳捷,誓掃倭奴以報功。
上面這首詩,是1939年10月郭沫若在重慶各界追悼愛國詩人王禮錫大會上朗誦的。王禮錫1939年7月率作家戰地訪問團,在中條山進行戰地訪問中患病,送洛陽醫治無效逝世。葬洛陽龍門西山,與東山琵琶峰唐代詩人白居易墓遙遙相對。
王禮錫長眠龍門西山已經60多年,隨著時光的流逝,王禮錫其人其事,鮮為人知。20世紀80年代以來,雖有個別文化界人士寫文紀念,他的后裔也曾到洛陽垅墓樹碑,但他一生的感人事跡及愛國主義精神,仍鮮為人們所了解。為此,筆者依據有關史料寫成此文,對他作簡要介紹。
一
王禮錫,江西安福縣人,字庶三,生于1901年3月。7歲喪父,自幼從祖父學習詩文。10歲時就能寫出清新流暢的小詩:“菊花開,隱者來,一枝香,揣入懷”,就是他童年的作品之一。
12歲時,他在故鄉復真學校讀書。重陽節,師生們到風景秀麗的武功山登高,校長以秋景為題命每人作詩一首。王禮錫稍加思索,隨口吟出:“昨朝君入市,途中草木枯,借問傲霜菊,留得一枝無?”引得老師、學生贊嘆不已。
1918年,他就讀于吉安師范學校,因積極參加“五四”愛國運動,要求學校改革不合理的規章制度,被學校開除。后轉入撫州師范及南昌心遠大學學習。離開大學后,他作過中、小學教師,新聞記者。在這些崗位上,他孜孜不倦,致力于新、舊體詩及小說的創作。他25歲執教于江西省立第三農業學校時,已寫有新、舊體詩千余首,并選編成詩集《困學集》。
大革命時期,因景仰三民主義,王禮錫參加了國民黨,從事農民運動,曾當選為江西省黨部的農民部長。1926年,他與毛澤東、李漢俊、陳憲文等籌辦湘鄂贛農民運動講習所(后稱中央農民運動講習所),并主編宣傳農運的刊物《血汗》。
王禮錫是一個富有正義感的熱血男兒,他頭腦清醒,是非分明,決不媚上取寵。他雖在組織上參加了國民黨,但對國民黨內反動勢力倒行逆施的反共、賣國政策,卻始終持反對態度。“四一二”反革命政變時,他正任職于南京國民黨政府軍委會總政治部宣傳處,當他看到反動當局在上海屠殺大批共產黨人和工人群眾,使無數革命者、愛國志士紛紛倒在血泊之中,而對帝國主義的侵略卻步步退讓時,憤而離開南京,棄職返鄉。在南昌,他被殺紅了眼的劊子手也當成共產黨,準備下手謀殺,幸虧有人送信,才逃出了虎口。
上世紀30年代初,日本帝國主義加快了對中國的侵略步驟,1931年制造“九一八”事變,侵占了東北四省;1932年又制造了“一·二八”事變,瘋狂地向上海發動進攻。王禮錫這時在上海奮力奔走呼號,力主抗日。當十九路軍在淞滬浴血抗戰時,王禮錫和他的夫人陸晶清女士,約胡秋原、彭芳草、梅龔彬等人,夜以繼日地進行戰地采訪,趕寫報道,頭一天的情況,第二天就發表在《淞滬抗戰號外》上,向上海人民傳遞戰事的最新消息,歌頌浴血抗戰的愛國將士,鼓舞了上海軍民的抗日斗志。
1932年2月7日,王禮錫與丁玲、馮雪峰、鄭伯奇、戈公振、陳望道、胡秋原等人,聯絡一批作家、學者,在抗戰的旗幟下集合起來,組成了“中國著作家抗日會”,發表《中國著作家為日軍進攻上海屠殺民眾宣言》。淞滬停戰后,王禮錫將他的《戰時日記》,交由神州國光社出版。在日記中,他記述了十九路軍和群眾抗日義勇軍英勇抗擊日軍的戰斗事跡;記述了日軍破壞我國經濟、文化設施及居民房屋、屠殺無辜平民的暴行;還記述了政府的對日妥協及漢奸賣國賊的丑惡行徑。這本《戰時日記》成為“一·二八”淞滬抗戰的珍貴史料。
二
王禮錫不僅是一位愛國詩人,還是一位不斷探索、追求真理的社會科學家。從1929年下半年起,他應陳銘樞之邀,主持神州國光社編務達四年之久。任職時,他向陳銘樞建議:“這個書店應當幫助左翼作家,為他們提供一個寫作的園地。”這個建議得到陳的認可。神州國光社原來是一家以出版碑帖、古籍及美術書刊為主的出版、經營單位,自王禮錫接任主編后,即改變為以出版社會科學、進步文學作品與文藝理論書籍為主。在他任職期間,神州社先后出版了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馬克思、恩格斯合著的《德意志意識形態》(郭沫若譯),列寧的《唯物論與經驗批判論》(傅東華譯),普列漢諾夫的《戰斗的唯物主義》(杜畏之譯),德波林的《斯賓諾莎與辯證唯物主義》(楊東莼譯)等一大批社會科學書籍。在外國文學方面,出版了魯迅主編的《文藝叢書》,其中有伊凡諾夫的《鐵甲列車》、盧那卡爾斯基的《浮士德與城》、高爾基的《沒落》、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等。另外還出版了一批美學及文藝理論書籍。這些帶有革命色彩和進步的書籍,都是當時國內多數出版社不愿或不敢出版的。
創辦《讀書雜志》,開展“中國社會史論戰”是王禮錫對我國科學文化發展的又一大貢獻。在《讀書雜志》創刊號上,他提出“我們不主觀地標榜一個固定的主張,不確定一個呆板的公式,去套住一切學問。資本主義的經濟學說和社會主義的經濟學說,一般地作忠實的介紹;革命文學家的作品和趣味文學作品一樣的登載。”在第二期,他就開辟了《中國社會史論戰》專欄,對中國社會展開探討與研究。他在《論戰》的《前言》中指出:“現在是……正需要革命理論指導革命新途徑的時候,”“要探索革命的正確前途,有一個先決問題應該解答:中國社會已經走上了一個什么階段?中國社會史論戰是對于這個問題各方面的試解。”《論戰》第一輯發表了當時中共中央領導人之一張聞天(化名劉夢云)的《中國經濟之性質問題的研究》。
當年這場論戰,涉及到中國應當進行什么性質的革命、依靠誰來革命、革命往哪里發展等一系列重大理論問題。它對我國當代革命實踐活動、中國社會與歷史的研究,都具有深遠的意義。
三
由于神州國光社出版了大量馬克思主義著作和左翼作家的文學作品,觸犯了國民黨當局,王禮錫被“藍衣社”特務列入暗殺名單;神州社的出版物被查禁;北平、南京、武漢、廣州等地發行分所均被查封。王禮錫與夫人被迫于1933年3月離開祖國,流亡歐洲。
1933年冬,李濟深、陳銘樞、蔣光鼐、蔡廷鍇等愛國人士組成的“反蔣抗日”政權在福建成立。王禮錫于當年11月回國,參與起草了《人民權利宣言》、《政府組織大綱》等重要文件,并擔任了文化委員會委員。不久,“閩變”失敗,他又被迫逃亡倫敦。
王禮錫夫婦雖遠離祖國,仍積極從事抗日救亡和國際反侵略活動。1936年9月,他出席了在布魯塞爾召開的世界和平大會,被選為主席團成員。他在大會上發表演說,提出中國政府應停止內戰、建立全民聯合戰線一致抗日。這次會后,成立了全歐華僑抗日救國聯合會,他任執行委員。這個時期,他又寫了一系列文章,大聲疾呼:“內戰不應再有,外來的侵略必須抵抗”;“中國沒有所謂‘赤色恐怖’,外國的侵略,不能以‘消滅赤色恐怖’為借口。”
1938年2月,他聯絡國際知名人士,在倫敦召開了“救中國救世界和平大會”,有35個國家、25個國際團體的代表參加。他和吳玉章、陶行知等代表中國出席,會上通過了援華抗日的總決議。在英國開展了聲勢浩大的抵制日貨運動。英國碼頭工人拒絕裝載運往日本的軍火原料,使一些生鐵、鋼板擱置在碼頭,迫使日本貨船駛離港口。
四
廣州、武漢相繼失守后,英國首相張伯倫同希特勒簽訂了《慕尼黑協定》,與法西斯搞妥協,英國反侵略運動趨向低潮。王禮錫夫婦決定回國,與祖國共命運。
1938年10月,英國友人已得知王禮錫夫婦即將回國參加抗戰的消息,為他舉行了一個盛大的歡送宴會。全英援華抗日運動總會主席高蘭士、總會秘書長伍德門女士、《新政治家周刊》編輯馬丁、倫敦大學經濟學教授鮑爾、著名作家賈克生等人和印度國大黨領袖尼赫魯出席了宴會。當時的中國駐英大使郭泰祺也前往參加。王禮錫在宴會上滿懷革命激情朗誦了自己告別倫敦的詩作《再會,英國的朋友們》,其中一段寫道:
我要歸去了,回到我的國土——他在新生。
現在血泊中,
正崛起一座新的長城。
它不僅是國家的屏障,
還要屏障正義與和平。
一塊磚,一滴血,
一個石頭,一顆心。
我去了,
我去加一滴赤血,
加一顆火熱的心。
不是長城缺不了我,
是我與長城相依為命。
沒有我,無礙中華的新生,
沒有中華,世界就塌了一座長城。
我要歸去了,
歸去趕上中國的春。
1939年元月,王禮錫回到抗戰的陪都重慶。重慶文藝界著名人士郭沫若、老舍、胡風都前來與他親切交談,談文藝如何為抗戰服務,如何在抗日宣傳中發揮作用。
在重慶,他也受到蔣介石的接見。蔣對他發起海外抗日援華運動的成就表示贊賞,同時征求他對抗戰的意見。王禮錫直言不諱,以他和許多國際朋友的意見回答說:“希望政府能團結全國軍民、各黨各派、各界愛國人士,結成抗戰統一戰線,抗戰到底。”蔣介石聽后,“唔”了一聲,對此未表示可否。王禮錫在回答蔣“為何要急于奔走前線”問題時,動情地說:我是要來和一切中國人——受過直接抗戰洗禮的中國人立于同等地位來工作。“為了號召國際的正義……我想到敵人后方去,把我們在敵人后方的活動,告訴一切國際人士,使他們知道,日本占去的領土僅是點的,至多是線的,決不可能是面的。”
這次會見后,國民政府授予王禮錫“軍事委員會戰地黨政委員會中將委員”的職銜。國民外交協會增選王禮錫為常務理事。稍后,以孫科為院長的立法院又選他為立法委員。
1939年4月,在重慶舉行的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簡稱“文協”)第二次會議上,王禮錫當選為理事及國際宣傳委員會主任。當年5月,日寇對重慶狂轟濫炸,他住的房屋中彈炸塌。他又看到兒童保育院那些在日寇炮火中失去父母、親人的兒童,心中翻騰著仇恨的怒火,寫下了《深仇》、《五月三日》兩首長詩,表達了他對敵人的無比仇恨及抗戰最終必勝的信心。
五
1939年6月,“文協”組織作家戰地訪問團到抗戰前線訪問。他們是王禮錫、宋之的、葛一虹、楊騷、楊朔、葉以群、羅烽、白朗、袁勃、李輝英、陳曉南、張周、方殷。經周恩來在會前的推薦,理事會決定由王禮錫任團長,宋之的任副團長。訪問團的成員大半是中共黨員和共青團員。當時在重慶的周恩來對他們鄭重囑咐:“大家一定要尊重王禮錫。他是一位真正的愛國者。他從英國返回祖國,就是為了參加抗日救亡。他不圖名利,更不想做國民黨的官,只希望馬上奔走戰地,當一名普通戰士,竭盡綿薄。”
1939年6月14日,“文協”在重慶生生花園為訪問團舉行出發儀式。周恩來、郭沫若、邵力子等參加并致詞。6月18日訪問團離開重慶到西安,在一次歡迎訪問團的茶會上,一位國民黨黨部官員竟然為法西斯頭子希特勒唱贊歌,并且還惡意地責問訪問團:“你們文化人為什么不丟下筆桿、拿起槍桿來?為什么總是把筆桿對內而不對外?”王禮錫當即回答:“抗戰需要槍炮,也需要筆桿。語言的子彈,能打穿敵人的面具和靈魂。這敵人包括日本侵略者和漢奸。日寇和漢奸出于恐懼自然要我們放下筆桿。不知這位先生為何也要我們放下筆桿?這位先生責難我們總是把筆桿對內而不對外,我們寫的都是揭露、控訴日寇侵略中國的暴行和歌頌同胞抗戰的作品,這位先生竟把它們看成對內,不是把自己劃在敵人一邊了嗎?至于說到希特勒,我到過德國,耳聞目睹希特勒驅逐殘殺猶太人的暴行。希特勒的理論是:日耳曼民族不能混有‘低劣’的猶太人的血……想不到現在竟有人與希特勒攀起同種來了……”話還沒說完,那個希特勒的信徒已悄悄溜走了。
1939年7月13日至25日,作家戰地訪問團在洛陽停留12天。其間他們訪問了第一戰區司令長官衛立煌、副司令長官孫連仲和其他將領及部隊官兵;參加了洛陽新聞界的招待會;到傷兵醫院慰問了為抗擊日寇而受傷致殘的官兵。鑒于衛立煌統率部隊在中條山一帶抗擊著五個師團九路進攻的日軍,而且節節勝利,王禮錫代表訪問團,將一面繡著“民族干城”的綠色錦旗贈送給衛立煌。衛立煌在答辭中說:“衛國抗戰,本是我軍人天職。諸位隆重的盛意,我實在不敢當……諸位每一桿筆可抵10萬兵,14桿筆將抵140萬兵。這140萬兵來到我們這里,無異給我們增添了一支雄厚的力量。”這是戎馬半生的將領對作家訪問團的贊譽。
六
7月25日,王禮錫率作家訪問團由澠池渡過黃河,進入中條山戰地。當他看到波瀾壯闊、浪濤滾滾的黃河,不禁思緒翻騰,詩如泉涌,寫下了《黃河南岸速寫》、《渡河》兩首詩。
在中條山,團員們頭頂烈日翻山越嶺,冒著同敵人遭遇的危險,訪問村民,訪問戰壕中的戰士,訪問游擊隊員,他們搜集了許多素材,寫成文藝作品,寄往國內外多種報刊。
在晉南,他聽說民間有一個抗日群眾組織,叫“紅槍會”,擁有10萬之眾,認為這是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在日內瓦他曾參加過世界農民反侵略協會的籌備會,要在世界范圍內發展農民反侵略的組織。他打算把“紅槍會”吸收進去。因此他和訪問團專程去參加了絳縣90余村“紅槍會”的骨干會議。王禮錫熱情向與會者介紹了國際援華抗日運動及全國抗戰形勢,希望他們參加國際反侵略農民協會。他的報告得到了與會者的贊同與歡呼。
在前線訪問的日日夜夜中,王禮錫行軍、訪問、整理筆記、寫作、開會,有時飯也顧不上吃,常常工作到深夜。8月18日,訪問團到山西夏縣“犧牲救國同盟會”(簡稱“犧盟會”)中心區訪問。當時團員們頭頂烈日渾身汗水淋漓。到達中心區,顧不得休息,即步入準備好的會場。那是一間門窗朝西的農家小屋,十幾個“犧盟會”的干部和13個訪問團成員擠坐在一起。屋子酷似冒著熱氣的蒸籠。王禮錫和團員們在這個悶熱的小屋中,與“犧盟會”的干部進行了三個小時的交談。當他們途經駐地附近一條清澈的小河時,又熱又乏的團員們紛紛脫去衣褲,跳進冰涼的河水中,痛快地洗起來。王禮錫也隨著脫衣下水,和大家一同沖洗。當晚他就感到渾身發冷,躺在床上,頭腦陣陣昏眩。經戰地軍醫及三十七軍軍長趙壽山派來的軍醫診治,當時診斷為感冒,但病情未得到控制。在這種情況下,他還帶病拄著手杖去拜訪趙壽山,表示謝意。后來,他的病情日益嚴重,訪問團決定將他護送至洛陽治療。
他躺在擔架上,渡過黃河,8月25日到達洛陽。經當時洛陽最好的教會醫院緊急診治,發現他身上出現了黃疸,病情十分嚴重。在神智不清中,他還用斷斷續續的話,囑咐葛一虹等:“繼續你們的工作,不要因為我而受影響。”8月26日凌晨5時,王禮錫因病重醫治無效,與世長辭。8月31日,洛陽各界代表為他舉行了隆重的追悼大會,第一戰區司令長官衛立煌主持大會,訪問團副團長、劇作家宋之的致悼詞。
當年秋、冬,重慶、延安、成都、昆明、吉安、香港及國外一些城市也都分別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重慶《新華日報》用整版篇幅,《中央日報》、《抗戰文藝》及國內外報刊在顯著位置,刊登了王禮錫逝世的消息和悼念詩文。
王禮錫一生勤奮寫作,先后出版有詩集《市聲草》、《去國草》;詩評《李長吉評傳》、《南北朝詩論》;論文、隨筆《中國社會史論戰(4)》、《戰時日記》、《海外雜筆》、《海外二筆》等。譯著有《家族論》(與胡秋原合譯)、《世界經濟體系》(與王亞南合譯)。他英年早逝,實在是中國文化界的一大損失。(責任編輯仲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