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濱遜漂流記》的作者笛福,可以說是18世紀英國平民的代言人。他一面從商從政,一面為報刊撰寫評論,反對專制,宣揚民主。由于他文筆犀利,嘲諷權貴,曾經被判處枷刑示眾,四次被捕入獄。但人民把他當成斗士,稱他為“現代新聞報道之父”。1701年肯特郡派了5名代表到倫敦請愿被關押,笛福仗義直言,將一份備忘錄遞交議會,引起輿論沸騰,不得不把代表釋放。他在備忘錄中強調說,任何不受法律約束的權力就是專制,議員們終會死去,而人民是永存的。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由于笛福豐富的人生閱歷,使他對人性善惡變化的發現,具有深刻的認識價值,他說:“只要有可能,人人都會成為暴君,這是大自然賦予人的本性。”
笛福這一見解,為權力亟需制約和監督提供了一個重要的理論根據。但我認為人性中既潛藏著善心,也隱含著獸性,關鍵是素質教育和社會條件給人提供一種什么樣的可能性。天生的善心,在權力膨脹的條件下,很快會被天生的獸性所戰勝。專制是最容易調動殘暴獸性的刺激因子。例如—些特別殘暴的人,他們常常以虐待人、整人、迫害人為快樂。
魯迅有一首戲贈日本友人內山的幽默詩,說在上海住了20年,每天看到中華的怪現狀。最為精辟警策的是這樣兩句:“一闊臉就變,所砍頭漸多。”這一偉大發現,與笛福所言只要有獨斷專行的可能,人人都會成為暴君的見解不謀而合,真是英雄所見略同。
常言道,人心難測。我認為,君心最難測。中外古代封建統治者統治術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共同點就是:絕無政治透明度可言。盡量掩飾真情,故弄玄虛,將臣民當成敵人,以便隨時出其不意主動出擊。他是孤家寡人,思想、言論和行動極其詭秘,任何人無法對他實行監督。專制獨裁一旦公開、公平、公正,那還有什么壟斷可言?
古羅馬有個家喻戶曉的暴君叫尼祿,17歲時在其母扶植下登上王位。到22歲江山一旦坐穩,一闊臉就變,所砍頭漸多。第—個被處死的是限制其荒淫的他的生母阿格麗平娜。繼而毒死家財萬貫的姑母,處決前妻,踢死新婦。與他有血親關系的人,幾乎都被殺掉。至于政敵、侍從更是在劫難逃。尼祿自認為是個天才詩人,當羅馬城大火燒了整整9天后,他登上高高塔樓欣賞火景場面,吟誦起特洛伊毀滅的詩句。宮殿被毀,他重新建筑更加輝煌的“金屋”,顯貴和行省的地方官們,也都紛紛效法尼祿大造豪華府邸別墅。尼祿嫌宮中荒淫不過癮,還到街巷的妓院、酒館和戲園尋歡作樂。尼祿的肆意妄為,終于導致民怨沸騰,叛亂四起,他自己被迫自殺。
我國東晉之后十六國時期,北魏發生了—起所謂禪讓,實際上是大丞相之弟高洋發動的一次宮廷政變。高洋一闊,臉也變得快,他大批招納宮女,整天荒淫逸樂。酒醉之后就殺人,身邊的薛嬪被他用匕首捅死,然后肢解,用其髀骨作了一個琵琶,自彈自唱,聽者無不毛骨悚然。他還命人制作一些帶刺的草馬草驢,把鄴中大批婦女征進宮中,強迫她們脫光衣服騎去,扎得下體血流不止,高洋則哈哈大笑。他還把自己高家婦女聚到宮中,命令部下當眾奸污。他親自奸污自己的嫂子。又強暴其庶母,因不從,遂被殺。強逼自己的母親下嫁胡人。他用箭射傷其岳母,被詈罵,遂以馬鞭抽岳母100下。北齊后主高緯的弟弟南陽王高綽,酷愛波斯狗,見婦女抱嬰兒在路邊行走,高綽命人搶奪嬰兒喂狗,婦人抗拒,他將嬰兒的血涂抹在嬰兒母親身上,頃刻之間,母子遂被狗咬死。后主高緯還仿效其弟玩斗蝎子,命奴婢赤身裸體躺在浴盆里喂蝎子,被咬傷者哭喊之聲令人膽寒心碎,而緯綽兄弟卻手舞足蹈。
暴君的殘暴不是一天養成的。尼祿和高洋從兒童少年時起,就在充滿了勾心斗角的家庭環境和遍布著陰謀詭計的政治漩渦中長大。尼祿的寡母為了兒子的前程,嫁給了自己的叔父當時的皇帝克勞狄。為了使這場婚姻合法化,元老院特別做出決議:叔父和侄女結婚是合法的。尼祿變成皇上的養子,并與公主結婚,成了合法的太子。然而克勞狄表露出想讓自己親生子繼承皇位的愿望之后,阿格麗平娜就將丈夫毒死了。尼祿是在母親的導演下搶班奪權登上寶座的。高洋是東魏大將軍高歡的第二個兒子,其兄高澄因覬覦帝位被人暗殺。高洋被封為大丞相大都督。他也是在宮廷政變中奪得最高權力的。
尼祿和高洋都算是少年天子。尼祿登極的第一篇演說,博得元老院的普遍贊揚,人們歡呼羅馬的黃金時代到來了!尼祿上臺搞了一系列很得人心的政治舉措,如賜給元老院以更大的獨立性,減低賦稅,取消極刑,禁止流血性競技,廢止私刑逼供,甚至對反對他的人也不搞秘密審訊,整整5年,尼祿完全像個仁慈的君主。但是當最高權力沒有約束,久而久之,必然露出猙獰面目。高洋登極的頭幾年,南征北戰,身先士卒,勤于政事,也表現儼然英主的樣子;不料最高權力一旦鞏固,從專制帝王走向暴君,不過是一步之遙罷了。
西方人提起尼祿,凡是受過初級教育的人都知道他是暴君的代名詞;如果問我國的中學生:高洋是誰?恐怕未必清楚。
中國暴君,可以說是俺們本鄉的土特產,像高洋高緯之類,從夏桀商紂到隋煬帝和完顏亮,其數量之多危害之烈,在世界史上也是罕見的。如果光講大同小康開元天寶是遠遠不夠的。歷史是由是非、善惡、美丑交織而成的,僅僅看其正面,而對于中國暴君這一大堆冒著尸臭腐爛氣味的史實而不顧,對我國當代的法制建設和青少年的素質教育都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
鑒古而知今。西方有關尼祿的傳記,據我所知就有泰西塔斯、斯威特紐斯、迪奧·卡修士和伏爾泰等多種版本。大膽徹底揭露歷史上的暴君并非宣揚殘暴,而是讓人民長見識,原來除了光榮遺產之外,還有不少丑陋可恥的反面教員。毫無疑問,我們應該宣揚炎帝、黃帝和《貞觀政要》,但對暴君系列也應該予以正視。面對這些不光彩不愉快的糟粕,有什么理由需要隱諱和值得駭怪的呢。
人之所以一闊臉就變,笛福道出了人性的原因,但我覺得更需要從權力構成機制上找根源。暴君與其說是生性殘暴,不如說是制度慣的,縱的。愚以為:衡量權力機制的優劣,不在于一闊臉不變,而在于一闊臉不敢變。