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圣徒還是撒旦：美國—伊朗風雨５０年

2003-04-29 00:00:00東方曉

世界知識 2003年16期

如果巴列維國王不把親美作為對外政策的主要方向，可能就不會埋下霍梅尼伊斯蘭革命的火種；如果沒有霍梅尼兩分法的世界觀，美伊交惡可能就不會被制度化、長期化。

但這都有其歷史必然性。

如今，伊朗的伊斯蘭極端主義與美國的新保守主義一旦迎頭相撞，美伊關系又將會怎樣？

美國與伊朗實質性交往的歷史并不長。美國人逐步卷入伊朗事務始自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后期，特別是隨著蘇聯的壯大和大英帝國的衰落，美國日益感到在伊朗填補英國留下的空白、阻止蘇聯南下的重要意義。但是，就是在這短短的50余年，美國與伊朗的關系卻經歷了某種天翻地覆的變化，曾幾何時，美國把伊朗當做中東國家現代化的楷模，伊朗則甘愿充當美國在海灣的警察。然而，從70年代末以來，美國和伊朗卻都把對方視為邪惡的化身，兩國陷入了長久的仇視與敵對狀態。眼下，美國指控伊朗支持和鼓動國際恐怖主義、涉嫌收留漏網的“基地”組織成員和薩達姆政權高官，特別令美國難以忍受的是，伊朗有開發和擁有核武器的嚴重嫌疑。美伊關系很快滑到了爆發嚴重沖突、乃至戰爭的邊緣。

巴列維時代：甘愿充當美國在海灣的警察

巴列維國王從1941年即位到1979年流亡國外，統治伊朗長達38年。毫不夸張地說，親近美國、依靠美國、甘愿充當美國在海灣地區的警察是這一時期伊朗對美國政策的主要特征。

巴列維國王把親美作為對外政策的主要方向有著相當的歷史必然性。從近代以來，伊朗就一直處于英國和俄國(后來是蘇聯)兩大帝國爭奪的夾縫之中，1909年至1921年，英俄兩國軍隊分占伊朗南北長達12年之久。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英國和蘇聯軍隊又一次進占了伊朗。戰后，英國為了自己在伊朗的傳統利益，試圖使駐軍長期化，而蘇聯則干脆在北部的阿塞拜疆和庫爾德人聚居區培植親蘇勢力，意欲在伊朗建立國中之國。夾縫中的伊朗，無力抗拒兩大強國，其本能的生存之道就是引入第三種勢力。二戰前，德國被伊朗視為天然的抗衡英蘇的盟友，二戰后，美國則成了伊朗最優先的選擇，特別是隨著冷戰的開始和中東地區民族主義運動的崛起，倒向美國更成了伊朗王國對外政策的惟一選項。

從美國的角度來說，伊朗并不是其在歐亞大陸接合部的戰略重點，戰后初期，美國對伊朗的基本政策只是避免其落入蘇聯之手，在美國人的眼里，伊朗遠不是像以色列、土耳其和沙特阿拉伯那樣的戰略盟友。從1953年到1961年，伊朗獲得的美國援助還不如印度多，即使是納賽爾統治下的埃及所獲得的美援也達到了伊朗的1/3，當時印度和埃及不僅采取不結盟立場，而且還與蘇聯保持著友好關系。與此同時，美國還長期對巴列維國王簽署正式安全條約的要求置之不理，也不愿給伊朗供應太多的先進武器。這一情形只是到1968年之后才有所改變，其時，英國撤出中東、特別是海灣地區已漸成定局，民族主義革命此起彼伏，中東的封建王朝受到沖擊，同時，深陷越戰泥潭的美國開始調整其全球戰略，尋找地區代理人而不是直接的軍事干預逐漸成為美國政策的主要選擇。

由此看來，巴列維國王的親美政策有著極強的主動性，在對外政策領域如此，國內政策也是如此。1963年1月，伊朗開始進行被稱為“白色革命”的現代化變革，“白色革命”是一場自上而下的改革運動，它的出現有其深刻的社會依據和歷史合理性，然而，不容忽視的是，巴列維國王的個人偏好、政治傾向、特別是對美國的言聽計從也對改革進程及改革方向產生了重要的影響。1961年，民主黨人肯尼迪成為美國總統，在他看來，為了有效阻止蘇聯的擴張，美國必須在第三世界國家支持和推動廣泛的社會與經濟變革，以建立公正的社會制度，改善和提高人民的生活。正是由于美國政府的巨大壓力，伊朗才逐步開始了土地改革、擴大婦女選舉權等對伊朗傳統社會沖擊巨大的社會變革。

霍梅尼時代：與美國關系全面惡化

1947年，沒有美國的壓力，蘇聯軍隊可能不會離開伊朗。1953年，沒有中央情報局的支持，巴列維國王可能無法顛覆摩薩臺的民族主義政府、重新返回伊朗。顯然，與美國的友好關系是巴列維王朝實現國家內外安全與穩定的基石，然而，恰恰是這種親美政策也埋下了霍梅尼伊斯蘭革命的火種。

1953年也許是現代歷史上美國—伊朗關系的重要轉折點。此前，在一般伊朗人的心目中，美國是一個沒有太多私利、反對歐洲殖民主義統治、曾經幫助伊朗制衡英俄、實現國家獨立的偉大國家。然而，就在這一年，美國人支持巴列維國王籌劃顛覆自己的摩薩臺的政權(該政府正推進一場激進的民族主義改革，這與巴列維的親美傾向背道而馳，并威脅到王室的利益)，斷送伊朗收回石油權益斗爭的事業。此后，美國在大多數伊朗人心中的形象逐漸發生變化。隨著伊朗內外政策越來越仰美國鼻息、特別是隨著這些政策的負面影響越來越顯現，伊朗社會各種對現實不滿的勢力逐漸在反對國王、反對美國的大旗下團結起來。在對外政策領域，美國對以色列的偏袒和巴列維國王與以色列的親密關系成為刺激伊朗民眾反對政府、反對美國的最為重要的因素。在國內政策領域，“白色革命”對傳統社會的結構性沖擊、巴列維國王的高壓統治使大部分的社會階層都站到了王室的對立面，尤為重要的是，土地改革、整個社會的世俗化和西方化引起了伊朗社會最為強大、最有組織性的伊斯蘭什葉派上層的極度不滿。

1978年，伊朗終于爆發了反對國王統治的群眾運動。1979年，伊朗宗教領袖霍梅尼正式接管政權。霍梅尼革命最為響亮的口號是“不要東方、不要西方，只要伊斯蘭”。霍梅尼革命否定了伊朗長達數十年的親美、親西方的外交政策。當然，霍梅尼同樣反對東方，反對馬克思主義的無神論、反對共產主義的社會發展道路、更反對蘇聯在第三世界的擴張，只不過對于當時的伊朗來說，占壓倒優勢的影響是美國、是西方，無論在意識形態上、還是在國內社會發展進程上，來自蘇聯的影響已是微乎其微。

1979年底，流亡在外的巴列維到美國治病。德黑蘭數百名學生占領美國大使館，扣押66名使館人員做人質，要求美國立即引渡巴列維國王。1980年，美國宣布與伊朗斷交，并正式對其實行經濟制裁。霍梅尼統治時期，美國與伊朗的關系全面惡化。值得注意的是，由于冷戰時期的特殊結構，美國對伊朗的政策雖然強硬，但也不乏理性，相反，倒是伊朗的對美政策，或者廣而言之伊朗對西方的政策和其總體的內外政策，充滿了某種救世主般的宗教狂熱，從鼓吹輸出伊斯蘭革命到發出針對拉什迪的全球追殺令，從對“大撒旦”美國和對蘇聯的譴責到對海灣和中東地區“小撒旦”的仇視，其中所反映的正是霍梅尼兩分法的世界觀和兩元根本對立的是非標準，在這里，伊斯蘭與非伊斯蘭、正義與邪惡、真主的領地與魔鬼的世界等兩元對立的情形不僅體現在宗教思想領域和道德領域，更體現在伊朗伊斯蘭共和國的內外政治實踐中。在霍梅尼統治時期，伊朗幾近成為國際社會的棄兒。

后霍梅尼時代：打破堅冰路遙遠

1989年6月3日，霍梅尼病逝。在伊斯蘭革命勝利10周年之際，伊朗開始走上了調整內外政策、重返國際社會的漫長之路。

縱觀世界歷史，任何性質的革命都有著某種“矯枉過正”的傾向，而在革命的高潮過去之后，革命成果的制度化、理性化往往勢在必行，不如此，革命不能成功；不如此，社會變革的進程就會出現逆轉。因此，伊朗在霍梅尼之后進行必要的政策調整是完全可以預期的，所不同的是，由于長達八年的兩伊戰爭破壞、極端的經濟與社會政策和國際社會的孤立使得這種調整變得更為迫切而已。同時，從80年代末到90年代中，中東地區，乃至整個國際環境也都有利于伊朗的改革并使其不斷取得進展。當然，伊朗與美國的關系沒有任何改善，如果考慮到克林頓時期的雙遏制政策和美國國會為強化對伊制裁而通過的“達馬托法”，美伊關系交惡實際上被制度化、長期化。然而，由于各種因素的制約，美伊關系并沒有進一步的惡化。1997年，具有強烈改革傾向的哈塔米成為伊朗的第七屆總統，由于哈塔米鼓勵不同文明間的對話，因此，無論在伊朗國內還是在國際社會，普遍增大了對伊朗進行政治經濟變革的預期。事實上，在哈塔米總統的領導下，伊朗與美國的關系出現了不小的松動。1998年，一個美國摔跤代表團訪問德黑蘭，一時間，國際社會浮想聯翩，一些媒體甚至將之比做另一場“乒乓外交”。

然而，美伊關系的堅冰不會如此輕易地被打破。首先，伊朗的國內政治發展面臨兩個極限：一是伊斯蘭什葉派高級教職人員、特別是最為保守的烏勒瑪對霍梅尼以后的政治與經濟改革的忍耐已到了極限；二是伊朗特殊的宗教—政治結構所能釋出的改革熱情也到了極限。其次，在經歷冷戰十年的過渡期之后，國際格局的單極性質越來越明顯，在一些重要的國際問題上，任何國家、國際組織都很難對美國形成有效的制約。第三，9.11事件之后，美國國內政治態勢發生變化，無論政黨、輿論，還是一般的民眾，都很難以理性的態度來對待美國政府所談論的所謂的威脅。第四，在連續取得阿富汗和伊拉克等戰爭的勝利之后，所謂的新保守主義在美國對外政策中的影響進一步增加，美國可能更傾向于使用武力來解決國家間的爭端。最后，布什主義的真正危險不在于其“先發制人”的戰略，而在于形成這一戰略、主導這一戰略的思想意識，布什以“邪惡軸心”來描述美國的敵人、以是否支持美國反恐來劃分敵友，這種帶有強烈宣教色彩、以非此即彼的兩元對立來看待世界的價值觀，反映了美國當下對外政策中的非理性傾向。

眼下，伊朗的國內政局正處于某種劇烈變化的前夜，一方面，無論是保守的宗教階層還是對改革已失去耐心和信心的人，都在向哈塔米總統施加壓力。不久前，哈塔米威脅要辭職，反應出其處境之艱難；另一方面，美國也毫不掩飾對宗教保守派的仇視，公開表示對哈塔米總統的支持。我們無法準確判斷伊朗政局的走向，但如果有著同樣思維定勢、價值判斷偏好的伊斯蘭極端主義與美國的新保守主義迎頭相撞，美伊關系將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1953年，整整50年前，在東亞的朝鮮，美國的戰爭走進了死胡同，不得不接受現實，力圖從所謂美國第一場未能取勝的戰爭中抽身；同時，在西亞的伊朗，美國一度鐘情的首相摩薩臺正在推進一場激進的民族主義改革，巴列維國王的權力受到威脅，伊朗處于內戰的邊緣，美國中央情報局正伙同英國同道，緊張地籌劃著一次推翻摩薩臺的政變。

就像當時美國國務院的一位人士所言，1953年的春天，美國正在“等待朝鮮上空的塵土落下來，等待伊朗的天空明朗起來”。

歷史有時真是驚人地相似。50年后的今天，美國又一次同時面臨來自朝鮮和伊朗的挑戰，所不同的是這次危機有著更大的危險性，朝鮮的上空已不是塵土，伊朗的天空也不是陰云，如果處理不慎，這兩處升起的可能是令人膽寒的蘑菇云。

閱讀背景

美國—伊朗焦點之一：核問題

2月9日，伊朗總統哈塔米在接見伊朗科技部負責人、伊朗部分大學校長時突然宣布，伊朗成功地在距雅茲德市200公里處勘探并開采出鈾，并建立了提煉濃縮鈾工廠。

2月21日，國際原子能機構總干事巴拉迪率專家組抵達德黑蘭，對伊朗的兩處核設施進行了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